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主家久居北京,请了个保姆照顾老人。保姆是西北麦积山那边的山里人,约三 十五岁。去年,她的十五岁的儿子到北京来探亲。这个孩子第一次到大城市,发生 许多惊讶自不消说。不过其中一个惊讶,却叫主家倒吃一惊,孩子叹道:北京,多 好的树呀! 主家心想:比起老北京来,树木少多了。若和人口、楼房、车辆比较,更加不 成比例,不是政府也着急了,拆房子、改农田、不惜血本地扩大绿化面积吗? 这还可说,怎么倒叫山里来的孩子,稀罕起可怜巴巴的几棵树来,岂有此理! 保姆说,她像孩子那么大的时候,也就是二十来年前,她们家守着树林子住。 姑娘们进林子搂柴火、摘蘑菇、拣松果,都要三五成伙;一怕迷路,二怕野物。从 林子里出来,姑娘们都“哈——好自在!”林子里看不见天,踩不着地呀——净烂 叶子烂泥呀。 “腐殖质”,主家点着头说了句字儿话。又说那就不叫树林,该是森林。主家 咬文嚼字的时候,爱跟自个儿点头。 孩子听着瞪大了眼睛,他不知道妈妈说的是哪儿的话。 主家想想也猜疑,盘问道:战争时候,没伤着林子? 伤。边伤边长。 大跃进、炼钢铁,你们那里不砍树? 砍,也就个把山头。累,懒肯多砍。 那么就二十年里头,森林全没了? 孩子忽然冒出出来一句:不做墒了。 主家不大明白“墒”什么的。孩子和保姆这一句那一句地解释:下一夜雨,第 二天刨地,下边还是干的,没有“墒”,庄稼长不好。一年二年,雨水也少了,更 不能墒了。主家一明白就明白得很,点着头说:恶性循环。 保姆这才和主家说,孩子实际不是来探亲,山里荒了想到北京当个小工吃饭, 是探活路来的。 主家叹道:北京不许用童工。 保姆吞吐,孩子哑巴。主家也头绪纷乱,却又听见保姆没头没脑地叹气:好难 过呀! 出气深沉,出的字儿可就三两个。主家心想:耗心祖宗产业,连孙子饭也鼓捣 了。偏偏在这开放的二十年里头?主家忍不住又盘问起来。 保姆冲口蠊道:干部的过,干部带的头。主家断言:干部是最具体的现实,农 民看干部,天经地义。 孩子又忽然冒出来一句:三十年,五十年不变不变的,早说也好些。主家想起 一句唱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别小看这孩子,指的是政策疏漏,也不及时。 可是都还说不通透森林的灭亡,那得是巨大力量摧毁大自然嘛。 世界上每当科技有了重要发现,好比说“原子论”,释放出来的能量,可以建 设核电站,也可以制造原子弹。眼前的“基因论”才起步,世界是最聪明的脑袋已 经亦喜亦忧,说:科技是双刃剑。 战争年代,运动年头,再无法无天也懒肯多砍,因为费劲又个人卖不出钱来。 第二十年走向市场经销,这法宝发出来的力量,排山倒海,改天换地。可不可以向 世界上最聪明的脑袋借一句话,作为小小的注脚:法宝也是双刃剑。 保姆和孩子都不明白,眼睁睁看着主家跟自己不住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