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民候道和树林“处”街坊。他的住房斜了,山墙拱肚了了。寻思砍棵树打个 撑子,进林子踅了向趟,相中一棵半抱粗的胡杨。树林黑压压的,白天也占得出来 黑毛野猪。什么树没有?这棵胡杨也不是好材料,只为安挡道—树林里没有什么道 不道的,可是候道相它愣挤出来,不站在该站的地方,还正不挡道?这一位自有规 矩。 候道砍这棵树的时候,先使镐刨刨地,果然,那根不四向散开。弯弯地挤出来, 长腿长爪,好像盘龙。 这是七十年代末的事儿,老政策“计划”没退,新政策“市场”还未出台。村 干部沉下脸来,拍拍候道肩膀,说,跟着上区里走一趟吧。这一去,判了个八年。 “劳改”中间,候道挨了训,受了教育。知道了他“处”的街坊的树林,一百 年也长不起来。要是没有了树林,就水土流失。一言水土养一方人,真要是流失, 还真养不住人。候道服罪。 后来送到北边沙荒地上,种树。早上背一壶水出去,做着活,嘴里烧火燎的, 也只敢抿一小口。为了种一活一,要深刨。有天,竟刨见树根。这一片沙荒,眯眼 睁眼望酸疼了眼珠子,也不见一棵草,柴火金贵,树根是宝,大家细抠起来。原来 也是胡杨,也弯曲绕着走,连腿带爪如盘龙。候道暗叫:又一个挤出来的,这一片 原先是黑压压的树林!几年期满,因种树成活率高,当地留他当技术员,候道一心 先回看看,谁知到家不认得街坊了,相处的树林没有了。莫非着了魔中了邪?有的 树茬还在,竟有半米多高的!可见是偷砍、乱砍、抢着砍,愣把黑压压的山地,砍 成癞痢头。 候道心想:当年才砍一棵树,判我八年。如今干部们全哪里去了?干部全在。 候道有个本有侄子,在区里当干事。候道找上门去,侄子候晓说,有木材市场啦, 能卖钱啦,归个人啦,你还能赖市场的过?候道嚷起来:那干部们呢?候晓叫声叔, 说声您还别嚷嚷,干部起了带头作用。候道说,不嚷,可我告他们。 候道认真写了状子,拍在侄子面前,说,你要还是有家的人,给我递上去。 候道回家等电话,夜晚上睡不安全,忽听外边有动静,推门张望,只见几年青 年在砍沟帮护沟的树。候道气冲血涌,一吼扑了出去,暗黑里一个青年顺的一击, 正在好梆在头上。青年逃走。候道捂着血,去找卫生员,上药,缠上绷带。 天一亮,候道又到区里找侄子。候晓说好了,这有官司好打了,现有血洞。候 道说不打这个血洞官司,我问你那个。候晓说那个官司立不了案。说着拿着状子, 指着批字说:空洞。 候道横看竖看,纳闷道:我告的是树林子,不关山洞子,什么血洞空洞,哪跟 哪儿啊。 候晓说:这空洞不是山洞子,是说笼笼统统告一揽子干部,笼笼统统一片树林 子,没法判。叔,您消停着醒悟着,侄子马上给你脑袋上血洞立个案,您一边儿睡 着。 候道叹道:候晓候晓,从小机灵晓事,怎么就不晓得叔叔这份儿心。 候晓说:候道叔叔,您那份儿心没有别的,就是个厚道。也就是个老道。 说着话,让人把那几个青年找来了,候晓指着血洞问,公了还是私了?我这就 开个调解庭。青年们一咬耳朵,凑了三百块钱,走人。 候晓回头交给叔叔,正色宣布:听侄子一句晓事的话,拿上盘缠,回北边当技 术员去。多也十年八年,少则三年五载,您再回家来。 候道思摸:那时候官司能立案? 候晓断言:那时候没有官司好打,大家明白了砍树败家,种树聚宝,你回家敞 开来当技术员。 候道果真上路,拐角时方转身看看光秃秃灰蒙蒙的故乡。这位山民跺了一脚, 说了句一般是生离死别交代给亲人的话:“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