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靳开颜的外祖父是犹太人,叫麦詹洛夫。当年,俄国爆发“十月”革命后,大 批犹太人为了逃避革命,带了大量的资产来到哈尔滨,麦詹洛夫的父母便在其中。 犹太人是具有非凡的商业才能的,加之他们流浪于世界,无论什么样的生活环境都 能适应,所以,很快的就发展起来。最初,他对从事中东铁路建设的俄国工人和中 国工人提供生活服务,同时与中国人进行商业往来,向商人生活服务,同时与中国 人进行商业往来,向商人提供贷款。后来,他们接二连三地开办了停车场、食堂、 肉类商店、百货商店、化妆品商店等等。再后来,到了1932年,日本人占领了哈尔 滨,许多犹太商店倒闭,麦詹洛夫的父母便随着大批的犹太人离开哈尔滨,前往美 国。但当时的麦詹洛夫已经娶了一位中国姑娘做太太,也就是靳开颜色的外祖母, 所以,他没有跟随父母去美国而到了牡丹江。如今,能证明这股血脉的东西都差不 多在“文革”中消失殆尽包括父母的早逝。 惟一幸的只有这个照相馆。 但对于这段家史,经历了太多岁月洗礼的靳开颜早已不以为然。 靳开颜最初也结过婚。但现在说起来至少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据说当初的那个 女人挺漂亮的,眼睛很大,脸上有雀斑,是火车上的列车员,走南闯北的见过不少 世面。但是,那次婚姻只维持了三天,列办车员就跟一个南方人跑了,原因是新郎 官无法把心爱的新娘带上床。后来,据另一个列车员也就是那个女的同事讲,说她 临走时曾经抱怨说白叫他开了眼。事情传开后,他的名字就由靳开颜变成了靳开眼。 为了这件事,周围的人乐了好一阵子。 与列车员告别后至今,记忆深处未曾留下任何鲜明的例子。只是自己短暂的青 春,似乎也随着三天的婚姻之死而结束了。因此,虽然这次恋爱表面上的情况是可 悲又可笑的,但是,真正的“创伤”还是潜进了灵魂之中。对靳开颜来说,那不仅 仅是自尊心的问题,而是这桩婚间的毁灭,犹如闪电般的一下了给他建立起了“新” 世界的形象。可以说,他当初对那女子的爱,其执着正如他后来对一切女人的恨。 由此,分坚定地认为,妇人妈阳地狱并开始以诗人般的恣意和敏感,全心全意地憎 恨人生。 在这座城市里,无人注意靳开颜民及他对人们的憎恨。因为在那个年代,每个 人都在发,整个城市都在憎恨。 但是,终于有一天,憎恨使靳开颜达到了疯情横溢的高度。 在他的内心深外,有某种非幻想能欺骗的东西,它需要发生点什么事来确确实 实地回答它越来越响的呼声。 那一晚,当靳开颜咬紧牙关说再试一次时,新娘以最快的速度钻回她的衣服里。 她坐到了餐桌前的板凳上,粗黑的辫子用红头绳扎着。 自此,靳开颜过上了能预防疾病的有规律的生活。 他阴郁、充血、古怪,他必须隐匿某些情状。久而久之,他生活周围的大部分 女人都从阳光变成了月光、月光变成星光,最后是日月无光。 于是在一个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的下午,靳开颜冒雨做了一件怪事。 下午两点钟,靳开颜去工人文化宫给红卫兵誓师大会拍完照片回来的后,一个 人躲在暗室里发呆。刚刚那些人在奇怪狂野的激情之后,竟然以平静和呜呜咽咽结 束,简直就是一个戏班子,这使他有些失望,可是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失望。他再一 次觉得青春已在自己的体内消失,这种感觉使的神经受到了某种威胁。他心神不定 地盼望着变化,盼望他的生活周围有某种巨大而明确的变动,而他就这么看着、鼓 舞着来滋养和重振自己的青春。他以前的憎恨,是完全不针对人而发的,而他自己 只是他所憎恨的事物中的一部分而已。但是现在,由于那些同龄人的表演,自己却 也变成了他所憎恨的东西的化身了。他在自己那暗红的房间里握紧拳头,恶狠狠地 瞪着墙上挂着的那一排底片。他走进窗前的桌子,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握在手 里像一把匕首。“我要杀掉你们。”他出声地说,“咱们一起解脱。”那些底片上 的人都是白头发、白眼睛、白嘴唇,仿佛没有“杀”就已经死了。所以,当靳开颜 把剪刀对准那些白脑袋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来到窗前,牙齿缝间嘘嘘地冒着 气,舌头尖像不听使唤似的咕噜着什么,终于,从他的嘴唇中间涌出一个连他自己 都吃惊的词——“老婆!”同时他“哗”的一声把那从未拉开过的的窗帘扯开了。 一只蛾子的翅膀断了,落在桌上。 此时的窗外阴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敲在玻璃上,看来一扬瓢泼大雨就 要降临了。所有照片上的人都被光“杀死”了。但是,这场“杀戮”不但没有平息 靳开颜胸中的憎恨,反而却把残留在他体内的仍旧和那个女人名字相连的某种欲望 煽成了熊熊火焰。一种夸大了的恐惧和奇怪的渴望折磨得他全身颤栗,一种想要裸 体在大街上奔跑的疯狂欲望驱策着他。他以为雨会对他的肉体产生某种创造性的神 奇效果。 “我就是要干这个!”靳开颜迅速地如同脱兔般的褪掉了所有的衣服,踢倒了 墙角的洗脸盆架子,杀气腾腾地跑了出去…… “杀夫地!杀人啦!”他一边跑一边喊。 并没有小姑娘向他投来渴望的目光,只有路两旁的白桦树噼里啪啦在雨中闹腾 着,树下的那些星星梅却凄凄切地垂下了头。 大街已经变得昏暗,闪电和霹雷不但没有上退靳开颜,以而在给他增添着力量。 他变香十足男子气概,从身体到心灵,无一不是粗暴和兽性的。他跑跑停停,跑起 来是为了负伤,或者说是为了用负伤来消灭积聚的能量,而停下来则是为了发现并 欣赏能使姑娘快活的西。 那东西就真的如他所愿,在闪电和雷鸣中骄傲地站起来了。 重叠的雷声和雨声,使他高兴得直颤抖。他一边颤抖一边被这种大自然的话语 所威慑,他沐浴着倾盆大雨就像淋浴站灿烂阳光,他的身体也像是被擦亮了的剑似 的闪着寒光。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身心是多么的健康。而且,它的每一神经仍然为那些夺 人魂魄的恶魔乔装成的女人颤响。 这想法使的精神为之一震,“应该健康地死去…应该让姑娘们看到它是站立的 ……”他突然喃喃地这样说,雨水灌进嘴里,一股苦甜。通向北山的那条路几乎不 见一个人。看着越来越近的人民英雄纪念碑,靳开颜的心有所触动,是把头对着大 树的树干撞死呢,还是投到江里自杀? 这美好的想法刚一形成,就遭到了破坏。在一个十字路口,在暴雨的罅隙里, 突然出现了一匹喷出咻咻鼻息的马头、车辕和车身,这架摇摇晃晃的马车拉着些树 根和一筐豆角,车上坐着一个中年妇女拿着马鞭,光着脚,水涟渐这的划帽檐下长 着一对快活的眼睛。 “哎呀呀,我的天,这太不像话了!”中年妇女喊起来,马上闭上眼睛,紧接 着又睁开了,并且把眼珠瞪得溜圆。 一时间一切都来不及了,马和人都没能收住自己的脚。中年妇女眼睁睁地看着 靳开颜像一个即将爆炸的人似的迫不及待地中进了马车底下。 中年妇女把马停住,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看一具完美的生命之躯在两个车轮 之间痛苦地滚动,最后,她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阴茎上,因为它的那份自豪完全令 人出乎意科。首先,它一点才没有被惊吓的痕迹;其次,它此时竟然像个英雄似的 昂着尊贵的头颅、神闲气定地看着前方……中年妇女在飘飘浮浮的雨雾中注视着这 股突然而至的神秘性力量,她蓦然意识到,自己早已忘记了将这条肉棍夹在两股之 间所体味的那种快意。当然,她更喜欢丈夫的阴茎,因为她爱丈夫。但是,自从他 被转到北山苗圃之后,那种事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中年妇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靳开颜架到了马车上。然后又摘下湿漉漉的 草帽,甩了甩水,扣在了靳开颜光腻滑洁的躯干中间。草帽像要在魔术师的手中一 样被顶了起来。 奇怪,刚刚小伙子的危险和脆弱,此时在中年妇女的心中居然变成了雄壮与率 真。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举起鞭子,只见雨水像碎玻璃一样地溅开了。 马车一口气跑到了北山公园里头的苗圃林子里,从而使靳开颜认识了后来成为 他的忘年交的、中年妇女的丈夫、苗圃看林人——陈跳子。 陈跳子原名叫陈明学,因为有一只脚跛,所以人们都他叫陈瘸子。陈瘸子年轻 时是一堍小学老师,批成右派后被安排在学校的水房专门负责给学生们挑水。但是 自从他去了以后,水缸里十有八九是空的,所以学生们都恨他。有一天,一名高年 级的同不偷偷在水房的门上写字骂他,他本来想写的是“陈子不是人是个小狗把大 门”,但他把“瘸”字写成了“蹦”字,结果就变成了“陈蹦子不是人是个小狗把 大门”。结果第二天早晨上操时校长就这件事狠狠地批评了那位不知名的同学,并 且提到了错别字的问题,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这位高年级的同学觉得特没面子, 于是,他在晚上又偷偷地返回学校,准备重新写一句正确的骂人话。可是,这次他 又错了,他把那个“蹦”字又改成了“跳”字,原来“陈蹦子不是人是个小狗把大 门”又变成了“陈跳子不是人是个小狗把大门”。从此陈跳子这个名就代替了陈明 学和陈瘸子而跟了他一辈子。 那件事以后,陈跳子自己要去学校的校办林场北山苗圃,因为那是一个没人愿 意去的地方,所以校方欣然同意了他。他在那儿一待就是八年,后来干脆把在军马 场的老婆也接了过去。 当陈跳子的老婆把赤身裸体的靳开颜弄回家时,陈跳子并不觉得奇怪,不错, 这才是他老婆呢。 “啊,我老婆真是个有胆量的娘们!” 陈跳子不但没有埋怨自己的老婆,反而对她进行了夸奖。 “我以为,我真是吃一百个豆不嫌腥?是他光着屁股钻到了我的车底下,要不 是怕他撞个好歹的,我稀得管……” 两口子把靳开颜抬到床上,他的腿好像都麻木了,浑身抖个不停,但是他并没 有完全晕倒。 “唉,为什么要夫痛苦到这个地步呢?” 陈跳子的老婆从炕琴柜里掏出了一床被子给他盖上。 “哎,你轻点儿…” “怎么啦?” “你没看见那东西站着吗?” 陈跳子的老婆嘎嘎笑了起来。 “它始终就没趴下啊,会不会有什么病……喂,你去把你那瓶北大荒拿来。” “拿它干什么?” “让你拿你就拿嘛。” “我看还是喝姜汤去寒……” 陈跳子一边叨咕着一边从柜里不情愿地拿出了一瓶他喝剩下的北大荒酒,递给 了老婆,“他还迷糊着呢,还是先喂他点姜汤吧?” 陈跳子的老婆从靳开颜的头上拽出那条枕巾,抻出一个角儿,蘸上白酒,然后 冲着陈跳子一努嘴,说:“把被拿开。” “干什么?” “快拿开。” 陈跳子把被子从靳开颜身上掀下来。只那东西还是那精神抖擞地亭亭玉立。 “这孩子肯定得了什么热病了。”陈跳子的老婆一边说一边把蘸了酒的枕巾对 着那玩意轻轻一点。顿时,那东西就如同触了电似的一下子萎缩了回去。 “哼,就这么点儿酒量,还支棱啥。” 陈跳子笑了起来,他老婆也忍不住笑了,把被子重新给他盖上。她把这一切都 做得自然而然,但是,她心里害怕,害怕自己在这惊世骇俗之物面前表现出爱慕的 欲念。 经过这么一番刺激,靳开颜渐渐地清醒过来。 “看你这样子出了什么事吧?”陈跳子的老婆凑过去问。 “嘿,你这不是废话嘛。”陈跳子白了老婆一眼,“快去煮碗姜汤来。” “不成……我……得走……我”靳工颜喘息着,他的脸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发 青。他退退缩缩,像是准备向陈跳子过来,又像是被另一种他难以达到的欲望所折 磨着似的。 “别担心,塌塌实实躺着吧。等会儿碗姜汤发发汗,免得你那老爷们儿的东西 被雨水激坏了,以后不听使唤了后悔可来不及啦。” 听陈跳子这么说,靳开颜鼻子一酸,打了个喷嚏。 “……你这该死的,大雨天的,但愿你发疟疾,得虎列拉……”陈跳子的老婆 一边叨咕着一边去厨房了。 见陈跳子的老婆走开了,靳开颜突然双手一捂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 他把双手伸进被窝里开始鼓捣起来。 “想玩枪吗?” 陈跳子强硬的口吻和奇怪的问话使靳开颜猛地恢复了理智,随即他又立即领会 了陈跳子的理解,顿时感激不尽。 “想玩枪吗?”陈跳子又问了一遍,并从墙上取下猎枪,递给靳开颜,“给。” 靳开颜上好弹簧,瞄了一下准,眼泪涌了出来。 “大叔,我这是病吧?” “胡说!谁都有不对劲的时候。”陈跳了从炕琴柜里掏出一套自己的线衣线裤 扔过去,“穿上,咱们上山打枪去。还有,就叫我陈跳子,什么大叔,叫着折寿。” 陈跳子前额上的白发剪得很短,如果单看脸,那就是一副被人欺负的相貌。 “跟我来。”他一把抓住靳开颜还是湿滋滋的手,说道。靳开颜的手被陈跳子 捏得格格发响,可是他不吭一声,他那孤独的性格使他忍住了这样的疼痛。 “离开你的那个人,她是个蠢人。”陈跳子手上一使劲,说道。 “啊!”靳开颜睁大眼睛,惊得满脸通红。难道自己苦苦隐藏的那场虚妄的爱 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眼前这个怪人一语道破了吗?我的天!人们是多么“恶毒”! 刹那间他感到毛骨悚然。但是,他自己也不知怎的,一种想法很快就使他镇静下来, 眼前的这个人绝对不是往街道上打小报告的那种人。说来也奇怪,这一个钟头,自 己竟然不那么孤单了,这可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是的,他只不过是一个能把人 看透彻的老好人。 暴雨过后,天空放睛。雨后的夕阳照在马的青鬃毛上,恍如涂抹了一层蜜油。 看见马,靳开颜一瞬间有些难为情。马动了动耳朵,浓密的鬃毛之下,浮现出静脉 的起伏。其实,在这座城市里,真的很难再看见马车了。靳开颜这样想着,就把手 放在了马背上,那马又动了动耳朵,从污秽的臼齿缝里流下了带有光泽的唾沫。 接下来,靳开颜委身于陈跳子把他带进树林子,交给大自然。外界的任何事物, 他再也看不见,树林里一阵阵湿润的风把他的心灵的碎片也吹得零零乱乱,平日里 沉湎于重复那些情绪的影子,从这个下午开始,犹如琴弦被一把锐利的刀砍断了似 的,片鳞只爪也没有了。 北山一边的天际,蟠卷着各式各样的火烧云,在这个傍晚,陈跳子和靳开颜一 枪也没放。靳开颜雨天裸跑这年事之所以没有此起人们的公愤或是成群结伙地窃窃 私议,完全亏了那场暴雨,从那以后但凡阴天下雨,他的下身就莫名其妙地勃起, 除此之外,任何时间地点环境之下,无论怎样用功努力,一概毫无起色。 至于照相馆的生意,不但没受什么影响,反倒比以前兴隆了些。 整整十二年,靳开颜他什么地方也不去,但是他必得每天要去陈跳子家报到, 他把那儿当成了自己的家。 认识陈跳了的第二年,靳开颜收养了姐姐的孩子杜善,改名为靳善。其实,靳 开颜的姐姐原本是跟说他好把另一个孩子就是比杜善大三岁的、随母姓的姐姐靳美 给他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临时改变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