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种佬四处捉拿大鱼的过程中,他一家子都紧张地挤在池边。种佬婆娘端着一 簸子米,一下下簸着里面的糠皮,不时用手拈出一粒没碾破的谷子,顺手就扔进池 子里,眼睛也随着谷子向那里瞟去,看鱼们吃还是不吃。两个女娃子今天捞回的小 野鱼儿比昨天还多了二十多条,她们完全柯以不再捞了,而在家里和后崽一样蹲在 地上,看她们一点一点喂大的鱼。后崽一直在种佬的屁股后面得儿得儿地跑着,种 佬捞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长长的口水就流到哪里,看着种佬挽起裤腿跳进池子, 后崽竟机灵地提前跑到那条大鱼背后蹲下,肚肚下面吊着的小红薯疙瘩硬翘翘地展 现在鱼们的头上,等待着下面的好戏开场。 种佬排开众鱼,一步一步地向着鱼王靠近。鱼王的眼睛死盯着种佬,种佬的眼 睛也死盯着鱼王。种佬每前进一寸鱼王就后退一寸,种佬听见了鱼王后退时脚趾和 池底摩擦的声音。在双方只隔半步之遥的地方,种佬的脚停住了,鱼王的脚也停住 了,他们都不退也不进,就这么紧张地对峙着。 捉呀,捉呀!城里的人沉不住气地小声叫道。他看了一眼腕上的金表,觉得进 度实在是太慢了。 种佬听见了仍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依然那样站着,只是把身子慢慢地向下弯曲, 隐藏在背后的双手也慢慢地向两侧娜动。鱼王又一次觉察了他的动机,那张把脑袋 横切为上下两半的大嘴咧了一下,却一点也没有后退。它的尾巴触着了池子的边缘, 已经无处可退了。突然间,种佬疯了似的把身子扑了下去,两手像铁钳一样掐住鱼 王的颈子。鱼王在他的手里猛烈地挣扎着,嘴里发出婴儿似的叫声,整个身子拼命 向里扭曲,两只后脚撕抓着种佬的手背,殷红的鲜血从种佬的手背上流了出来。 在池边观阵的种佬婆娘和他们的女娃子同时发出一声尖叫,种佬婆娘甚至扔了 手中的米簸子,倾着身子往前冲了一步。她本想来包扎种佬受伤的手背,可是一看 到那条鱼王的凶相,吓得反而后退了两步。 你个鱼日的杂种,老子今天要把你掐死!种佬咬牙切齿地骂道。 他的手任它撕抓着,半点儿也不也放松,他知道一松手它就会掉回池子里,凭 着它的实力就很难再抓住它了。他把它的颈子死命地掐住,从水里艰难地回到岸上。 千万别掐死了!我要的是活鱼,不是死鱼!城里人怕种佬恨到极处,说话算话 真的把它处死了。死鱼带回去吃起来味道可是不一样的。 种佬只好把它扔进桶里,俯下身去在池子里擦洗自己的血手。 除了婆娘脚步仓皇地奔去看望种佬,他们的两个女娃子以及后崽全都围在了那 只桶边。城里人也及时地凑到那里,用手把两边的女娃子扒开一些,自己就蹲下身 去,细细地欣赏那条终于被擒的鱼王。鱼王那两粒萝卜籽大的眼睛怀恨地对视着他 的眼睛,四只脚还像在池子里那样用力地抓着,被压在下面的鱼们立刻惨叫起来, 叫声像一群疼痛的婴儿。 你知道是我要吃你,两只小眼才这样盯着我吧?城里人幽默地望着它说。 桶里的水没有装满,最后一个进入桶中的鱼王大半个身子淹在水里,和其他的 鱼们混成一团,水面只露出它扁宽的脑袋。露出的脑袋比身上的颜色要深一些,因 为在水外的缘故更显得油光发亮。城里人忽然想知道它的全身究竟有多长,好以皮 估出它的重量,凭着眼力,他觉得这条鱼比他过去从种佬这里买走的鱼都大,要不 他怎么叫它鱼王呢?他抓着桶沿摇晃了两下,鱼王的身体没有出来,脑袋反而又淹 进去了一些,城里人不敢再摇,害怕再摇下去它将全部淹入水中,彻底被其他的鱼 们覆盖。好奇心使城里人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其实这个相法更像是后崽想出来 的,他居然忽视了种佬刚才手背上的鲜血,把身子绕到鱼王背后,试探着用手去提 鱼王的后半个身子。他设想的是突然提起来又突然丢下去,这样可以把它的重量估 出一个大概,全部过程掌握在一秒钟内,鱼王在这一瞬间向他复仇的可能性不大。 城里人认为,刚才种佬的手背被它抓出血来,是因为捉住它后双方较量的时间过长。 城里人的手向着鱼王的身后伸去。和他的小白脸一样,这是一双又白又嫩的手, 比种佬婆娘的手白嫩多了。进入桶里的白手在墨黄的鱼中显得特别醒目,鱼王的两 只小眼一定早已注意到它了,当他的指尖刚一触及到它的腰部,只见那鱼王呼啦一 个转身,昂首就一口咬住了他的中指。城里人疼得大叫一声,本能地一抽手,但是 鱼王也随着他的手指从桶里吊了起来,任他怎么甩也休想甩脱。城里人又疼又怕, 嘴里发出救命般的呼喊,快来呀,快来给我把它打下去! 种佬的两个女娃子吓得一哄而散,只剩下一个后崽还叭在桶沿看着好玩儿。坐 在池子边上的种佬仲长那只受伤的手,正让婆娘用一块白布给他缠着,白布疼得吸 溜着嘴,心里也直犯嘀咕,想到这手至少要十天半月才好,担心因为这个而少挣了 钱。这时猛听到城里人的喊声,他知道只能是冲着他的,便一纵身奔了过去。他用 那只没有受伤的好手去抓吊在半空的鱼王,刚一触到它的身子,又被它锋利的脚趾 甲抓破了几处,依然是手背,现在种佬的两只手都沾满自己的鲜血了。但是他必须 要营救城里人,城里人大老远的是来买他鱼的,是他的鱼咬了城里人,这个责任应 该由他来负。何况这个家里除了他,谁也不是那条鱼王的对手,谁也救不了城里人。 你这个鱼日的坏家伙,赶快给老子把嘴松了!种佬以对人的口气威胁着鱼王。 他不顾一切,用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掐住了鱼王的颈子,想的是人的颈子若被掐 了,出不了气就会自动地张开嘴巴,如果鱼也是这样的话,嘴巴一张城里人的手就 会从中脱离。于是他奋力地掐着,吊在城里人手指上的鱼王几乎把身子翘成一只铁 钩,四只脚爪与种佬的两手作着殊死的搏斗,任他把颈子掐断也决不张开它的大嘴。 鱼王的身子太滑了,有时用力过猛反而使它从手中溜出,种佬手指上的血布又被撕 了下来,像红旗一样随着他手上下挥舞。 种佬和鱼王斗得越激烈,城里人就疼得越厉害,他都快坚持不住了,心里对种 佬角救的能力产生了怀疑,这时尖着嗓子嘶喊,快来把它杀死!快来呀! 你不是要活的不要死的吗?种佬对城里人的表态不大放心,担心他是疼极了说 着气话,如果真的杀死他却又不要了。 我不要活的了!我叫你杀你就杀呀!城里人愤怒吼道。 种佬不敢再犹豫了,突他丢开鱼王箭一般的跑去,返回来时手持了一把尖刀。 他一手去掐鱼王的颈子,一手挥刀来剖鱼腹。鱼王的身子比油还滑,一只手根本掐 它不住,他就把刀背放在嘴里咬着,依然两手合力来掐鱼王,等把鱼王掐住以后, 才腾出一只手取下嘴里的尖刀,向它肚子一刀扎了进去。 乌血从划开的鱼肚淌了出来,接着露出来的是一截肮脏的鱼肠,鱼王的嘴里发 出婴儿似的惨叫声,却仍死死咬住城里人的手指不步放松。种佬继续发力,尖刀在 鱼肚里呱叽呱叽地搅着,鱼肚里所有的内脏都被他扒开了,鱼王的四只脚还在舞动, 它们已渐渐够不着种佬的手了,嘴的力量也渐渐减弱,城里人趁这机会把手猛地一 拔,那根血糊糊的中指到底被他拔了出来,咬过的地方都快断了。 开了膛的鱼王现在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身边是一摊自己的乌血和内脏,婴儿 似地叫声已经停止了,鱼颈那里时而还抽动一下,两粒萝卜籽大的小眼圆溜溜地睁 着,看不出里面是明是暗。城里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让种佬婆娘为他包扎手指, 种佬的两个妇娃子和后崽却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蹲成一圈儿观看它最后的下场。 种佬在袖子上擦干净了尖刀上的鱼血,这时候突然听到后崽的哭喊,接着便是 两个女娃子的大声惊叫,扭脸向那里一望,立刻为眼前的景象吓坏了。他看见那条 已经死去的鱼王又活了过来,就像咬城里人的手指头一样,死死地咬着后崽肚肚下 吊着的小红薯疙瘩,任凭两个女孩子怎样打它,它也不肯丢了。种佬大吼一声扑了 过去,一手掐住剖开的鱼胸,一手使劲往鱼嘴里撬,他是想把自己的手指作为杠杆, 用它打开鱼嘴,救出后崽肚肚下吊着的小红薯疙瘩,救出他们全家的宝贝。但是鱼 头滑得他每一次都落了空,那张嘴又咬合得像铁一一样紧,种佬又急又慌,看见后 崽疼得哭闭了气,脸上的颜色已经变紫,他害怕起来,只好再作手里刀子。 鱼王的身子被他连戳带割,很快就成了一团烂肉,只剩下上面一颗完好的鱼头, 两粒萝卜籽大的小眼已以了乳白色,但是鱼嘴仍死死地咬着后崽的宝贝。种佬的刀 不敢再伸向那里了,惨遭袭击的后崽嘴脸发乌,露在鱼嘴外面的小红薯疙瘩的颜色 也是一样,它已经是一块可怜的烂红薯了。看样子那颗鱼头再不会下来,它要长在 后崽的身子上了,种佬咬牙切齿,挥刀又把割烂的鱼身子上了。种佬咬牙切齿,挥 刀又把割烂的鱼身从颈子那里切断,两根大手从切断的鱼中穿刺而过,直抵鱼嘴, 向着上下两个方向猛力一掰,那张可恶的鱼嘴终于张开了。 种佬和他的婆娘一齐扑向后崽,一个去摸他的上面,一个去摸他的下面。后崽 肚肚下面吊着的小红薯疙瘩目前只剩下大半个了,另一部分自然是在鱼王的嘴里。 大半个小红薯疙瘩已成了真正的红色,分不清那是后崽还是鱼王的血。水池边溅满 了鱼王的肉浆,血水流了一地又流进池里,种佬和他的婆娘什么也顾不得了,他们 双双跪在肮脏的地上,抱着后崽号啕大哭。 你这千刀万剐的坏家伙,你是条鬼鱼!你明明看见是我杀的你,要咬你就咬我 的,为什么你要咬我的儿啊!种佬抓着自己裤裆,仰着脸色绝望地质问老天。 儿啊儿啊,这下我们可是完了!我早就说不要再喂这鬼鱼了,他偏要喂啊!种 佬婆娘哭着喊着,身子向后倒了过去。 城里人用一只好手握着咬伤的指头,独自一人蹲在池边,回想刚才这一环紧扣 一环的险情,望着眼前出现的结果发呆。鱼池子的水面正在变暗,从院外照进的光 亮越来越弱,白天快要完了。城里人忽然站起身来,直直地向着大门走去。 大祸临头的种佬一家都把他给忘了。城里人拉开院门的两道木全,人已走出院 外,院门边停靠着他原先打算运鱼的摩托车。他打开车锁,双手扶把跨上车座,接 着却又从车上跳了下来。 城里人又返回院里,不是来取鱼桶。他从兜里掏出两张钱,拿块砖头压在地上, 然后走了。 院子里鱼啊儿啊哭得更凶,听声音他们都后悔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