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玉秧是清白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为了不放过一个坏人,同时不冤枉一个好人, 魏向东的检查可以说全心全意、全力以赴了。极其仔细。魏向东累得一头的汗,都 喘息了。好在最后的结果令玉秧彻底松了一口气,魏向东拍了拍玉秧的屁股蛋子, 说:“好样的。”玉秧还有点不放心,魏老师说:“好样的。”玉秧这才放心了。 站在那儿,这会儿反而想哭了。还有什么比组织上的信任更令人欣慰的呢。玉 秧一边系,一边想,这封可耻的诬告信到底是谁写的呢?如果不是遇上魏老师,后 果几乎是不堪设想了。虽说魏老师的下手有些重,非常疼,可是,忍过去了,还是 值得。 她像阿加莎·克里斯蒂那样,开始了分析,推理,判断。把班里的每一个人都 想到了,每一个人都是可能的。不论男女。但是,到底是谁?就是不能笃定。玉秧 默默地发誓,一定要找到,一定要让这个可耻的家伙水落石出。 检查的结果玉秧是一个赢家。但是,真正的赢家不是玉秧,而是魏向东。魏向 东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在他摁着玉秧的腹部反复搓揉的时候,魏向东吃惊地发现, 身体的某些部位重新注入了力量,复活了。又有了战胜一切困难的能力与勇气。苍 天有眼,皇天不负有心人哪。魏向东满心喜悦,晚上一上床便向他的老婆逞能。还 是不行。明明行的,怎么又不行了的呢?裆里的东西没有任何感染力,死皮赖脸, 再一次背叛了自己,分裂了自己。悲剧,悲剧啊!魏向东把他的双手托在脑后,有 了深入骨髓的沮丧,钻心的痛。满脑子都是玉秧。恍惚了。从此对玉秧开始了牵挂。 寒假其实也就是二十来天。然而,因为牵挂,这二十来天对于魏向东来说是如 此地漫长,可以说绵绵无期了。魏向东提不起精神,从头蔫到脚,整个人既不是男 人,也不是女人,真真正正地成了第“三种人”。学校里空空荡荡,看上去都有点 凄凉了。看不见玉秧也就罢了,关键是没有人向他汇报,没有人向他揭发,没有人 可以让他管,没有工作可以让他“抓”,生活一下子就失去了目标。实在是难以为 继。最让魏向东郁闷的还是寒假里的鬼天气,老天连着下了几天的雪,雪积压在大 地上,一直没有化掉。雪是一个坏东西。积雪的反光让魏向东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 反光使黑夜变得白花花的,夜色如昼,一切都尽收眼底。没有了秘密,没有了 隐含性,没有了暗示性。就连平时阴森森的小树林都公开了,透明了。魏向东提着 手电,一个人在雪地里闲逛,寡味得很。没有漆黑的角落,没有人偷鸡摸狗,黑夜 比白天还要无聊。魏向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能回去。 寒假一过,学校重新热闹起来了。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胖了。男同学胖了,女同 学们胖得更厉害。每一个女同学的脸都大了一号,红扑扑,粉嘟嘟的。有经验的老 师一看就看出来了,那是吃出来的胖,睡出来的胖,浮在脸上,有一种临时性,用 不了几天还会退下去。人胖了,肤色好了,健康了,看上去自然就要比过去漂亮。 当她们重新瘦下去的时候,她们就再也不是过去的黄毛丫头了,回不去了。都 说女大十八变,没错的。要是细说起来,这一次也许就是第十六变,或者说第十七 变,有了脱胎换骨的意思。从一个大丫头变成了一个小女人。眼眶或举止里头有了 一种被称作“气质”的好东西。算得上是一次质变。 玉秧没胖。反而瘦了。整个寒假她都没有吃好,甚至也没有睡好。脑子里一直 在放电影,净是那些难以启齿的画面。玉秧总觉得她的下身裸露在外面,一只手在 她的身上,始终粘在她的身上。玉秧不想去想它,但是,那只手总是能找到她,像 影子,你用刀都砍不断。一有空就要伸到玉秧的身上来了。蛇一样到处蹿,到处钻。 玉秧在总值班室里并没有屈辱感,可是,到了寒假,回到了老家,玉秧的屈辱 感反而抬头了。玉秧不敢和任何人说,只能把它藏在心里。不过屈辱感是一个很奇 怪的东西,你把它藏得越深,它的牙齿越是尖,咬起人来才越是疼。 屈辱感给玉秧带来的不只是疼痛,更多的还是愤怒。她对写诬告信的人不是一 般的恨了。玉秧费尽脑汁,她在查。二十多天里头,最让玉秧耗神的就要数这件事 了。玉秧依靠逻辑和想象力,一心要找到那个诬陷她的人。玉秧特地做了一个82 (3 )班的花名册,一旦有空,就盯着它,逐个逐个地看,逐个逐个地想,谁都像, 谁都不像。好不容易确立了一个,一觉醒来,又推翻了。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开学刚刚两天,庞风华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完全是 庞风华的自我暴露。庞风华的床位是上床,她有一个习惯,如果赶上时间紧迫,或 者心情特别地愉快,在她下床的时候,她的最后一步总要跳下来。这一次庞风华就 是跳下来的,和以往不同的是,庞风华一下床便是一声尖叫,躺在下床上直打滚。 大伙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围过去,却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玉秧以为庞风华 的脚崴了,抱起庞风华的脚,一看,吓了一跳,在庞风华的脚后跟上发现了两颗图 钉。 因为用力过猛,两只阻钉早已经钉到肉里去了。玉秧只能把庞风华摁住,帮她 拔。 图钉是拔出来了,庞风华的脚后跟上却拔出了两个洞,拔出来两注血。庞风华 的脸都疼得变形了。顺手就给了玉秧一个大嘴巴,说:“是你放在我鞋里的!就是 你放的!”这就蛮不讲理了。庞风华这样说真是没有任何道理,这一个学期班里头 要开素描课,每一个同学都发一盒图钉,她庞风华自己也有,凭什么就是玉秧放到 她的鞋里去的呢,是她自己不小心掉进鞋里的也说不定。玉秧捂着嘴,眼泪在眼眶 里头转。宿舍里没有人说一句话,除了庞风华的大哭,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大伙 儿其实是知道的,庞风华这样说没有别的意思,一定是疼急了,恼羞成怒罢了。不 过玉秧可不是这样想的。透过泪水,玉秧终于看清了庞风华的狐狸尾巴。她庞风华 凭什么一口咬定自己?凭什么认定了玉秧在报复她?她的心里有鬼。一定有鬼。肯 定是她了。玉秧硬是把眼眶里的泪水忍住了,逼了回去。嘴角慢慢地翘了上去,都 有点像笑了。玉秧想,好,庞风华,好。玉秧放下手,转过身,一声不响地出去了。 无缘无故地掴了人家一个大嘴巴,庞风华到底还是怕了。别看玉秧老实,到上 面去告自己一个刁状,那也是说不定的。一想起玉秧的那股子眼神,那股子冷笑, 庞风华老大的不放心。当天晚上庞风华一瘸一拐的,找到了班主任,一见面就哭了。 班主任认认真真地听着庞风华说完了,叹了一口气,脸上是痛心疾首的样子。 说:“都怪我,怎么把你惯成这样。”班主任说:“你怎么能这样呢?”谈话从一 开始就陷入了僵局了。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日光灯的镇流器 在不知好歹地乱响。庞风华低着脑袋,不停地抠指甲。班主任到底心疼庞风华,她 那样的伤心,那样不停地流泪,也不是事。班主任把庞风华的手拿过来,正反看了 看,笑着说:“看不出,还蛮厉害。”这一来庞风华的泪水才算止住了。庞风华后 退了一步,把手抽回去,放到了身后,很惭愧地咬住了下嘴唇。身体在很不安地摇 晃。 班主任板起脸,严肃地说:“下不为例。下次可不能这样了——要不我打你一 嘴巴看看。”班主任一边说,一边还扬起了巴掌。没想到庞风华却抬起头来了,往 前跨了一步,歪着脑袋,把脸一直送到班主任的面前,轻声说:“你打。”这样的 场景班主任没有料到,手还在空中,人已经失措了。“打。”一双眼睛近在咫尺, 那么近,就那么看着。“不敢了吧?还是没胆子了吧?”班主任的胳膊一点一点地 降下了,只降了一半,人却僵住了,像一座雕塑。而庞风华也僵住了,成了另一座 雕塑…… 这样的场景完全是一次意外,却折磨人了,两个人都渴望着“下一步”,可两 个人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是什么。他们听到了喘息声,毫无缘由地汹涌澎湃。脸上 全是对方的鼻息,像马的吐噜。最意外的一幕到底出现了,班主任突然抱住了庞风 华,拦腰将庞风华搂在了胸前,十分地孟浪。却反而顺理成章了。他的嘴唇准确无 误地落在了庞风华的嘴唇上。庞风华一个踉跄,还没有明白过来,就已经什么都明 白了。 两个人都没有吻的经验,由于是第一次,所以格外地笨,格外地仓促。恶狠狠 地撞击了一下。其实这个吻根本不能说是一个吻,因为极度的恐惧,极度地渴望试 探,匆匆又分开了。但是,这“一下”对双方来说都是致命的一击,虽然恐惧,到 底没有能够止住。到底正式地开始了。吻了。妥当极了,粘在了一处,撕都撕不开。 这个吻还没有吻完,班主任就已经流下了满脸的泪。而庞风华几乎是不省人事。 “我活不成了。”班主任说,班主任到底把闷在心里的话捅出去了。一股悲伤涌进 了庞风华的心房。庞风华软了,闭上了眼睛,说:“带上我,一起死。” 窗户纸给捅开了。班主任和庞风华的这道窗户纸到底给捅开了。这是怎样的贴 心贴肺。他们原来是爱,一直在爱,偷偷摸摸的,藏在心底,钻心刺骨的爱。然而 现在,对他们来说,最最要紧的事情反而不再是爱,反而不是爱的表达。而是别的。 需要他们共同面对、共同对付的,首先是这样的一件事:他们的事情,绝对不 能够“败露”。只有不“败露”,才有所谓的未来,才有所谓的希望。一旦败露, 后果绝对是不堪设想的。这么一想两个人都不敢再动了,越看越觉得对方陌生。不 敢看。 不敢相信。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就好像身边有无数颗雷,稍不留神,就是 “轰” 的一声巨响。班主任喘着气,仔细谛听过窗外,伤心地说:“——你懂么?” 庞风华瞪着一双泪眼,点了点头。她这个当学生的怎么能够不“懂”呢。班主任还 是不放心地说:“——你告诉我,懂么?”庞风华失声恸哭,说:“懂的。” 爱是重要的。但是,有时候,掩藏爱,躲避爱,绕开别人的耳目,才是最最重 要的。班主任和庞风华约定,不再见面了。一切等庞风华“毕业了”再说。他们搂 抱在一起,表达爱的方式开始古怪了,成了发誓。两个人都发誓说不再见面,重复 了一遍又一遍。他们满脑子都是幻想,幻想着庞风华“毕业了”的那一天。却又不 敢想。越想越觉得悲伤。太渺茫了。 誓言都是铁骨铮铮的,誓言同样是掷地有声的,但是,一转身,誓言又是多么 的可笑,多么的一相情愿。班主任和庞风华共同忽略了一点,人在恋爱的时刻是多 么的身不由己。身不由己,是身不由己啊。快出人命了。恨不得天天见。恨不得分 分秒秒都厮守在一块。他们不停地约会,不停地流泪,不停地重复他们的誓言。似 乎每一次见面都不是因为想思恋,而是温习和巩固他们的誓言。“这是最后的一次 了,绝对是最后的一次了”。但是没有用。两个人都快疯了。 庞风华的眼睛一会儿亮,像玻璃,一会儿又暗淡无光了,像毛玻璃。一切都取 决于他们能否“见面”。她尽可能地稳住自己,压抑住自己。然而,她的反常到底 没有能够逃脱玉秧的眼睛。从实际的情况来看,为了遮人耳目,庞风华真的可以说 是费尽心机了。事实上,那些,b 机还是枉费了。玉秧知道庞风华的情况。甚至于, 比庞风华自己知道得还要详细,更为具体。王玉秧的日记本上这样纪录庞风华的行 踪:星期三:庞风华8 :27分离开教室,9 :19回宿舍。熄灯后庞风华在被窝里哭。 星期六:下午4 :42分,班主任和庞风华在走廊说话,匆匆分手。当晚庞风华 没有到食堂吃晚饭,9 :32分回宿舍。深夜用手电筒照镜子。 星期六:6 :10分庞风华洗头,6 :26分出门,晚9 :08分回宿舍。庞风华的 眼睛很红,哭过的样子。 星期一:晚自修庞风华头疼,向班长请假。7 :19离开。晚自修下课后庞风华 不在宿舍,9 :11分回来,兴高采烈。话多。上床后一个人小声唱《洪湖水浪打浪 》。 星期六:6 :11分庞风华洗头。刷牙。6 :25离开。晚9 :39回宿舍。 星期六:6 :02分庞风华洗头。刷牙。6 :21离开。7 :00班主任到宿舍检查。 在412 宿舍门口大声说话,没有进来。7 :08班主任离开。庞风华9 :41回宿 舍。 星期天:上午庞风华对着镜子发呆。庞风华的脖子上有伤。伤口是椭圆形的, 从形状看,像是被人咬了。庞风华照镜子的时候自言自语:“倒霉,脖子让树枝刮 了。”庞风华在说谎,树枝刮的伤口不是那样。 当然,日记本子上没有庞风华的名字,只有一个英语字母:P.这个“P ”现在 就是庞风华了。别看这个“P ”现在神神叨叨的,时间长了,绝对落不到什么好。 怎么会有好呢,不会有什么好的。玉秧不只是纪录。重要的是玉秧会分析。从 逻辑上看,对照一下日记本上的时刻表,结论就水落石出了。庞风华一定是恋爱了。 一到星期六,把自己打扫得那么干净,甚至连牙齿都打扫了,不是出去谈恋爱还能 是什么?这是一。二,和庞风华谈恋爱的人虽说还躲在暗处,但在玉秧看来,班主 任的可能性非常大,别的不说,最近这一段时间,班主任在课堂上没有喊庞风华回 答过一个问题,上课时还故意不朝庞风华那边看,过去就不这样,这些都是问题, 做得过了,反而露出了马脚。三,除了星期六,这是他们铁定的约会时间,偶尔也 会有机动。一般说来,不是星期一,就是星期三。至于他们见面的地点,玉秧暂时 还没有把握,这是玉秧的时刻表需要进一步完善的地方,需要进一步地侦察。不过 玉秧相信,只要再跟踪一些日子,观察一段日子,所有的秘密自己就会冒出来。就 像种子一定会发芽一样。时间越长,越是能发现事态的周期性。周期性就是规律。 规律最能说明问题。规律才是最大的一颗图钉,最有威力的一颗图钉。一用劲就能 把你摁在耻辱柱子上。 实事求是地说,玉秧最初的跟踪和挖掘只是为了完成“工作”,并没有特别的 想法。跟踪了一些时间过后,玉秧惊奇地发现,对这份“工作”,自己有一分难以 割舍的喜爱。“工作”多好,那样的富有魅力,叫人上瘾,都有点爱不释手了。即 使庞风华没有得罪过玉秧,玉秧相信,自己也一定还是喜欢这样的。什么都瞒不住 自己,自己什么都能看得见。这是生活对玉秧特别的馈赠,额外的奖赏。有别样的 成就感。难怪魏向东要在同学当中培养和发展顺风耳和千里眼呢。魏向东喜爱的事 情,玉秧没有理由不喜爱。自己躲在暗处,却能够把别人的秘密探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多么的美。生活是多么的生动,多么的斑斓,多么叫人胆战心惊,多么令人荡 气回肠。玉秧感谢生活,感谢她的“工作”。 然而,玉秧并不快乐。一点都不。玉秧有心思。说起来还是因为汇款单的事。 汇款单是一具僵尸,现在,它复活了。对着玉秧睁开了它的眼睛。玉秧都看见 了,那是蓝悠悠的光。是死光。玉秧再一次听到“汇款单”是在下午的课外活动时 间,魏向东老师走过来了,希望她到值班室“去一趟”。玉秧不想去。那个地方玉 秧再也不想去了。玉秧每一次看见那间房子就要想起自己光着屁股的样子。但是, 不去看来还是不行的。事实上,魏向东一提起“汇款单”玉秧就不声不响地跟着魏 向东去了。汇款单就在魏向东的办公桌子上。魏向东一言不发,玉秧也一言不发。 玉秧望着桌子上的汇款单,心里突然就是一阵冷笑,明白了,反而平静下来了。知 道了魏向东的心思。别看魏向东那么一大把的年纪,人模人样的,心思其实也简单, 还不就是为了摸几下。来这么一手,也太下作了。玉秧真正瞧不起魏向东就是从这 一刻开始的。真是太让人瞧不起了。虽说还是恐惧,但玉秧毕竟有了心理上的优势, 不慌不忙了。等着。心里想,‘我倒要看看你姓魏的怎么说,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跟 我做这一笔交易。就是做,我也要好好看一看汇款单,证实了,看着它化成灰,然 后你才能得手。姓魏的,我王玉秧算是把你看得透透的了。 魏向东不动声色。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他一定是想抽烟了。然而,魏向东 没有。魏向东一手拿着汇款单,一手拿着打火机,走到玉秧的身边。玉秧机警地瞄 了汇款单一眼,看清了,没错,是那一张,上头有玉秧的笔迹。打火机点着了,橘 黄色的小火苗点着的不是香烟,而是汇款单。汇款单扭转着身子,化成了烟,化成 了灰。玉秧愣头愣脑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心里还没有重新捋出头绪来,灰烬已 经落在地上了。魏向东踩上去一脚,这一下干净了,就像苏东坡所说的那样,“灰 飞烟灭”。彻底干净了。这一切太出乎玉秧的意料了/她偷偷睃了魏向东一眼,魏 向东还是那样不动声色。玉秧的心里顿时就是一阵惭愧。魏老师一番好意,怎么能 够那样想魏老师呢?真是小人之心了。玉秧流下了悔恨的泪。魏向东把他的右手搭 在玉秧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这一来玉秧就更惭愧了。双手捂住了自 己的脸,突然听见“咕咚”一声,就在自己的身边。玉秧睁开眼,吃惊地发现魏向 东老师已经跪在地上了。魏老师仰着脸,哭了。无声,却一脸的泪。魏老师哭得相 当地丑,嘴巴张着,两只手也在半空张着。魏向东的膝盖在地上向前走了两步,一 把抱紧了玉秧的小腿。“玉秧,”这一次玉秧真是吓坏了,几乎被吓傻了。“玉秧, 帮帮我!玉秧,快帮帮我!”玉秧心一软,腿也软了,一屁股瘫在了地上,脱口说 :“魏老师,别这样,我求求你,想摸哪里你就摸哪里。” 玉秧没有想到自己会出那么多的血。照理说不该。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血呢。鲜 血染红了整整一条毛巾,虽说有点疼,到底还是止住了。玉秧的血不仅吓坏了自己, 同样吓坏了魏向东老师。魏向东满头是汗。手上全是血。再一次哭了。但是,魏向 东把玉秧丢在了一边,似乎只对手上的鲜血感兴趣,似乎只有手上的鲜血才是玉秧。 他一边流泪,一边对着自己的手指说:“玉秧,玉秧啊,玉秧,玉秧啊。”他 不停地呼唤,都有点感动人心了。“玉秧,玉秧啊。玉秧,玉秧啊。” 玉秧做了一夜的梦,是一个噩梦,被一大群的蛇围住了。蛇多得数不过来。像 一筐又一筐的面条。它们摞在一起,搅和在一起,纠缠在一起。黏糊糊的,不停地 蠕动,汹涌澎湃地翻涌。吱溜吱溜地乱拱。最要命的是玉秧居然没有穿衣服。那些 蛇贴在玉秧的肌肤上,滑过去了,冰一样,凉飕飕的。玉秧想跑,却迈不开步子。 必须借助于手的力量,才能够往前挪动一小步。但是,玉秧毕竟在跑,全校所 有的师生都在给她加油,高音喇叭响了,高声喊道:“玉秧,玉秧啊,玉秧,玉秧 啊!” 玉秧就那么拼了命地跑,一直跑到10000 米的终点线。玉秧自己也觉得奇怪, 没有穿衣服,怎么自己一点也不害臊的呢?怎么就这么不要脸的呢?高音喇叭又一 次响了。有人在高音喇叭里讲话。玉秧听出来了,是魏向东。魏向东一手挥舞着红 旗,一手拿着麦克风,大声说:“请大家注意了,大家看看,玉秧是穿衣服的,我 强调一遍,玉秧是穿衣服的!她没有偷二十块钱。不是她偷的!”这一下玉秧终于 放心了。有魏向东在,即使玉秧没穿衣服也是不要紧的。只要魏向东宣布一下。宣 布了,就等于穿上了。 一大早醒来,玉秧躺在床上,认定了自己是病了。动了动,并没有不适的感觉, 除了下身还有点隐隐约约的疼,别的都不碍事。一切都好好的。起了床,下来走了 两步,还是好好的。玉秧坐在床沿,知道夜里做了一夜的梦。但是,梦见了什么, 却又忘了。只是特别的累,别的并没有什么。虽然昨天出了那么多的血,看起来也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比原先的预想还是好多了。玉秧原以为自己不行了,看起来 也没有。只不过又被摸了一下。仅此而已。总的来说,虽然出血了,玉秧并没有第 一次那样难过,那样屈辱,好多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跪在地上求自己呢, 更何况还是老师呢。有了这一次,往后就不是玉秧巴结他了,轮到他巴结我玉秧了。 玉秧想,反正也被魏老师摸过的,这一次还是他,不会再失去什么的。一次是 摸,两次也是摸,就那么回事了。也就是时间加长了一些罢了。流血又算得了什么? 女孩子家,哪一个月不流一次血呢?再说了,魏向东老师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 “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的,会“想尽一切办法”让玉秧留在城市里头的。虽说还是 一场交易,但是,这是个大交易,划得来,并不亏。魏老师都那样了,人还是要有 一点良心的。就是太难受了,说疼也不是,说舒服也不是,就是太难受了。要是能 喊出来就好多了。 虽然是个孩子,关于男女之事,玉秧多少还是知道一些,也算是无师自通了。 如果魏老师想“那样”的话,玉秧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玉秧甚至威胁过魏老师, 假如他想“那样”,她一定会喊。在这一点上玉秧倒是十分地感谢魏老师,他一次 也没有“那样”过。这里头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6 魏老师说话很算数,的确没有脱 过他自己的衣裳。只要“那件事”不做,玉秧多多少少还是宽慰了。魏向东老师毕 竟经历过大的世面,处理问题还真的有他的一套,比方说,在时间的安排上,就显 示出他非同寻常的一面。他让玉秧在“每个星期天的上午”到他的办公室,实在出 乎一般的意料。星期天的上午,谁能想到呢?没有谁会怀疑什么的。很安全、很可 靠了。谁也不会想到。这也是让玉秧格外放心的地方。再说了,班里的同学们现在 都在议论庞风华和班主任的事,越传越神了。谁还有心思关心她玉秧呢? 按照原来的计划,玉秧打算在掌握了全面的情报之后再向魏向东汇报。玉秧不 着急。早一天晚一天实在也没有什么区别,迟早总要丢丢这个小婊子的脸。弄早了 反而会打草惊蛇,让她逃脱了,反而划不来了。可玉秧到底年轻,藏不住话,她坐 在魏向东的大腿上,没有忍住,居然说了。玉秧问魏向东,知不知道“我们的班主 任”在和谁谈恋爱。魏向东老师猜了几个年轻的女教师,一口气报出了四五个。玉 秧笑笑,摇了摇头。说不对,说是我们班的。魏向东的眼睛放光了,是那种奇异的 光,古怪的光,对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炯炯有神,甚至可以说是虎视眈眈。玉秧 就觉得魏老师的目光热气腾腾的,有点像冒烟。魏向东说:“真的?”玉秧一定是 受到了魏老师目光的鼓舞,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魏向东说:“真的?”玉秧没有 再说什么,立即回到宿舍,把日记本送到魏向东老师的跟前。玉秧就是这样,说得 少,做得多,一切让事实自己来说话。魏向东严肃地问玉秧:“为什么不早说?” 玉秧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