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无非在人行道边的椰子树下走来走去,直到他耳根儿上的直觉准确无误地捕 捉了那个女人,更确切地说是捕捉到了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他才开始放松下来。 她来了,因为他清楚地听见,早晨的阳光像潮水一样涌进她的腹部,脐带血液 流动的节奏加快了,胎儿用手触了一下母亲的子宫壁,然后把拇指放在嘴里吮…… 半个夏天以来,只有每天的这个时辰,由于长期坐在电脑前而引起的脖颈抽搐 和使肩膀不断弯曲成拱形的痉挛(医生语)才完全地消失。他毫不费劲儿地站着看 着,心情轻松,脸上露出喜悦。 自从他的听力消失以后(这是医生的诊断,只有他自己知道能听见些什么), 话也变得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他什么也不想说。他看着她慢慢地穿过椰子树旁 被环形车道环抱着的草地,奶酪黄的孕妇裙上点缀着淡紫色的条纹,像天仙子一样 发出最柔和的光。 有时,他会在心里埋怨上几句她的丈夫,为什么不照顾她过马路呢?其实,如 果不是太早,这样斜穿马路是很危险的。有一次,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的耳朵 里发出“嗵”的一声响。这时,她已经走过去一会儿了。但是,他知道,他刚刚听 到的是那胎儿的踢脚声。 他心中高兴极了,就像人遇到了巨大的危险而突然得到了护身符一样,他在与 那胎儿的神奇交流中获得了一中令人陶醉的平静。一开始,他对这样的幸福还没有 思想准备,他的怀疑久久抵制着更美好的听觉世界。他每天很早起床,搜寻一颗露 珠滚进泥土、花儿悄悄绽放、风在姑娘的发梢上走过等各种声音。整整一天,他都 待在街上,搜集着所有的哪怕最微小的证据。最后,他的怀疑彻底让位给越来越强 烈的精神快感:他终于逃脱了城市的喧嚣,终于逃脱了那些城市病人,他真的变成 一个独立的、平静的人! 医生说我丧失了听力就让他说去吧,这样,就再也不会被他人的谈话逼迫了, 而谈话其实就是一种侵入。母亲和妹妹就是这样侵入我的,她们一个叫来了救护车, 一个搬走了我的电脑。而给我看病的那个医生,他自己就是病人,他也用电脑。他 对母亲说我患了“Cyberphilia ”,说我的失聪是因为吃了太多的提神的东西。于 是,我经历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判决,我住进了这家医院。很快,我就沦为一位循规 蹈矩者,与周围的人同心同德。然而,当他们在摆满了鲜花的、那个富裕医生的办 公室里抓到我时,一切就都变了。当时,一群凶巴巴的保安也参与了处理此事,因 为他们实在是毫无办法把我从电脑前拖离……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的漫漫长夜和 穷极无聊的白天。直到有一天,一位待产的孕妇从我的病房前经过,我听见了那个 胎儿对我的召唤……他用手脚鼓动羊水、睁开眼睑以及打嗝的回声来刺激我、邀请 我返到他的那个童话以前的世界里……生活才从此变得美好起来……然而,与此同 时,母亲却病了,然后是妹妹,然后是邻居,然后是大街上的人。瞧他们看我的眼 神,囚徒一样的昏暗,令人绝望。 的确,听力没有走开,它只是钻到了李无非的心里,向下钻,向深钻。而且, 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它们。 南方的阳光出来得太早,当李无非看见地面开始有一丝丝热气袅袅上升时,就 说明那美丽的少妇已经走出很远了,即便她在郊区上班也该到单位了。于是,李无 非便转到街心公园,看一帮老婆婆们练剑。这是他经过反复的演习才确定下来的节 目。 教练还没有来,婆婆们正利用这一段的空闲一边复习昨天的动作一边聊着家常。 当然,这是李无非猜的,因为他看见她们那快速一张一合的嘴。公园的背后是一个 巨大的建筑工地,吊车看起来很神气,正骄傲而威严地扫视四周。李无非躺在一块 干净的草地上,把内心赤裸裸地安放在苏醒而放荡的安静中,等候着那一排排的利 剑纠集一切受压制的黑暗天使,然后放在阳光之火眼里淬炼,那啦啦的声音真是美 妙极了。所有的恶魔都被消灭——汽车的喇叭声、工地的嘈杂声、菜市场的讨价还 价声…… 从上个星期开始,李无非就发现在跳跃着剑影后面的那条长凳上坐着一个人, 他的脸很白,总是那么清汤寡水地拉着,不管天多热,都非常周正地系着领带,并 且时不时地像个大人物似的对每一个走过他面前的人点头致意。他手边儿永远有一 个漂亮的黑色公文包,脱颖而出的包链闪着白金一样的光。有一次,李无非无意中 碰了一下那个包,那人立刻警觉起来,赶紧把包往自己的腋下挪了挪。这使他感到 有点意思,很显然,那个包里隐藏着一个秘密,或许是这个城市中所发生的千百种 罪恶中的一件,可那到底是什么呢? 剑声还没有结束,秘密也没有揭开,李无非又忽然听到了天仙子开花的声音。 这声音他已经听过好几次了,也找过很多遍没有找到,但他坚信这公园里一定有天 仙子,因为他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仙子是他最喜欢的一种花,花开时,奶酪色的黄 发出轻轻的呻吟声,而紫色的筋脉则抖落着嘶嘶的恐惧的战栗。 公园里的空气要比外面的空气清爽一些,但在李无非心中,这决不是超凡脱俗 的田园美景。事实上,他去过一个城市,那城市没有街道,没有住家,也没有居民, 那儿只有旅馆,八十八家旅馆排在一个的雾蒙蒙、绿殷殷的水天深处。 李无非很珍视这个地方,但美好的日子都不会为谁停留太久,就在他几乎有了 自己朋友的时候,旅馆把他退回给了城市。当然,旅馆这个名字是里面的人叫的, 外面的人则称这里为精神病院。 李无非每天都很累,因为他有那么多的事要做,他常常在心里对自己说,作为 一名公民,对这个社会具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突然,有一天,他从那个胎儿的母亲那里得到了对于他惟一真正感情的回答— —一个手提袋的灾难式的回答。当然,它压根不是外部的灾难,而是一次心灵上的 灾难,所以特别难受。因为这次灾难从某种意义上说,给他的逃路增加了相当的难 度。这一天早晨,他看见那孕妇手里多了一个袋子,而袋子上的一个巨大的美术体 单词袭击了他,那就是:Internet. 起初它们是以稀薄的轨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飘 过他眼前的,随后,它们变浓了,它们组合到一起,像烈火一样狂飙到他的心里。 然后,从他的嘴里惊声尖叫出来。他对每一个走过他面前的人喊一遍那个单词,就 像那些散发售房传单的人一样不肯放过任何人、任何车甚至路旁的那些植物。正是 上班上学的高潮,李无非站在路边,越喊越有劲,一瞬间,他的躯体里充满了神秘 力量,脑子里一下子涌出太多的英文字母,它们互相交配,结成连理,不管谁跟谁, 不管以什么方式,直到由他的嘴说出来……他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 后来,据说一位当时路过的大学教授曾说,这个疯子至少是电脑专业的研究生毕业。 最后,他被公园门口那个卖报纸的哑巴男孩给“救”了。他把他拖到自己的报亭子 里面,塞到他手里一只苹果,然后继续卖他的报纸。其实,说卖报纸的男孩是哑巴 也不准确,因为他有自己的一套电报般简短的语言表达方式,比如“好”、“是”、 “行吗?”等等。而且说奇妙也奇妙,李无非一下子就“听”懂了他这种独特的语 言。 那苹果使李无非瞬间就安静下来,因为他听到:苹果里有只虫子! 而那虫子使他和哑巴成了朋友。 一连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在倾听那虫子,它发出的声音可以说是仪态万方,忽 而疾如轻风,忽而坚硬如铁。他无法取出那条虫子,最后,他把苹果给了一个过路 的盲人。这样一来,谁都找不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