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沿着一线朦胧的山脊,一群羊急匆匆地往前走。羊群前面是不断延伸的戈壁滩 ——野野莽莽。在戈壁滩的尽处,一轮金黄色的夕阳正缓缓沉降。 每一只低头赶路的羊都是温顺的,但温顺中又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肃穆和惶恐。 羊的样子急迫而又默然,它们像在荒野上匆匆赶路的旅人那样喘息、轻咳,显得小 心谨慎。 羊的步子细碎而杂乱,像不断敲击繁急的鼓鼓点。这不是我们通常在山坡上或 草原上见到的那种悠闲舒缓的羊群。它们的样子倒使人联想到那些执意赴难的圣徒, 跟在羊群后面的那个人叫核塞,他缩手缩脚的,神色中有些难以掩饰的慌乱。他怎 么看都不像一个真正的牧人,他的面孔略显发白,一双眼睛尽管睁得很大但没有一 丝神采,对走在他前面的这群羊,他几乎没必要拿鞭子去驱赶它们。羊群仿佛该怎 么走,该到什么地方去。他实际上手里没拿鞭子,只是象征性地握着一根树枝,在 羊群后面茫然地挥舞着。 在刚刚经地的几个岔口,几乎不用他去吆喝,羊群就知道该选择这一条最准确 的路线,好像它们完全明白他的心思似的。 走着走着,核塞的心里就有一点发毛,刚才他可没这感觉。那时他的脑子里只 有一个念头,只轰鸣着一种声音,那声音使他在一瞬间变得如此狂热,像一根绷紧 的发热的弹簧不能自已。那时候他只想弄到这一群羊,而要达到这样的目的,意味 着他必须排除某种障碍,而这个障碍正是那个牧羊老人,事情发生的时候就这样简 单。现在,当一切都结束之后,他并没感到轻松,人也平静不下来,脑子里乱七八 糟的。再看这一群羊,仿佛它们的肃穆和沉默倒使得他变得不安,而且给了他一种 说不清的心理压力。 在一瞬间,核塞感觉身边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存在着,而且这种东西就在他 周围的某一处。实际上,他一直盯着前面这群不声不响低头劲走的羊。他纳闷它们 竟没有一只愿意发出叫声,都是默默地屏息敛声,一个劲儿地往前直走。看起来, 更换了主人的羊群,呈现出某种孤苦茫然的样子,仿佛它们的存在也成了一种无法 依托的东西。核塞盯着羊群,想看一看某只羊的眼睛,实际上,他连一只羊头也看 不见,因为每一只羊都把头勾着,好像有意要将自己隐藏起来。 这是起伏连绵的贺兰山脉,在沙坡头一带的西向余脉。一律的青色脊岩却失却 了主峰一带的峥嵘奇险而呈现出低缓平实的态势。紧挨着山脊的就是这片戈壁滩。 此刻,临近黄昏的那种略显灰暗的天色,使戈壁滩罩上了一层虚幻的紫晕。一垛垛 低矮瓷实的草巴子随处可见,还有堆垅其中的那些柔软细碎的小沙包,呈现出凝固 而光滑的波纹,看起来整块戈壁滩更像一片荒凉的海滩。 羊群一直沿着一条较为平坦的山路走着。这是一条废弃的土路,仿佛有几百年 了,路面几乎被流沙覆盖,只能依稀辨出大概的轮廓,上面除了沙子还有碎小的砾 石。能听见疾走的羊蹄子踩在石子上,发出磕磕巴巴的响声。 太阳完全陨落了,浓艳的夕辉把戈壁滩涂抹得一派辉煌,那些密集的草巴子隐 隐地烧起来。夕光的火焰,在滚圆的沙包上安静地跳跃,使得整块戈壁滩呈现出某 种恍惚的动荡。只有细心体会,才能感受到这戈壁滩的深处,隐含着一种过于深远 的悲凉和苍郁。 然而,核塞并没有心境来体会这些,他只是茫然地走着;他开始怀疑起自己, 怀疑起这一群疾走的羊。他想:它们是否真属于他呢?其实,羊群一刻也不属于他。 他知道这一点,他只是暂时拥有它们而已。或者说,连这暂时的拥有都不可能。实 际上,羊群成了突出他之外的另一种存在,而且有一种圣洁而庄严的味道。核塞感 到,有一种圣洁而庄严的味道。核塞感到,有一种更高的东西驾驭着羊群,甚至, 包括他自己。这样想着他开始怀疑他所做的一切,对将要面临的一切也感到疑惑。 一瞬间,核塞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而且变得毫无意义。仿佛他不再是 他,羊群也不再是羊群了。他抬着望了一眼沉默的山峰,发现那些坚硬的灰色脊岩, 在夕辉将要褪尽的时候,仍然闪烁出某种凝重的黄褐色的晕光。眼前被夕辉镀亮的 羊群,更增添了几分庄重和肃穆。不久,核塞看到那些残淡的夕辉,在羊的干爽的 皮毛上跳跃了一会儿,就黯然消失了。 核塞听了听,从戈壁滩的深处,潜来一种嘶嘶嘶的声响,好像在它的深处隐含 着难以名状的生命的躁动。 仔细听起来,戈壁滩非常寂静,这是包含了诸多生命气息的,深沉而丰富的寂 静,它像某种宽泛的流体在慢慢扩展,不断地向远处渗透。核塞抬起头,隐隐约约 地看见,戈壁滩以南的几处模糊的村舍,和弥漫在村舍上空的大团大团的紫气氤氲, 但是那些却显得非常遥远,听不到一丝声息,这多少使核塞的心里感到一点侥幸。 他和羊群选择的是一条较为僻静的山路,核塞心里明白,他和羊群大致沿着贺 兰山西去的路线在走。如果照这个速度,用不上一个晚上,他会在一大清早,把这 群羊赶向一个沙漠边缘的畜牧市场卖掉,然后溜之大吉。随便给一个什么价钱,只 要能顺利脱手就行。他知道,那里的牛羊贩子很多,这不会是一个多大的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