第十章 市场街是这个城市一条有名的小吃街,过去马拉松在粮食仓库上班时候经常到 这里来吃点心和宵夜。自从做了广告男模,马拉松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这天他和 朱雀从商场出来,不知怎么的,他就挑了一条小路把她领到了这里。 白天的市场街,小吃生意照样很好,各种点心铺子前,简陋的桌椅坐满了食客 和歇脚的游人。一股熟悉的油炸食物味、煤气和油烟的混合气味扑鼻而来,马拉松 有种旧地重游的感觉。卵石路面的路边人家晒着的衣物,老是堵塞的阴沟,烟熏得 黄苍苍的木头的排门,一切好像几年前原封没动,每一处都触动马拉松对往事的回 忆。在电杆拐角的那一个点心摊,他们“三角帆”散伙的时候喝过一回酒。那一次, 焚野哭了,吐得一塌糊涂,吐完了站在一条高凳上大声朗诵他的诗作。那边11号门 牌的那一摊,总有一个疯老头站在大门口,对着行人边唱边打拍子指挥,他经常唱 的一首歌是《咱们工人有力量》。11号过去,现在的烤肉店,地去是专门卖金华腿 的,马拉松记得这家店的木排门上,经常贴着红纸上写的“零斩火腿”,“火”字 的中间两点,写潦草了连一起,就成了吓人的“零斩大腿”,马拉松和一个朋友曾 开玩笑说这家是十字坡上的黑店。 马拉松本来以为朱雀会讨厌他带她到这种地方来,因为热闹归热闹,这种闹哄 哄的地方总是不太干净的。但相反,朱雀怕情绪也很高,她说:“我们刚认识的时 候你就应该带我到这时来的呀。” 他们吃的都是不太容易饱的东西,甜酒酿子、羊肉串、油炸葱卷,东走西看的 就到市场街的尽头。再过去几脚路就是一个菜场了,一只只桶里盛着新鲜的鱼,各 种各样的蔬菜排成▲望不见尾的长队,主妇们在为一毛两毛钱跟人杀价。一股动物 内脏的刺鼻腥气,从另一边专门宰杀鸡鸭的地方飘过来。 朱雀捂着鼻子说:“走吧,这地方太脏了,再说我也饿了。” 马拉松说:“不是刚吃过吗?” 朱雀说:“这种东西只是尝味道的,怎么可以当正餐吃,走吧,去太平洋食府 怎样?” 可是马拉松的脚像钉住了一样不动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边在杀鸡的一个老 年妇女,然后就迈开脚步向她走去。“牛家嬷嬷!”他叫了起来。 那个妇女一只手提着鸡,一只手里满是扯下的鸡毛,她抬起头狐疑地打量这个 向她走来的高大的男人。 “牛家嬷嬷,你认不出我来了,可是我还认得你。”马拉松说。 她放下了鸡和鸡毛,在桶里洗了洗手,说:“我怎么会认不出你呢,你是马拉 松。” 他看着她,除了头发有点变灰,阔脸盘上添了几道皱纹,她几乎没怎么变老。 她的眼睛抬起来时还是他小时候起就熟悉的可亲的微笑,她的衣服好像也是从那时 起一直穿到现在。她面前桌子上一盆热气腾腾的水,一摊鸡毛,菜刀和剪子,一切 都是他熟悉的,她就像是在很多年前乡下自家厨房里一样。 “牛家嬷嬷,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吧?”马拉松说。 “是的,我想想。”牛家嬷嬷说,“是的,好多年啦,你走时还是一个孩子呢。” 马拉松说:“我比你们家牛菊儿大一岁。” “是的是的。”牛家嬷嬷说,“菊儿属猪,你属狗的,猪狗猪狗,一天到晚老 是吱勾吱勾吵的。可是你们那时候都好成一对儿啦。常三奶奶那时候怎么说你们来 着,嗨,忘了。”说着她笑了起来。七拐八弯的,她领着他们到了菜场后一间陈旧 的平房前,说:“进去坐坐吧。”她好像才发现一直站在马拉松身边的朱雀,问马 拉松,“她是你妻子吗?” 马拉松还没回答,朱雀说:“我呀,他的领导。” 牛家嬷嬷点点头,说:“噢,她是管你的。” 正说着,牛菊儿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张荷叶包着的的半片猪耳朵。马拉松吃惊 地张大了嘴巴,这是怎么回事,牛菊儿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见长,几乎还和小时候 一模一样!这事太奇怪,太出马拉松的意料了。看了一会儿,马拉松才发现她的脸 上和身材上细微的变化。她大概长高了十公分的样子。穿着一条米色条纹的裤子, 上身那件带拉链的罩衫他敢肯定她已经穿了十来个年头了。她站在那里,手里荷叶 包着的猪耳朵还没有放下,她眼睛盯着这两个陌生人,她的眼睛里依然流露了天真 无邪的光,这种光,在马拉松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起就已经印在他的脑子里了。 牛家嬷嬷说:“菊儿你看,他是谁?” “我认识他,他是街上贴阒的那个男人。”牛菊说。 牛家嬷嬷说:“你看清楚了,他是我们隔壁家的马拉松。” “马拉松,马拉松。”她重复着,还是儿时的那种声音,但毕竟是有点不一样 了。在牛家嬷嬷催促下,她放下荷叶包着猪耳朵,开始脱外面的罩衫。她的身材虽 然还是一个孩子,可是胸前还是有点小小的突起显出了乳房的轮廓,马拉松不知怎 么的心里感到有点安慰。 牛家嬷嬷:“这几年发的鬼头风,没想到来了城里活得更不容易。她姐牛梅儿 还记得吧,本来在一个袜厂干得好好的,说是袜子做得太多厂就倒了。袜子做得越 多厂越兴旺啊,那么大的一个厂说倒就倒鬼才相信,工资都发不出了,每个人给了 两大箱袜子就让回家待着了。牛梅儿比你还大两岁吧?还没结婚,在外面跟一个开 车的往一块了,我也管不过来了。菊儿天天去卖袜,这么多袜怎么办啊,卖一双是 一双吧,卖的钱不多也是钱。还有兰儿,兰儿前年去南边了,倒是她有孝心,三不 零的还有钱寄来,说是南边钱多、人傻、好挣。菊儿就住在家里,这你都看到了。 菊儿,端茶给坐着的那位姐,她是一个领导。” “是一个领导啊。”牛菊儿重复道。 “笨手笨脚的,水都洒了没长眼吗?”牛家嬷嬷骂道,“我来端茶得了,你去 菜场再称点肉来,他们要吃了晚饭再走。” 朱雀向马拉松使了个眼色,说:“谢谢,我们不饿。” 牛家嬷嬷说:“一定要吃了晚饭再走。”她从门背后取了个挂着的竹篮,说: “她总是要让人骗去钱,菜场离得近,我自己去得了,你们一定要留下。” 朱雀做手势把马拉松叫过去,悄悄说:“我不想在这里吃饭,你要是想跟他们 多待一会儿的话,我先回去了。” 马拉松说:“牛家嬷嬷,别忙了,我们得走了,以后还会再来的。” 这时牛菊儿开口了,她说:“别走。上次你跑路得了冠军走了,就再也不回来 了。他们说你在城里跑路,你现在还在路吗?我以为你忘记我们了。” 马拉松说:“我经常想起你们的。” 牛菊儿说:“那你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们呢?后来我跟娘到了城里,我经常去看 跑路的人,各种各样的运动会我都去看,可是从来没有看过你。后来我看到了你的 像,贴在城里的很多地方。我说那是你,他们都不相信。你还记得村里的那个徐红 军吗,跟你打过一架的那个?” 马拉松说:“对,我记得,我什么也没忘记。” 牛家嬷嬷厉声叫了起来:“菊儿,别胡说了!” 牛菊儿说:“徐红军死了,你去城里的那年他就死了。他在河里玩水,就让水 猢狲抓住了脚,他整个脸都让水猢狲抓破了,好吓人的。我亲眼看到他让人捞上为, 胖得像个皮球一样了。后来,他们都不敢去河里玩了。” 牛家嬷嬷对马拉松他们说:“这倒是真的,算命的在他周岁时就说过他跟水犯 冲,他还是没有逃过。” 牛菊儿说:“我有几回梦见他呢,梦见他还在跟你打架。我一直病着,不长个 儿,后来医生给我开了药方,抓的药的都是一些黑乎乎的虫。医生说我一直吃,就 可以长得又高又漂亮了,可是我吃了好多年了,还是长不高。” 马拉松说:“你已经比过去漂亮多了。” 牛菊儿说:“可是我还是个小不点儿。” 马拉松说:“你已经开始长高个儿了。” 牛菊儿说:“因为我长不高,我一直没有进学校。等会儿我可以给我你看,我 现在也有一个书包了,可是一直没用上。你教我的字我也忘光了,你不怪我吧?” 马拉松说:“不怪,我怎么会怪你呢。” 牛家嬷嬷说:“你就吃了饭再走吧。你看她多想跟你说话,她从来没有这么高 兴过,人来没有说过那么多话的。你们留下吧,我给你做萝卜烧肉,那时你最爱吃 我做的这个菜了。” 马拉松看了看己经明显有点不耐烦的朱雀,说:“改天吧,改天我一定来。” 牛菊儿说:“哪天?” 马拉松说:“那就明天?” 牛家嬷嬷说:“明天吃中饭你和这位领导一起来。” 牛菊儿说:“你一定要来啊!你再也不能去了后就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