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玉秧在王家庄度过了一个扬眉吐气的夏天。每一天都很孤独。但是,这是一 种别样的孤独,和以往的不一样。以往的孤独是没有人搭理,带有被遗忘、被忽视 的性质。1982年的这个夏天,玉秧虽说还是孤零零的,然而,这是鹤立鸡群的孤独。 玉秧是鸡群里的一只鹤,单腿而立,脑袋无声地掖在翅膀底下,每一片羽毛都 闪耀着雪白的光。这样的孤独最是凄清,却又凝聚着别样的美,别样的傲,是展翅 与腾飞之前的小憩,随时都可以化成一片云,向着天边飘然而去。最让玉秧感到自 豪的是,事情都惊动了大姐姐玉米了。大姐玉米特地从断桥镇回了一趟王家庄。任 务很明确,“家来”看看“我们家秧子”。玉米虽说是玉秧的大姐,以往却和玉秧 没有多少实质性的瓜葛。在玉米的眼里,玉秧还是个孩子。偶尔回一趟娘家,几颗 硬邦邦的水果糖就把玉秧打发了。一边玩去,玩去吧,啊。玉米这一次回来得相当 正规,她的头发已经盘到了脑后,主要是人胖了,嘴里也装上了一颗金牙。虽说只 是薄薄的一层铜,发出来的到底还是金光。有了这样的一层金光陪衬着,笑起来就 有了热情和主动的意思。喜气洋洋了。为了让嘴里的金牙最大可能地展示出来,玉 米格外地爱笑,幅度也大了。玉米虽然是公社里的干部娘子,这一回却没有摆官太 太的架子,而是亲自掏了腰包,专门为玉秧办了两桌酒。村里的领导和玉秧的老师 都来了。 玉秧坐了“桌子”。这个“桌子”也就是酒席,标志着一个人的身份。长这么 大,玉秧还是第一次在正规的酒席上坐上桌子,很不好意思,却又很自豪。只能抿 着嘴笑。而从实际情况来看,“桌子”上却没有玉秧这么一个人。玉米在张罗。玉 米在酒席上呼风唤雨,脖子一抬一杯,脖子一抬又一杯,酒量特别大。甚至有那么 一点蛮横和莽撞。最后还“以玉秧的名义”替王玉秧喝了。玉米喝得不少,大家都 以为她会醉。没有。还是一杯一杯的。酒席过后王家庄的人都知道了,玉米现在能 喝,有一斤半的量。喝完了还不误事,村干部陪着她打了两个小时的扑克,玉米把 扑克牌甩得噼噼啪啪的,每一张都压在人家的小腰上,严丝合缝。三局扑克过后, 玉米钻到了玉秧的帐子里头,玉秧已经睡着了。玉米推醒玉秧,当着玉秧的面,在 油灯底下数票子。票子都是五块钱的大面额,连号,崭新,能劈豆腐,能抽人家的 耳光。 一看就知道不是扑克牌上赢来的,而是专门为玉秧准备的。玉米一共数了十张, 五十块。另外还有二十五斤粮票,全国通用。相当大的一笔数目,足以惹出人命了。 玉米把五十块钱和二十五斤粮票递到玉秧的跟前,故意弄得凶巴巴的,其实是 亲。 命令说:“细丫头,拿着!”玉秧一脸的瞌睡,说:“搁那儿吧。”玉米说: “睡糊涂了。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玉秧还是瞌睡,一点都没有受宠若惊的 样子,说:“还是睡吧。”又把眼睛闭上了。玉米望着玉秧的后脑勺,没有料到这 样的局面,这个呆丫头就是这么不领她的情,说话的腔调也变了,完全是一个城里 人了,都学会四两拨千斤了。玉米没有再说什么,把五十块钱和二十五斤全国通用 粮票塞到玉秧的枕头底下,吹了灯,侧在玉秧的背后,睡下了。究竟喝了不少的酒, 一时睡不着。玉米想,还是玉秧大出息了。这丫头谁都不靠,完全靠她手里的一支 笔,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硬是把自己送进了城。这是很不简单的,特别地过得硬。 早几年想都不敢想。玉米在心里说,呆人有呆福。细丫头真是碰上好时候了。 大出息了。 运动会的第二天是星期天。几乎所有的同学都会利用星期天的上午睡一个懒觉。 其实也睡不着。但是,睡不着并不等于要起床。躺着,胡乱地想想心思,即使 饿着肚子,也要比起床划得来。完全是为睡而睡。要不然自然会吃很大的亏。谁也 没有想到庞风华的箱子被人偷了。什么时候被偷的呢?不知道,反正少了十六块钱 的现金,外加四块钱的饭菜票。庞风华的牙膏一直放在自己的人造革箱子里,她有 一个很好的习惯,每天早上利用挤牙膏的功夫检查一下自己的钱物。钱物不翼而飞 了。 不小的数字。这可不是一般的事。 星期天的上午,北京时间十点十五分,82(3 )的同学全体集中。许多同学还 没有吃早饭,王玉秧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洗脸刷牙。班主任来了。学生处的钱主任也 来了。庞风华没有来。她单独留在了宿舍,正在给派出所的公安员做笔录。离开宿 舍的时候许多同学都看到了庞风华,她坐在床沿,散着头发,上眼皮都已经肿了, 很哀怨,一点力气都没有。公安员给她倒了开水,她碰也没有碰一下。那是真心的 悲痛,和昨天在田径场上不一样,装不出来。教室里的人齐了,年轻的班主任站在 黑板的旁边,脸色相当难看。他的身体站得像标枪一样直。他在等待钱主任说话。 钱主任却不开口。嘴抿着,撅着,嘴边的两条咬纹却陷得特别深。他从走进教 室的那一刻到现在都没有开口。钱主任终于点上了香烟,吸了一大口,慢慢地嘘了 出来。 钱主任说话了,他说:“我姓钱。”钱主任说:“谁有胆子给我站出来,把我 偷回去。”钱主任的话引来了几声笑声,但是笑声立即止住了。钱主任不像是说笑 话。 他的表情在那儿。钱主任说完这句话之后停顿了相当长的时间,眼睛像黑白电 影里的探照灯,笔直地射出两道平行的光。两道平行的光从每一个同学的脸上划过 去,咯吱咯吱的。如果你抗不住,低下了脑袋,钱主任会立即提醒你:“抬起头来。 眼睛不要躲。看着我。“ 钱主任一心扑在工作上,学生的工作做得相当地细,有生活上的,有工作上的, 还有思想上的。这一点即使在全省师范类的学校中都很著名。钱主任已经连续两年 获得省市级的先进工作者了。奖状就挂在办公室的墙面上。钱主任在“四人帮”的 时期坐过牢,平反之后,上级领导原想调他“上来”,到局里去。但是,出乎所有 人的意料,钱主任谢绝了,坚持在“下面”。钱主任说,他热爱“学校”,热爱 “教育”。最终还是留了下来,钱主任在师范学校开始了他的“第二个春天”。钱 主任格外地努力,希望把学生的工作做得更细,更深,把损失的时光补回来。用钱 主任自己的话说,“上到死了人,下到丢了一根针”,他“都要管”。谁也别想 “瞒着蚊子睡觉”。管理上相当有一套。所谓的:管理,说白了就是“抓”。工作 上要“抓”,人也要“抓”。钱主任伸出他的巴掌,张开来,紧紧地握住另一只手 的手腕,向全校的班主任解释了“抓”是怎么一回事。所谓“抓”,就是把事情, 主要是人,控制在自己的手心,再发出所有的力气。对方一疼,就软了,就“抓” 住了,“抓”好了。钱主任的解释很形象,很生动,班主任们一看就明白了。 要是细说起来,师范学校的每一个学生对钱主任都有几分的怵。走路的时候总 要绕着他。 同学们发现,这样的时候钱主任其实并不凶,反而把绕着走路的同学喊过来, 亲切地问:“我是大老虎?”钱主任不是大老虎,只是一只鹰。你不怎么看得到他, 可他总是能够看得到你。一旦哪里出了问题,有了特殊的“气味”,他的阴影一定 会准确及时地投射在大地上,无声无息,盘旋在你的周围。这会儿钱主任这只鹰正 栖息在82(3 )班的讲台上,一双鹰眼紧紧地盯着下面。他又开始开口讲话了。他 的话题却绕开了这一次的失窃事件,让人有点摸不着头绪。但是,他凛然的气概还 是渲染了每一个人,震撼了每一个人。“我们的校长,当然也包括我,想建立怎样 的一所师范学校呢?”钱主任劈头盖脸问了这样一个严肃的大问题。“我很赞同我 们的校长。”钱主任自答说,“我们的校长说了,第一,铁的纪律,第二,铁的校 风。 八个大字。“钱主任用他的食指不停地点击讲台的桌面,提醒同学们”铁“是 什么。 当然了,铁是什么,“同学们都见过”。用不着钱主任“多说什么”了。钱主 任围绕着“铁”这个最为普通的金属把话题慢慢引上了正路,“——铁为什么能够 无坚不摧?是因为铁被炼过了,它很纯。如果铁的中间有了渣滓,有了杂质,铁就 会断。 大厦就会倒。“钱主任接着又问,”我们的工作是什么?很简单,把杂质查出 来,并且剔除出去。“教室里一片阒静,都能听得见粗重的喘息了。差不多每一个 同学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不少同学的脸都憋红了。钱主任总结说:”最后我送同学 们八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散会。“ 庞风华的饭菜票和现金一分都没有少。因为有一万米的赛事,庞风华匆匆忙忙 的,顺手把钱物都带在身上了,掖在了内衣的小口袋里头。庞风华做这些事情的时 候并没有留神,上了跑道又跑得太猛,后来全忘了。那些钱物还是庞风华第二天洗 衣服的时候自己掏出来的。带着庞风华的体温,甚至还带着庞风华的心跳。不过事 情已经闹开了,都惊动了派出所了,庞风华哪里敢说。蹲在盥洗间里,又哭了。脸 上凄苦得很。别人都劝不动。越劝庞风华哭得越伤心。后来连劝的人都一起哭了。 这个不能怪人家风华,这样倒霉的事,换了谁谁不难过? 庞风华在当天的晚上找到了年轻的班主任,班主任住的是集体宿舍,这会儿同 宿舍的其他人都打康乐球去了,只留下了班主任一个,正趴在桌子上批改作业。庞 风华进来了。两只手紧紧地扶着门框。班主任扭过身子,示意庞风华坐。办公桌的 旁边是老师的单人床,庞风华只能坐到老师的床上去了。庞风华一脸的凄惶,坐得 很慢,尤其是快要落座的时候,她扭着她的腰肢,用她的屁股缓缓找到了床沿,这 才坐下了。年轻的班主任发现庞风华“坐”得实在是漂亮,腰肢里头有了很独特的 韵致。别看庞风华的脸蛋长得不怎么样,屁股上的那一把倒还真的是风姿绰约。这 一点给了年轻的班主任相当深刻的印象。一下子就对庞风华产生了同情了。班主任 咽了一口,关切地说:“发现新的线索了没有?”庞风华望着她的班主任,无声地 摇头。很憔悴。带上了几分的苦楚。班主任叹了一口气,想,钱被人偷了,一定是 生活上遇到困难了。班主任取出钱包,拿出十块钱,递到庞风华的跟前,说:“你 先应付几天吧。”这样的举动在庞风华的那一头分外地感人了,庞风华望着老师手 里的钱,眼里的眼神定住了,一点一点闪出了泪光。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了老师的脸 上,最后,和年轻的班主任对视了,定定的,汪开了一层泪,厚厚地罩在眼眶里头。 庞风华说:“老师。”说不下去,又哭了。庞风华这一次没有坐着哭,而是趴 下了,伏在了班主任的枕头上,两只肩膀一耸一耸的。班主任坐到庞风华的身边, 很小心地伸出手,拍了拍庞风华的后背。庞风华的后背很猛烈地扭动了几下,意思 很明确了,“不要你管”。但是做班主任的怎么能不管呢?又拍了几下。班主任的 巴掌一直拍到庞风华的心坎里。格外地催人泪下了。这一次庞风华没有扭,哭得却 加倍的揪心。全身都在哽咽。班主任都很心疼了。这样持续了两三分钟,庞风华妥 当了,悄悄站起身来,无声地接过班主任手里的钱,坐到了班主任的椅子上。她把 钱压在了老师的玻璃台板底下。顺手拿起班主任的手绢,擦过眼泪,回过头来看着 她的老师。庞风华望着她的老师,突然又笑了。迅速地把嘴抿上,还把笑容藏到了 手背的后头。庞风华扭头就走,一点过渡都没有。她在走出门口的时候,猛地回过 脑袋,发现她的老师还坐在床沿上,对着桌面上的手绢两眼茫茫。 案子悬在那儿。依照庞风华的口述,公安员并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这 一来派出所的同志也很难办了。星期一的下午,82(3 )的同学们发现,一直停在 行政楼前的警车已经开走了。人家有更重要的任务,不可能为了十几块钱的事情无 端端地耗警力。可是,钱主任说了,“案子一定要破”。这一来校方的任务自然很 重了。保卫科和学生处的老师们工作得相当深入。有分工,有组织。从实际情况来 看,已经是一个专案组了。他们夜以继日。网已经撒开了,再狡猾的鱼都不可能漏 网。钱主任在行政会议上说,抓一个小偷是次要的,关键是一定要树立一个反面的 典型,寻找一个反面的教材,利用这个机会狠狠整顿一下学生的思想作风。钱主任 说,最近一段时间学校里的风汽很不好,有几个男生留起了长头发,有几个女生穿 起喇叭裤。那是头发吗?那是裤子吗?“我四十三岁了,没见过。”而校外一些不 良青年的行为更需要防范,他们经常戴着蛤蟆镜,提着一抬“三洋牌”录音机,一 边播放邓丽君的靡靡之音,一边在校门口晃荡。美酒加咖啡,何日君再来,什么乱 七八糟的东西?这些都是危险的苗头。要刹。不能手软。这里是什么地方?钱主任 问,这里是师范学校!“种种迹象表明,”钱主任指出,“社会上的不良作风”已 经“渗透剁”校园里来了。这个风气一定要“刹”!不要指望自生自灭。不能放松 我们的警惕。 钱主任制定了一个政策,“外松内紧。”。所谓外松,一方面要保证学校正常 的运转,另一方面也是给“极个别”的同学一个麻痹,一个松懈,好引蛇出洞;所 谓内紧,就是大家的眼睛要睁大一点,“那根弦不能松”。不过,从实际的情况来 看,“外面”还是松不下来。每一个人还是很紧张。就说王玉秧,跑完3 删米之后 她究竟做了什么,这就不容易说得清。说不清就暗含了危险性。她为什么要一个人 回宿舍呢?玉秧犹豫了两天,到底还是找到了心理学老师黄翠云,是一位女教师, 担任着学生处的副主任。玉秧决定这样做还是很有头脑的,再拖下去,身上干净了, 那就不好说了。玉秧老老实实地把情况告诉了黄老师,她之所以回到宿舍,主要是 身体有了“特殊境况”。黄老师听完了王玉秧的陈述,把玉秧带进了女厕所。让玉 秧解下裤子,把东西翻出来,看了。情况属实。这个是做不了假的。黄老师四十多 岁了,曾经被错打成右派,平反之后才从县城调进了师范学校。黄老师可不像钱主 任,很温和,爱笑,像一个母亲,甚至,像一个大姐。虽然也是主任,可是黄老师 不吮许任何一个同学喊她“主任”,只能喊“老师”。在老师和同学们的心中有相 当高钓威信。黄老师检查完了,笑了笑,说:“这能说明什么呢王玉秧同学?”玉 秧想,是的。这能说明什么呢。身上有“特殊情况”,只能证明王玉秧一个人回到 宿舍了,只能反过来证明王玉秧的确在案发的现场,并不能证明其他。王玉秧的鼻 子尖上全是汗,傻乎乎地站了好大一会儿,很莽撞地说:“不是我偷的。”黄老师 轻声说:“在没有查出来之前,谁都是可能的。包括我,也是可能的。你说是不是 呢?”这一来王玉秧不好再说什么了,人家黄老师都把自己放进去了,玉秧再狡辩, 显然就有态度上的问题了。 排查的范围一会儿缩小,一会儿放大,但是,没有结果。案情难以突破。一眨 眼已经拖到第四天了。在这四天里头,82(3 )班的同学对“铁的纪律、铁的校风” 有了极为切肤的认识。准确地说,对“铁”这个金属有了极为切肤的认识。铁 是没有表情的。不言不语。不声不响。但是,铁很重。很硬。有一种霸蛮的力量。 同学们对“铁”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恐惧。因为铁的静止永远都是暂时的,它一 旦行动起来,没有人知道后事如何。同学们发现,任何东西发展到一定的火候,它 都有可能变成铁。比方说,事件。比方说,时间。比方说,心情。它们现在都是铁。 很重。 很硬。横在82(3 )班每一个同学的面前,心里。82(3 )班死气沉沉。每个 人都轻手轻脚的,生怕哪儿碰到了铁,“当”的一声,或者说,什么声音都没有, 铁已经把你的皮肉带走一大块。 比较下来,王玉秧承受的压力则要大得多。这种力量并不只是来自校方,在很 大的程度上,它来自于同学们的中间。甚至,它来自于王玉秧自己。王玉秧说不清 楚了。玉秧嘴笨,说不清就不说。但是,抬不起头来。玉秧可以麻痹自己,其他班 级的同学可是麻痹不了的,他们的眼睛是“雪亮的”。关键是,他们的想象力同样 是“雪亮的”。同学们当中已经流传开了,王玉秧和钱主任已经进入了“僵持性的 阶段”。双方都在攻心。就看谁挺得住。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静止肯定是暂时的。同学知道,暴风雨会来。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