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昨天整个一晚上,靳善都在想与小狐做爱的事。当他未加任何思索地进入到小 狐的身体里时,竟然有一种妄想在里面藏身数年的感觉。但是想到后来出现的那只 蛤蟆,他的眼前就莫名其妙地展现出一幅他在古典小说的绘图里所看到的画面。那 就是用人睡者的头顶冒出各种各样的怪物来表示做梦,而守在一旁的巫师则施法捉 住那些怪物亦即捉住梦者出游的灵魂。 自己抓住并撕碎了小狐头顶上的那只蛤蟆,但是是否抓住了她的灵魂呢? 当她看见自己的“灵魂”时,她的微笑蓦地失去了一切光彩,她的身体变成了 一片冰冷僵硬的小阴影。 而地板上的那一小摊鲜血,却成了某种不义之心的褥垫,永远闪烁着一种梦幻 般甜蜜的光辉。 没有被女孩子弄得神魂颠倒,是靳善意料之中的事。尽管有些泄气,但总的来 说他珲是放心的。以此作为疏导情欲的方式固然惬意,可是,能破壳而入他心的东 西是极其有限的。他乌黑的眉毛湛蓝的眼睛依旧精美无损。 对于昨天那场突然袭来的交欢,除了还有一团恍如薄雾的东西残留不走外,他 发现自己大脑里的性欲要比身体所要求的性欲璀璨一千倍。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她原来住的那个林场有片奇怪的林子。 “那真的很神啊!” 她坐在地板上,用手摸着自己赤裸的脚腕说。 “是吗?怎么神?” “经常有人走进去出不来。” “那离开远一点不就行了?” “不可能,因为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位置,你不知道,那可都是一样的林子。” “会死了吗?” “还不止一次呢,每年都有人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场里的人就说,保准 被那片林子吃了。” 她把双臂举过头后,像小绵羊一样心灰意懒地抻了抻,仿佛她讲的只是一个忧 郁的爱情故事。 “有进去后又出来的吗?” “有啊,当然有。我姥姥年轻时就进去三天后才走出来,那时她还怀着我妈呢, 所以从这一点来说,我妈也进去过。场里几乎有一半的人进去过。” “那他们说里面是什么样子?” “说的都差不多,说到外都是死人白骨,而且没有白天,只有夜晚,月亮特别 亮特别圆,还有,人在里面不渴不饿也不困,跟其他的树一样。” “你怕吗?”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不过我不会走进去的。” “为什么?” “因为它不会叫去过的人再去的。” “什么?你是说你进去过?” “对呀,我不是说地我被一只狐狸领出来的吗?” “就是你差一点被冻死那次?” “就那次。” “你都看见了什么?” “那时我才三岁,怎么记得?不过多亏才三岁。” “总该有点什么?” “有什么……哦,对了,我记得那狐狸的身上有一股奇怪的香味……”说到这 儿,她慢慢地停了下来,然后,又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哎呀,怎么……怎么有点 像你身上的味?” “胡扯。” “绝对!” “怎么知道?那时你才三岁。” “我就是知道,我的感觉很灵验,比如我现在这样紧靠着你,就更证实是。” 靳善现在想起昨天跟小狐的这段对话,还如同幻梦一般。但是,不管那片林子 是否存在,或者它只是小狐脑中一种神秘象征、、一种只对她才有的印象,靳善都 相信了那片绝妙的风景的存在。 这就像我的存在一样。我在母亲和父亲心中不就是不存在的吗?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生命的每一部分都始终以具体的形式呈现,给人以触 手可及的感觉呢?为什么因着“初生脐带”而缠绕的挽歌从未停歇呢? 那片林子,也许它从来就不是对着某个人存在的,即使那么多的人误入歧途, 它是徘徊在它自己遥远而清澄的空间,悖于人们一般的推理而已。 从这一点来说,小狐倒是可能在某种程度上理解我的所思所想吧。 小狐,这个在我十八岁突然杀出来的女孩,就像一颗刚刚摘下来的水果,被我 试刀刃。而在我初尝了她的肉体之后,她居然是对着我这把水果刀温柔地微笑。 也许,和我一样的小病人从“麻醉药”中清醒过来以后,她就不会再想见我了。 然而,就在靳善胡思乱想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他收到了小狐的一封信。这使他 既兴历又蔑视。小狐的举动,让他有点泄气,同时他认为写信这种做法实在太可笑 了,让他想起了时下正在偷偷流行的《公开的情书》那个手抄本。如果她是从那里 面摘的,自己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抱着揶揄的心态撕开了那封信。 靳善: 1 我妈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2 我妈说我不能跟你结婚。 3 我妈说照相馆黄了以后,你要去北京。4 天气预报说今天晴转阴,傍晚 有小雨。 5 我们的事我不会说出去,你放心好了。 你的小狐 19828 25 天哪,这简直是一派胡言乱语。莫名其妙她什么时候变成了“我的”?难道就 因为……神经病。还有,谁要跟你结婚,慢着,我是不是应该和小狐结婚,然后勒 死她? 靳善拿着小狐的信发呆。她妈说,她妈说,什么都是她妈说,难道她妈是巫婆 大仙预言家吗? 靳善无意间这么一问,倒把自己给问怕了。她妈这两个字像一块烧红了的铁一 样烫了他一下。也许,小狐和她妈,两个人的衣服和灵魂都是一个裁缝制作的。 他来到那张照片跟前……照片在赤裸裸的灯下,有小狐那么大。她的前额、面 颊和一部分头发,都那么让人愉快,让人局促不安。是不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出人意料的人、身心衰退的人才具备这种美德呢?在现在的生活里,能遇上这样的 疯子是幸运的,只有她们才知道什么是神奇的想象力,她们是现实社会中的安慰和 奢侈品。 小狐和那张照片相比,没有丝毫相似之处,气质也截然不同。但小狐有一双既 美丽又诡谲的眼睛,有一种既柔顺又可疑的神态。当她脱光了衣服扑过来的时候, 她耀眼的肌肤几乎滤掉了这世间的一切杂质,包括一切谎言和矫饰…… 有那么一瞬间,靳善好像明白了:小狐带给他的根本不是他所排斥的什么外面 的世界,而是一种恍如隔世的秩序和在神秘光芒之中出神入化的魔力。 靳善觉得这雨声带给自己的永远都是死亡的建议。也就是在十年前的今天,母 亲因为不能杀我而感到由衷的痛苦。但是现在,他该为母亲感到快乐了,因为当一 个人知道为什么而悲伤时,那就几乎是一种快乐了……可是当一个人说不清自己为 什么而悲伤时,那就是双重的悲伤……小狐她妈说今天下雨,小狐她妈说今天是某 人的生日,小狐她妈全说对了。 这世界必须经常发生一些偶然性的事件好让那些庸人放心。雨,终于下来了。 淌在门玻璃上的一道道水流,就像一个人脸上的泪痕。 舅舅破例没有在雨天出去。这也许是这个秋天的最后一场雨。 靳善觉得这是一个死者的生日,是一个十八年前就该在水盆里溺死的死孩子的 生日。而这样的生日,本身就是一个逃不掉的厄运,一个远远超乎于人的意志之上 的厄运,对此,自己无能为力。 晚上,雨下得最大的时候,小狐来了。她像没发生任何事情的老邻居一样,熟 门熟路地来了,没有一丝尴尬和不安。比起来倒是舅舅显得有点不太自在。 三个人紧紧围着一桌子的菜,气氛还算热烈,小狐说话时夸张的动作让人觉得 这屋里多出了不少人。 靳善看着小狐各种各样的手势和舅舅假正经的额头想,这一桌子的人类畸形样 品,正在彼此交换着他们胸膛里各自有毒的气息呢。 看得出来,小狐为了不使餐桌上的气氛更沉闷,她就像一只灵活的松鼠一样徒 劳地展示着她的口才。 “那么,闹鬼的那个宅子……后来怎么了?” 舅舅迫不及待问,显然他是上了小狐的当了。 “啊!这个……以后你就知道了。” 小狐干涩地清了清嗓子说。 “为什么?”舅舅还穷追不舍。 “是不是那个幽灵收你做学生了?”靳善插嘴道。 小狐看了眼靳善,好像故意气他似的说:“是的。每周一次,从不迟到,练习 也很专心,满理想的学生啊!” “那仍然都有过什么成就啊?” 靳善也是一条刺猬做到底。 “成绩嘛,”小狐似乎是醉醺醺地摇晃了下身体,然后装模作样地说:“好像 ……好像二十年前拿走过舅舅的名字。” 小狐说完还对着舅舅微微地一笑,舅舅也还以微笑。量是靳善从舅舅的微笑里 看到一丝极度的凄惊和一句潜台词,那就是‘这孩子怎么啦?“ “你姥姥什么时候去世的?”靳善问。 “半年前。”小狐得短地回答。 “怎么死的?” “癌。” “可怜啊。”舅舅叹息道。 “真不如叫妈妈替她死算了。” 小狐的这句话听得舅舅目瞪口呆。靳善心里笑着,嘴上没有应什么。 “难道你不喜欢……你妈妈吗?”舅舅问。 “也不是不喜欢。” “那为什么说那话?” “我只是信任她……她早晚都是为别人死。” 靳善看了一眼轨轨,舅舅的表情更加忧郁。 “我也快十八了,真是不可思议,”小狐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十八这个 数,我准备跳过去。” “怎么跳啊?”“直接过十九呀,要么就十七。” 小狐脸上的红痘痘,在消化了舅舅的那么甜食后愈加发亮了。 “为什么不喜欢十八?” “难听,像是个不太正经的数字。” 这句话在传到靳善耳朵里的过程中,突然被破坏掉了。听了小狐那句话一直躁 动不安的舅舅放个响屁。 好半天,三个都没有说话,窗外的雨絮絮不停。一个玻璃杯子从桌了上摔了下 来,它似乎是听了这个屁才摔下来的,经过靳善的膝盖一直滚落到地板上,裂成了 碎片,发出了无数个……屁声。 “对不起,小狐,我不是想打断你,”舅舅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好了,舅舅。” 飘扬善打断了舅舅,他在为舅舅叫绝的同时,心底里泛出一种自我厌恶和幻灭 之感。 “舅舅,”靳善把事先放在板凳底下的雨伞拿出来塞到舅舅手里,“出去吧, 去陈跳子那儿。” 舅舅愕然地接过雨伞。 “去吧,想想他(她)在等你。” 靳善不由自主地加重了“他”字的语气。 舅舅看起来犹豫不决。他看了看小狐,声音迟疑又柔弱,“那你就在这儿玩吧, 多玩一会儿,晚一点儿没关系。”说完又对着靳善,“那我就去啦。” 舅舅用少有敏捷的速度钻进了雨里。 冷气从门缝里涌进来,小狐似乎是自然而然、不以为意地倒在了靳善的身上。 靳善看着小狐温柔、神秘、又不那么单纯的眼睛半张半合,身体里的某种物质 也星星散散地燃烧起来,他略约有些粗暴地拥抱了她。 他用他的十指抚摸她鱼一样平滑细溜的后背和小腹,还将巨亮的类打在好的脸 上、乳房上以及那个深不可测的地方。 她的脸始终泛着奇异的红光,嘴唇上还残留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口红。那口红是 用胭脂和香脂对出来的,来照相馆的女人都这么做。 小狐的表情非常缠绵,虽然有呼吸,但总给靳善以断气的感觉。 “靳善,”小狐的声音就像是小鸟或昆虫在说话,“靳善,我骗了他。” “谁?” “你舅。” “没错。” “我不是和你一起骗的。” 小狐的话让靳善大吃一惊。 “垢善,你知道吗?在林子里,最卑微、最迟钝的动物往往嗅觉最灵敏,能够 及早地觉察到危险的存在。” 小狐的话,就像是一小股一小股的清泉,让他的骨髓都透着惊意。 “对了,今天你怎么什么要求也不提啊?” 为什么?“ “你过生日呀,而且……” 小狐的话里面,显然隐藏着一个秘密,就像自己也隐藏了一个舅舅的秘密,可 那会是什么呢? “我只说一句话你就会明白的。” “……” “你对人没有产生过恐怖感?” “……” 小狐懒散地肆无忌惮地舒展自己的身体,目光中似乎含有挑衅的意味……但紧 接着,就转换成一种黄金般的真诚,完全变成一个优美可爱、闪耀着动人光泽的小 罪孽…… “喂,靳善,和我来吧,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和我来。” 有那么一瞬间,小狐真的捉住了靳善那焕发出青春、美貌和爱情光辉的脸,她 鲜嫩的嘴唇、炽烈地闪着蓝光的眼睛,还有给人以快感并零星点缀着点猥亵的双手, 都那么令人心动,如入梦境。 然而,这梦境才出现转瞬间又消失了,同时靳善的的举动让小狐大吃一惊。他 突然把她推开,没等她反应过来,就狠狠地给了她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如同晴天霹坜,打得小狐张口结舌、星光灿烂,连靳善自己也愣住了。 “你疯了?”小狐圆睁着她那对大眼睛,眼睛里含着泪。 这时她发现靳善已经陷入一种着魔的状态,好像一只有着凶猛嘴巴、冒火眼睛 的怪兽。 “你妈是个破鞋!”靳善全身都在颤抖,嗓子充得满满的,又说了一遍,“你 妈是个破鞋。”说完他就像一棵有病的植物快被狂风吹倒死去一般。 小狐觉得经历了很长很长垢一段空白,脸上的一个痘痘被划破了,冒出飕飕的 凉风。 “你妈才是破鞋。” 小狐缓了半天才知道着急生气,一时不知怎么办好,于是只好用靳善的话来软 弱地反抗他。 “可惜我没妈,”靳善冷笑了一声,接着又补充道,“如果有,她肯定是。你 骂吧,往死里骂。要不你就骂我舅,我舅是。” 小狐的眼泪终于下来了,但她没有哭出声,她定定地看了靳善半天,然后默默 地归拢衣服,再一件一件慢慢穿起,接着理了理头发,用手抹去嘴角的血,又按了 按那颗划破的苞,开始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她站住了,说:“你是一个混蛋,永 远痛苦不堪的混蛋,这没错。不管你长得多么纯洁漂亮,怎么样装腔作势,到底都 是改不了的。” 靳善为小狐的话呆发了半天,只听见从自己很深很远的体内传来一阵心脏的 “突突”声,那声音微弱得就像一个婴孩的心脏。 “你不许走。”靳善忽然醒过来似的一边使劲地点头一边说,“你说得对,我 是一个混蛋,一个永远痛苦的混蛋。但是,现在你不能回家!” 她站住了,似被靳善的声音和古怪神情所震慑。靳善则一把攥住小狐的胳膊, 强迫她随他一块来到了靳善的卧室。卧室里有一种堵塞沉闷之感,床头茶几上摆放 着一本雨果的《悲惨世界》。 窗外的青蛙又开始鼓噪起来…… 这天夜里,小狐没有回家,靳开颜也没有回家。雨,一直在下。 靳善和小狐睡了。因为那时候他们都互相气愤、情绪激动、不知所措,所以, 一瞬之间,他们都强烈希望得到对方的无慰。他们互相脱去对方的衣服,然后抱在 一起。那是一个温和的雨夜,那雨声,是靳善所听过的雨声里最凄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