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结婚时住过的那所院子,人家说,是五妹子的公馆,也有人说,是当年五金 商会的会馆。 从前,我一直不知道,这个五妹子,到底是阎锡山的什么人。说实话我还以为 五妹子就是五姨太呢。好像这么认为的人还不少。后来才知道不是,原来五妹子就 是阎锡山的堂妹,多年来,一直跟着堂哥生活,为他管家。 可人们总觉得五妹子或者五姑娘,很神秘。 这个城市,到处残留着,五妹子的痕迹。比如,我结婚时住过的这所有中西合 璧建筑的小院子,比如,杏花岭医院,有人说它的前身是一所助产医院,院长就是 五妹子五姑娘。再比如,和省政府毗连的" 东花园" ,据说那里也是五妹子的旧居。 等等。 五妹子叫阎慧卿。 但是我们一整个城市都叫她,五妹子。或者,五姑娘。 阎锡山的夫人、如夫人,不知为什么,都不如五妹子这么富有传奇性。 小时候,倒是听人讲过一个有关阎夫人的笑话,是关于五台方言的。五台人把 " 我" ,说成是" 猛".有一次,阎锡山携夫人到了外省,大概是南京吧?人家问阎 夫人,想吃点什么?阎夫人回答:" 猛不饥。" 结果,人家就满城里去打听这" 猛 不饥" 到底是什么鸡。 后来,在电视剧中,也看到过关阎锡山本人的笑话,是说他节俭到吝啬。他大 张筵席,请人赴宴,却没有什么菜吃。他长篇大论讲了半天话,然后说:" 请。" 可盘子里的菜早已光了,大家都拿筷子戳空盘子底,做吃得很热闹繁忙状。 这一类的笑话,都不属于五姑娘。五姑娘是不入笑话的。有一种漫天的雾障, 使五妹子五姑娘走不到笑话中去。 大雾使人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我在曾经是她的公馆的小楼里住了七年(我愿意相信这里是五妹子的一处公馆 而非五金商会),当然,我住在后楼上,也就是当初那些下人或护兵马弁们住的地 方。一座大平台和一个小天井使前楼(机关办公楼)与后楼既联接又相互独立。我 们的后楼,简瓦泥鳅脊,有着中国式长长的出檐,檐下是一条围了铁栏杆的小走廊。 铁栏杆早已生了锈,可廊上的拼花地砖却仍然完好和鲜艳。屋子是西式的,红木地 板、红木墙裙,据说那都是来自菲律宾的红木。初为主妇,我最爱做的一项家务就 是给房间的地板打蜡,我跪在地上,将地板擦得如同一面铜镜。光洁的地板使你愉 快和轻盈,这也是我十分小家子气不忍心外人的脚践踏它的原因。于是,我就在楼 下那间小平房里待客。那间小平房,接了水龙头,本来是分配给我们做厨房的,可 我却拿它做了客房、起居室、餐厅还有工作间。我们在里面支了单人床、折叠餐桌, 那些锅碗瓢盆日用家什还有书报杂志,将一间十几平方的小屋塞得几乎爆炸。有一 次,一个文学女青年不小心闯了进来,她在我小屋里转了一圈,表扬我说:" 一看 就知道是个奋斗者的屋子。" 我立刻觉得自己变成了三十年代上海亭子间里的左翼 文艺青年,害着肺病,身子没有一个铜板。又好像是十九世纪巴黎拉丁区的一个穷 艺术家,准备着征服巴黎。不过,说起来,我们的小屋,像一个小小的驿站倒是真 的。那些写东西的朋友,我们称为" 文学青年" 的,这时,还散落在我们这个内陆 省份各个角落,他们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像遗珠一样四处闪光。他们来省城办事, 比如,送个稿件什么的,哪里是他们的落脚之处?我们的小屋。假如是夜晚,他们 在车上,风尘仆仆奔向这个城市,眼前闪过的最温馨的景色,一定是,我们小屋的 灯光。无论是清晨还是黄昏,他们走进我们的小屋,就像到了家。他们才不计较床 单被子是否干净,倒头就睡,他们也不计较我的厨艺,有饭就了不起的盛宴。有多 少个、多少个愉快的、知心的、淋漓尽致的夜晚是在这小屋中度过的啊!一群人围 着折叠桌和狼籍的杯盘,七嘴八舌论争到深宵。我们喝青梅酒或者,竹叶青,酒很 容易使我们为悲伤或美好的事情流泪 .夜深了,肚子饿了,我们就炸香蕉消夜。据 说那是一种墨西哥小吃,做法非常简单,就是将香蕉剥皮切成寸段,然后在湿面糊 中一滚,下油锅炸成金黄的蜂蜜般的颜色,成熟麦浪般的颜色。说实话,我爱这颜 色胜于爱它的味道,它使我的夜晚辉煌和明亮,如同某种光照。 八十年代,那是一个诗的年代,一个激情的年代,一个属于小屋和朋友的年代, 一个爱情的年代,一个有着诚实和美好夜晚的年代。这中西合璧的小楼就是证明, 楼前那两棵枝繁叶茂的中国悟桐树就是证明。夏天的夜晚,我们爱在这树下乘凉、 吃西瓜,到秋天,梧桐树落下一地的饱满的籽儿,门房师傅把这籽儿一粒粒拾起来, 焙到炉子上,吃起来有一股特殊的香味。梧桐籽儿落进泥土里,到来年,发芽、抽 枝、长叶,慢慢长成一棵小树。有一年,那时我们已搬出小院搬进新盖的宿舍楼中, 我丈夫为花盆换土,从小院撮回土来,第二年,花盆里就长出一棵嫩绿的梧桐苗。 这悟桐苗,在我家阳台上,一天天,一年年长大,抽条、拔节,再抽条、再拔节, 就这么,粗起来,壮起来,于是,我家阳台上,就有了一棵真正的、真正的梧桐树。 它秋天落下黄叶,春天长出新叶,一岁一枯荣,如今,它已经长得快有房子那么高, 绿叶婆娑,挺拔而漂亮,像一个骄傲的十六岁少年。这是小院给我们的馈赠,多么 奇妙和意味深长啊!也许,它是用这种方式,让我们挽留住小院中那一段艰辛而光 明的岁月。 我们那条街,叫南华门。从前,那是一条狭长的丁字小街,八十年代初,它被 一条新开辟的马路拦腰劈成了南北两半。我们留在了北边,身后就是东华门。与此 相对的还有一个西华门 .至今我也没弄清楚这几个华门的准确方位,假如让我给一 个行人指路,我一定胡言乱语说不出个所以然。说起这几个华门,原来,是晋王府 的三座宫城城门。当年,朱元璋分封了他第三个儿子朱▲为晋王,并在太原城外东 南方,倚着我们府城的东墙,建起了一座巍峨的晋王府。南华门、东华门、西华门, 就是晋王府的宫城门,而由此得名的三条小街,就是当年这三府宫门通往外城城门 的三条狭长走道。我想,那一定是永巷一般的长巷了。红色的宫墙,夹着一条肃穆 寂寞的藩王的道路,上面没有百姓的足迹。有多少次,晋王摆驾出宫,车辚辚马啸 啸,走过这深长的宫巷,前往他的园林赏杏花,丽人们的衣香鬓影,摇曳生姿,像 皮影一样映在宫墙之上。归来时,马蹄上沾着杏花的残红。 有谁还能知道,这巍巍王府的模样?这赫赫城的模样?没有了。一把大火烧光 了它。清顺治三年,晋王府的末日到了。四月的一个深夜,大火冲天而起,火焰竟 是五色的火焰,绚丽异常,远看就像最辉煌的云海日出。宫门、大殿、东西斋、灵 寿宫,妖娆地化为灰烬。二百年的王府,一夜之间,化为灰烬。传说,飞烟逾月始 息,滚热的灰烬,深深埋住了人的脚踝。没人知道,那是人火还是天火,只知道, 风一起,漫天黑蝴蝶狂飞,那是多么神秘恐怖的景象! 就这么,昔日的王府,渐渐地,变成了市井街区。王府遗址成了一个个街名巷 名。比如,天地坛;比如,典膳所;比如,我们的南华门。南华门一带民居,大多 是清明时期的建筑,当然也有民国年间的。有五妹子公馆这样的毫宅,更多的,是 平民的四合小院,里面住着各式买卖人、手艺人,后来还住了不少日本人。日本女 人身着和服迈着小碎步穿行在这条街巷,清脆的木屐声咯哒咯哒地敲打着我们光滑 的石头路面,听上去就像是唱戏的梆子。炊烟升起的时候,有些小院里就会飘散出 酱汤的怪味道还有清酒的香气。一直到五十年代,日本人才从我们的南华门彻底消 失,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国家。 这条街,还住着一些军人和他们的家眷,那都是阎锡山手下的小军官,营长、 连长什么的。八十年代初期,有一天,我们街口上,忽然支起了一个修自行车的地 摊,来了一个修车人。从此,他就到了那里,十几年如日,风雨无阻。修车的师傅, 五十多岁,河北口,看上去像上退休工人,人很诚实和气。我们谁没找他修过自行 车啊!车子坏了,往他那里一撂,人尽管去干别的。等你去推的时候,不仅毛病修 好了,还顺便帮你擦了车。车子没气了,经过他那里,抄起气筒就用,他常常不收 那二角钱。这样,他生意自然很好,干得也很辛苦。冬天,寒流到来的日子里,他 仍然出工,坐在那里,围着大围裙,脚边生起一只铁桶改制的小伙炉,红红的一团 炭火,啪啪的,爆出一些细碎的力不从心的火星。他就像长在那里似的,一长长了 十多年,我们出来进去,和他打声招呼,有时也聊几句家常,知道他做的这么辛苦 , 是因为他还有个小儿子没有结婚,他要为小儿子挣出冰箱、彩电,还有各种家具、 酒席的钱来。 后来,他小儿子大概结婚了,总不能永远不结婚吧?他仍旧做。问他,他说还 要帮衬大的。大儿子厂里效益不好,孩子上学,负担重。 有一天,很偶然地,我认识了一个在南华门一带长大的姑娘,她告诉我,这个 修车师傅,曾经是阎锡山的军官,一个连长吧,解放后,肃反时期,住了监狱。他 女人一个拉扯大了他们的儿女。他女人,从前的连长太太,做起了修缮队的泥瓦工, 她玩麻将牌的手,端起了瓦刀,拎起了水泥桶。她风里来雨里去地担当起了养家的 重任,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原来竟是这样能干的一个女人。到七十年代末他出狱时, 儿子齐刷刷地早已成人,谁也不认识那个做父亲的了。他成了这家里的陌生人。 也许,这就是他拼命苦做的原因吧,为了赎罪,为了他一生对不起的妻儿,还 是为了逃避他们,逃避那些陌生的亲人?他的背一天天弯下去,行动也一天天迟缓。 终于有一天,他不见了。我们街口没了他的修车地摊。那大概是今年春天的事,春 节过后吧?今年我们城市的春天,来得分外艰难,沙尘暴一次又一次袭击了我们城 市,据有心人统计,沙尘暴一共到了十三次!树叶绿得十分艰难,迎春花好像还没 开就谢了。丁香开花的时节,整个城市混沌一片,飘忽的花香是这城市惟一的光明 的缝隙。等到天气终于、终于晴朗起来,我忽然发现,修车师傅不见了。在从前他 盘踞的那个背风又向阳的角落里,现在,支上了缤纷的水果摊。 他是哪一天不见的? 就像他来时很突然一样,他消失得也那么突兀。 劈成两半的我们的南华门,那一端,从2000年开始大规模折迁。旧式民居转眼 间成为断壁残垣和瓦砾堆。墙壁上,白色的" 拆" 字看上去触目惊心。那一端,残 留下来的旧式民居,不多了,它们在瓦砾堆中站立着有一种衰败的凄美,兔死狐悲。 由于年深日久,原来的青砖青瓦现在已成黑色,黑色的遗世独立的居民,就像时间 的灵魂。 有时,我希望在这街上和修车师傅相遇,可是没有。我想他家很可能是搬迁户, 有一天,会回迁回来,住上水、暖、煤气一应俱全的新式单元房。这想法叫人感到 温暖。有时,我也会猜,这一大片残垣断壁的瓦砾堆中,哪里曾经是他的家呢?他 能干的女人苦苦撑持的家,是哪一个呢?多少故事被埋葬在这里了,我们永远不会 再知道。 听说过这个故事吗?那是1949年,我们城市刚刚解放的日子,解放军的一个连 队,住进了我们街上的一所民宅。宅院的主人,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此时逃跑回 来正藏匿在家中,想寻找一个机会逃出城去。办法还没想出来,呼啦啦一下,院子 里倒已经住进满满的我们的兵了 .把这家伙吓了个半死。 这所宅院,分里外两进,解放军只占了前一进,他们一家人,住了后进。我们 解放军,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平时,从不迈进后院半步。再说这家伙脱下了国民 党军装,换上了中式对襟夹袄,看上去就像一个商人。可说到底他是只惊弓之鸟, 夜夜做噩梦,枕头下藏了枪,一有风吹草动,就去摸枪。有好几次,黑洞洞的枪口 对准了他自家老婆的鼻子。他老婆看着那枪口,哆嗦着,面色如土。 街上,日日有巡逻的战士。他们警觉和坚定的脚步,时时响彻在我们铺了碎石 子的小街,从南头到北头,一会儿远,一会儿近。脚步声在那藏匿的家伙听来,真 是惊心动魄,声声都像是催命一般。外面还不时传来消息,说是谁谁谁被抓了。有 一天,外进院子里的战士们,格外兴奋,出来进去说着一件事,说是戴炳南落网了。 这个戴炳南,原本不是阎锡山的嫡系,他是胡宗南部黄樵松将军手下的一名军官, 是蒋介石派来增援阎锡山的。那已是1948年10月,国民党三十军军长黄樵松将军抵 达我城市后,渐渐萌生了弃暗投明的心思,暗地里,和地下党以及解放军代表接上 了头,秘密商定了三十军起义的方案。不想,这个方杂案败露了,谁告的密?戴炳 南!这个载炳南,在一天深夜潜入阎锡山那里,和盘托出了起义的计划。结果可想 而知,阎锡山设计诱捕了黄将军还有解放军代表晋夫同志,将他们押往了南京,被 蒋介石杀害了。三十军起义计划就这样流产,而告蜜者戴炳南,却荣升三十军军长。 解放军即将发起总攻前夕,从前方,三十军据守的东城指挥部那里,突然传出 一个惊人的消息," 戴炳南军长被炮击阵亡。" 电话打倒了阎锡山的绥署总部,人 们大吃一惊。可是现在,你瞧,解放军竟抓获了一个活生生的戴炳南!的来,他不 过是使了个" 金蝉脱壳" 的计谋,佯称阵亡,自己却悄悄躲进了我们城市一个叫" 阴阳巷" 的地方,那里,有他的一个亲戚,人们就是在他亲戚家后院一处夹墙中, 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处。 戴炳南被抓获的这一天,我们街上这个藏匿的家伙,绝望了。他想,还是死吧。 他摸出了手枪,将枪口伸进自己的嘴巴,可是那扣板机的手,哆嗦着,怎么也扣不 下去。就在这时,人老婆进来了,看见他这吓人的架势,腿一软,坐在了地上。他 也呆住了,嘴里含着乌黑的枪管,像含着大烟枪。半晌,他第婆连滚带爬扑过去, 抱住了他的腿,他老婆说:" 你个死鬼,你死吧!你这样子死了,我追到阴间去, 也不饶你!" 就这么,枪被他老婆夺下。他们抱在了一起,没有声音地哭泣。隔了 高高的院墙,街上,走过了欢庆解放的游行队伍,打着腰鼓和霸王鞭,喊着口号。 海浪般的口号声,一浪一浪涌来,使他们这水磨青砖的老屋像小船一样颠簸。他害 怕地用手捂住了耳朵,他说:" 我得出去,玉枝,救救我,我受不了了,你得让我 出去。" 玉枝抱住他,像抱一个小孩,玉枝说:" 好,好,我让你出去……" 第二 天,玉枝煮了红枣和茶叶蛋,盛在柳条编的小笸箩里,来到了前院。玉枝其实还年 轻,三十来岁,生过孩子的身子,成熟而丰满,身上穿了翠蓝色对襟小夹袄。玉枝 脸白,压得住这种尖叫的颜色。院子里,只见十几个战士,围成一圈,蹲在地上正 在吃早饭。中间是一只大木桶,桶里装着玉茭面糊糊煮疙瘩。玉枝走上去,把盛了 鸡蛋和红枣的笸箩,往木桶上一架,说道:" 净喝些稀的,咋能行?天天辛苦,巡 逻站岗填战壕,不吃干的咋有力气?" 这玉枝说罢,转身就走。还没走出几步,就 有人从后面追上了她。那人说:" 大嫂大嫂,我们有纪律。" 那人要把笸箩,还给 玉枝,玉枝自然不接,就这么,推掇起来。不经意间,那人的手,不小心触到了女 人胸前一个软绵绵的地方。玉枝倒没什么,可是那人的脸,刷的红了。 就在那人胸红的刹那,玉枝忐忑的心里,一下子有了底。玉枝想,解放军也是 人。 玉枝知道解放军纪律严明,是支钢铁的队伍。她也听说了不少解放军进城后的 故事。说是有个连队,住进了阎锡山兵团司令孙楚家的宅院,孙楚的小老婆,打扮 得花枝招展,用盘子端出了黄灿灿一盘子金条,说是慰劳解放军,结果碰了一鼻子 灰。还听说有个战士,在厕所解手,发现了厕所墙角埋着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 满满一包金镏子,数一数,足足二十五个!这战士就原封不动地把二十五个金镏子 交给了上级。这种事听多了,玉枝就想,难道他们个个都是金刚不坏之身? 这个早晨,玉枝端着她的红枣鸡蛋回到了后院。她看着自己那惊弓之鸟似的男 人,说了句, "菩萨保佑着你呢!" 一句话没说完,眼泪就滚了出来。 玉枝就是这么着盯上了那个红脸的战士。后来她知道,他还是个班长,人高马 大的,却生得挺白净。玉枝家有个小偏院,院里有口甜水井,种着一棵槐树,一棵 榆树班长去井边打水,十次有九次碰上女房。女房东说:" 班长,打水啊!" 班长 脸就一热。天气越来越暖,槐树开花了,满字子都是槐花的甜香,槐花的香味,是 有些邪气的香。这天,班长一走进偏院,就看见女房东,拿着竹竿在打槐花。槐花 白晃晃落一地,也落在她头发上、身上。她听见脚步声,知道是他,却装做不知道。 翠蓝色的小夹袄,肩上落了白槐花,有着奇怪的艳丽。班长看呆了。下午的院子, 洒满阳光,亮得晃眼。班长醒过神,掉头就走。就在这时女房东忽然转过身,扑哧 一笑,说:" 班长,你又不是槐花,还怕我吃你不成?" 这么说着,真就从肩上拈 起一穗槐花,丢进嘴里。她咔吃咔吃嚼着那邪气的花朵,浑身都是邪香。 班长觉得头晕。 清醒过来时,已经晚了。班长已经、已经掉进了玉枝的陷阱。他们在小偏院一 间堆杂务的厢房里,做了那事。班长浑身抖着,双手抱头,脑袋深深埋进裤裆里, 说道:" 你害死我了!你害死我了!" 玉枝也发着抖,说道:" 天知地知,你知我 知,只要你班长行个好,帮我一个忙,这事,就让它一风吹过。" 说着,她扑通一 声,直挺挺跪在了班长面前。班长抬起脸,看见她泪流满面,被揉搓过的头发乱头, 衣襟敞着,翠蓝色夹袄里,露着娇艳的红绫抹胸 .班长暗暗叫了一声:" 狐狸啊! " 还能怎么样呢?班长只得答应了这狐狸精的请求,做下了他一生中最大的错事。 他偷来了一身军装,是三排长的衣服,三排长住在别人家院里,这样,不容易怀疑 到他身上。他把偷来的衣服交给女人的时候,心里充满犯罪感。女人又一次给他跪 下了,趴在地上,通通通磕了三个响头。当天夜里,女人的丈夫,就穿上了三排长 的军装,化装成解放军的干部,在班长的指点下,逃出了我们的城市。谁也不知道 他去了哪里,玉枝也不知道。但是玉枝知道一点,他这一去,也许就是永别。 果然,很快的,东窗事发了。其实,从一开始,玉枝就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 让她伤心的是,那天晚上,她悄悄送乔装的男人到街口,她男人匆匆而去,溜得比 兔子还快,没有、没有回过一次头。 太原战役,是解放战争史上非常激烈的一场攻坚战役。土皇帝阎锡山,几乎是 在抗战胜利重返太原城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了大规模修筑工事,为内战做准备。他 专门成立了一个" 碉堡建设局" ,任命一个工兵中将司令兼任局长,又从留用的日 俘中挑选了200 多名工程技术人员,设计、指导整个施工工程。几年下来,我们太 原城,简直就是一座被碉堡重重围困的孤城了。碉堡呈放射状,东到罕山,西至石 千峰,北到周家山,南至武宿机场,东西南北,辐射几十里外。城市周边,那些险 要的村庄,比如,杨家峪、牛驼寨、向阳店、关家峪、小井峪、兰村、新城等等, 三步一小碉,五步一大碉,把个太原城,围了个密不透风。那些碉堡啊,真是五花 八门,让人目不暇接。什么一层碉、二层碉、三层五层碉(这是从高度说),什么 班碉、排碉和炮碉(这是从容量说),什么砖碉、石碉、钢筋水泥碉(这是从建筑 材料说),什么圆碉、方碉、六角碉、三腿碉(这是从形状说),若是从作用说, 有向周围扫射的" 满天星 ",有专向两侧射击的" 仙人指" ,还有专射一翼的" 没 奈何" ……这些奇形怪状的碉堡,铺天盖地,漫山遍野,三个一群、五个一组,配 备成:品字形、倒品字形、菱形、梅花形,为的是互为犄角,互相策应。 我们四周的城墙上,修筑了极其坚固的各种工事,城外挖了护城壕,城内,则 修了许多条地堡暗道,直接通向城外的碉堡。就这么,城风城外连成一体,组成一 座巨大的战争迷宫,阎锡山把这座迷宫似的城市叫做" 战斗城".阎锡山宣布,他要 与这座城市,同生死。 1949年1 月,解放军已是兵临城下。决战前夕,阎锡山命令城中一家制药厂, 生产了500 瓶烈性毒药,发给了他的部属。他要求他手下的军、政高级官员,城破 之时,仰药自裁。 他也为自己准备了一小瓶毒药,药性奇烈。新年刚过,有几个外国记者来到我 们城中,记者招待会上,他面前的桌子上,就醒目地摆着那只小药瓶。透明的小瓶 子,里面是黄褐色的液体,那液体像琥珀一样迷人而寂静。他指着琥珀般的小瓶子, 对记者说:" 我只有一句话,与城共存亡。太原如果不守,这就是我的归宿。" 在 这之前,他还从他的老家五台县,运来上好的木料,那木料产自佛家圣地——五台 山,也叫清凉山。他就用这木料做了一口棺材。这还不算,为了万无一失,他又从 3000多名被他收编留用的投降日军中,挑选了一名最具" 武士道精神" 的士兵,命 令他在最危急的时刻,把他打死。他说他知道,这样残酷的任务,非日本武士不能 完成。他站在梅山这个全城制高点,眺望他最后的、最后的领地。我们的城市,尽 收他忧伤的眼底,他说这将是他的葬身之地 .他说他就是要效法庞德,抬榇死战。 一派悲壮。 在这之前,1948年,他把所有的亲人,全都转移到了上海。他送走了他敬重的 继母,他结发的妻子,他的儿子、女儿、儿媳……他让所有的亲人,都离开了这所 危城,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从前我们小院的主人,五妹子五姑娘。生死关头, 他留下了这个惟一的堂妹。 人们都说,他非常、非常疼爱这个妹妹,因为她婚姻不幸,遭际坎阿。甚至, 有一种暧昧的流言,说他们之间有私情。他们两人,被桃色的暧昧的流言笼罩,可 其实他们是磊落和光明的。他们光明地、心疼地、善良地相互爱和怜惜,那应该是 骨肉手足间至深的爱吧?当兵临城下时,亲人们都走了,五妹子不走。她决不会、 决不会在危难时分,离开哥哥。当这个哥哥,慷慨激昂信誓旦旦要与这城市共存亡 时,也许,只有她一个人,只有这个五妹子,是真的相信这誓言出自她哥哥的真心。 她可以不相信这世上任何人,可她相信大哥。 城外,解放军展开了强大的宣传攻势,大喇叭里,一遍一遍播送着徐向前等将 军的《告困守太原敌官兵书》,还有那些攻心的顺口溜和快板,甚至还编了戏文, 有段戏文这么唱: 阎锡山,困守在太原, 自知没有几天, 老婆孩子和黄金, 先后搬到台湾, 他已决定逃跑, 你们作何打算? 真是一语中的啊!此时,危城中的阎锡山,其实已经在悄悄地为自己寻找退路 了。这退路就是:行政院院长。看不见的电波在空中,传送着政治交易的秘密,神 不知,鬼不觉。到了3 月29日下午二时,阎锡山突然通知他的高级官员和部下约二 十余人,在东花园北厅会议室召开紧急地方。人们匆匆到会,忧心忡忡,特别是那 些从火线上下来的人,更是面色如土。连日来炮火不断,省府内也落进了解放军的 榴弹炮。为射避炮火,从去冬以来,阎锡山就搬进了梅山钟楼下面的窑洞里居住。 那洞,叫" 当仁洞" ,洞壁上,嵌有乾隆临唐人陆柬之书手迷。钟楼就建在" 当仁 洞" 上,是西式的四层楼房。窑洞没有窗户,白天也要开灯照明,时间一长,这使 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病态的苍白。他看到人到齐了,就对秘书说:" 你把李代总统 的电报念给大家听听。" 李宗仁的电报,十分简洁,上面写着,为和谈事宜,邀请 阎公立即飞赴南京开会。寥寥数语读罢,会议厅一片死样的寂静。许久,有人试探 地说道:" 阎公这次赴京开会,该在南京多呆些日子吧?" 阎锡山回答:" 少则三 天五天,多则十天八天,等和平商谈有了结果,我马上就回来。" 又说," 我不在 的日子,请诸位关照慧卿。" 慧卿不走?!不少人暗自松口气,心定了些。 两小时后,阎锡山乘车离去。送行者,除了武装侍卫之外,就只有一个心腹梁 化之,和,他的五妹子阎慧卿。他坚决不要其他的部下送行,他说,几天就回来, 送什么送?五妹子和他同乘一辆小汽车,在隆隆的炮声中,驶向汾河西畔一处临时 机场。红沟、圪缭沟机场,此时早已被我们解放军的炮火控制,这个临时机场,是 一个月前抢修出来的。南京来的飞机,刚刚降落,机场附近,不时有炮弹爆炸,把 野草和灌木炸得飞起来。情况紧急,飞机不敢久留,武装警卫簇拥他刚一登机,飞 机立刻起飞。登机前,他只来得及对五妹子说一句话:" 慧卿,保重。" 飞机冲天 而起,地上的慧卿,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她仰着脖子,一个劲儿地,朝天上的飞 机招手。看不见她了。看不见了。还有这城市,从天上看,它多么美。灰色的房屋, 连成了片,有一种说不出的流畅、安静和庄严。梅山在哪儿?东花园在哪儿?钟楼 在哪儿?他视线模糊了,大概是明亮的汾河,晃了他的眼。汾河解冻了,它流得无 声而从容,它可真是处变不惊啊。炮弹在它两岸东一处西一处爆炸,可是从天上看, 那爆炸的炮火,倒像是,一朵一朵奇美的、绝艳的烟花。 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看见他的城市。 他在最后的时刻抛弃了它。 不少人看出了这个。别说是他手下那些政客,就连那些警卫、侍从之类,也看 穿了这一点。他留下了五妹子安定人心,可是却带走了他的厨师陈师傅。平时出门, 他是从不带厨师的。这次却破了例。细心的人都看出了这破绽,知道他这一走,是 " 仓惶辞庙" 的一走,永别不归的一走了。 只有五妹子,五姑娘,不相信这个。她等待着他的归期。现在,她搬进了大哥 住过的钟楼,那是整个省府院内最安全最隐蔽的一个所在,可以直通地下室。这省 府,从前,叫督军府,再从前,叫巡抚衙门。如今,它高大雄壮的门楼,就是在清 代巡抚大门的基础上改建的,重檐歇山顶,琉璃瓦,太阳一照,流光泛彩,熠熠生 辉。还有从前巡抚的内花园,后来阎锡山把它改建成了自家的私人花园——东花园。 多年来,五妹子就一直住在那里。也许,她从没在我们南华门那座小院里住过,谁 知道呢?这东花园内,有一处悬山顶建筑,是从前布政司衙门的旧址,传说,一代 明妓苏三就曾在那里受审,也就是戏里唱的" 三堂会审" 吧?这艳情的传说,为东 花园笼罩上了一层妖娆之雾,年年春天,那迎春花桃杏花开得真灿烂啊! 此刻,又是春天了。这个春天的省府大院,就像是当年柏林被攻克前的" 狼穴 " 一般,一片恐慌和绝望。东花园被炮弹炸出了一个一个深深的弹坑,桃杏树还没 开花就被炮火烧焦了。五姑娘躲在钟楼下窑洞里,听到响动,就跑出来,问道:" 是飞机吗?" 有时,是飞机,在城市的上空,草草盘旋一下,胡乱丢下一些物资就 匆匆逃窜。有些,只不过是风声,或别的什么声音。天空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 她就站在院子里,也不怕炮火,呆呆地、呆呆地望天。 她一天一天等下去。 一直到,4 月22日,城破前两天,深夜,大哥忽然给绥署打来电报,说是要在 第二天派飞机,来接他陷在危城和炮火中的妹妹,并命令他们在新开路一带,开辟 出一个临时机场。绥署的人立即复电说,那已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了! 慧卿不用再等了。 她用不着再仰望天空,问,是飞机吗?她的脖子早就、早就望酸了,现在天上 不再有飞机的影子,连只鸟影都没有了。她回到钟楼下的窑洞,忽然觉得心里很静。 她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 城外,四面八方,解放军的千军万马,就要发起总攻。那是势不可挡的。她静 静坐在那里,等待着,这终究要到来的结尾。有一阵,似乎格外寂静,天地无声。 电灯亮着,她不知道这是白天还是黑夜。是黑夜吧?老家河边村安静平安的黑夜, 鸡不叫,狗不咬,只有庄稼吸着夜露拔节……然后,忽然地,万炮齐发,大地在摇 晃。她觉得身子都要被震碎了。外面,一片混乱的响动,起了大火。那些佩戴着红、 黄、蓝、白袖标的警卫和侍卫们,像鬼魂一样在火光中无声奔跑。电灯就在这时灭 了,有人提着马灯进来,告诉她,首义关失守了、大南关失守了、水西关也失守了。 现在那里正在进行激烈的巷战,可是哪里抵挡得住?过一会儿,又有人进来,报告 了她特警处全体在地下室集体自焚的消息。她知道,是时候了。于是她叫秘书进来, 交给他一份昨晚拟好的电报稿。那是打给她大哥的,打给千重山万重水之外,那个 曾经口口声声叫喊,要与这城市共存亡的大哥。然后,她吩咐了侍卫一些身后的事 情。她声音微微、微微有些发抖,就像在凛冽的寒天里说话一样。交代完这一切, 她说:" 你们出去吧。" 门没有关。 外面,隆隆的炮声中,太阳升起来了。这是4 月24日日出时分。这是她此生中 最后一次看见美丽的日出了。她从怀里,从贴身的亵衣里,掏出一只小瓶,温柔的、 琥珀色的液体,使她的眼睛像猫眼似的一亮。她温存地把它握在手心里,握了一会 儿,好像是要把它捂暖。然后,她就像喝酒一样把这剧毒的液体喝下去了。 几乎是同时,南京的大哥,收到了五姑娘的电报,电文如下:" 连日来炮声如 雷,震耳欲聋,炮飞似雨,骇魄惊心。屋外烟焰弥漫,一片火海;室内昏黑死寂, 万念俱灰。大势已去,巷战不支……妹虽女流,死志已决。目睹玉碎,岂敢瓦全? ……临电依依,不尽所言!今生已矣,一别永诀!来生再见,愿非虚幻。妹今发电 之刻尚在人间,大哥阅电之时,已成隔世!前楼火起,后山崩颓,死在眉睫,心转 平安。嗟乎!果上苍之有召耶?痛哉!抑列祖之怜悯耶?慧卿绝笔。" 几小时后, 解放军攻进了省府大院。梅山顶上,我们的红旗升起来了。梅山,那是我们这城市 的制高点。全城的百姓,在炮声骤停的寂静中,一抬头,看见了,这飘扬的漂亮的 旗帜。 五年后,我在这城市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