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苏家铺村处于一片丘陵地带,起起伏伏的坡岗上是一片片蓊郁的油茶林。幢幢 农家小楼坐落在油茶林的掩映之中。村委会是村子的中心,对面是新落成的村小学, 左面是大米加工厂,右面是村民开的一溜铺面,卖肉的、卖米粉的、卖百货的等等。 进出铺子的人不多,我一下车,就都朝我望,很好奇。有人低声说:“又来干部了。” 我朝四周看一圈,小学墙壁上的一条标语引起了我的兴趣:“自己的孩子自己爱, 自己的学校自己盖。”我立即把它抄在我的小本子上。 我到苏家铺,是冲着村支书苏大雷来的。 很多人向我说,苏支书是个好支书,上任以来,村办经济红红火火,自己又廉 洁奉公,深得村民信任。应该树他一个典型。我想,如果眼见为实,就给他写篇人 物通讯。 我在村委会没找到苏支书,但副支书和妇女主任在。我一说明来意,他们就很 热情地介绍起苏支书的事迹来。我边问边记,很快就记了半个本子。素材非常丰富, 有些细节也十分生动。说。得差不多了,他们又带我去看了在苏支书领导下建成的 大米加工厂和村小学。至此,我已确信,苏支书是个实打实的好支书。 采访结束,苏支书出现了。隔老远,就向我伸出两只手来:“哎呀,陶书记你 可是个稀客呀!来也不打个招呼,我在乡里听说,赶紧回来了。”抓住我的手直摇。 他的手粗糙有力r 我被钳得生疼;暗暗地忍着。我被他的热情与爽朗感染了,也摇 晃着他的手。好一阵寒暄。 重进村委会,苏支书问给过陶书记烟没有,副支书和我都连声说给了。苏支书 这才坐下来和我扯谈。他很谦虚,说到他的政绩,酱色的脸憨憨地一笑,说:“人 嘛,总要做点事的。” 扯着扯着就到了太阳当顶之时,便把我往饭桌上邀。桌上菜不多,分量却是非 常之足的,都是大鱼大肉。少不了又要喝酒。较之过去,我对酒的态度有所变化, 爽快地要了一瓶啤酒。又是举起瓶子朝天“吹”。由于聊得投机,大家都很痛快, 我居然不知不觉吹了四分之三瓶。看来我的酒量有了长进。 放下碗筷,苏支书说:“陶书记,今天没事了,摸几把吧?” 我知道他是指打牌,就说:“麻将跑符子我都不会,你们玩吧。” 苏支书说:“真不会呀?那我们换换脑筋,陶书记到隔壁睡个午觉吧。”说着 把我引到隔壁房里,又开了电扇,让我上床歇息。夏季人很容易疲倦,一躺上床, 睡意如水漫来,我很快就沉人了梦乡。 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多。我到隔壁一看,苏支书面前赢了一堆钱。我心里吃了一 惊,嘴里却说:“嚯,苏支书手气好呀!” 苏支书喜笑颜开,匆匆地瞟我一眼,就盯着手中的牌去了,边出牌边说:“今 天怕是沾了陶书记的光呢,好久没摸过这么好的牌了。”出了几张牌,忽然想起了 什么,说,“哦,陶书记要回乡里去了吧?、李村长,你去帮陶书记拦台车。陶书 记,我就不送你了,多包涵哟!” 我知道牌桌上的人是九条牛也难得拉动的,就挥挥手告辞了。在跨出门槛的一 刹那,心里很不是滋味,苏支书留给我的好印象几乎是荡然无存。 我搭上了一台既无车灯又无车窗的旧吉普车,在油茶林中颠簸而行。下午气温 降低了,又有山风扑面而来,心情不由得就轻松了一些。才走了不到一公里,一辆 摩托车嗖地从后面追上来,车头一横,将吉普车拦住了。司机正要破口大骂,却见 苏支书从摩托上跳下来,便噤了声。苏支书冲我大喊:“陶书记,我有句话说。” 我很惊讶:“什么事?” 他跑到我面前,说:“我才晓得,你是为了替我写文章来的。请你手下留情, 千万不要写!” “为什么?” “我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工作是做了一些,可我有个毛病,就是爱打牌,有 时一打就是一个通宵。” 我说:“打牌不要紧,谁没一点嗜好?只是赌钱不太好。” 他憨然一笑:“打牌要不兴钱,那还有什么味道?我这毛病是改不了啦。你要 是写了文章表扬我,我就没好日子过了。写了我,给党抹黑呢,拜托陶书记,另找 个典型吧!” 我答应了他。 周书记和主管党群的李书记要处理一个案子,请我也参加。我很高兴有这种收 集素材的机会。我问周是谁的案子,她说:“就是玉皇村的孟菊清呀!” 我一愣:“他犯了什么法?” “他呀,太不像话了,大白天,和三个村干部在村委会打牌赌博,输赢几百块!” 我有些不解:“打牌的多得很,这也不算个大不了的事吧,。是不是用了公款?” 周书记说:“倒是没用公款。打打牌其实也没什么,我有时候也打,乡干部中 打牌不兴钱的只有余老板。余老板是很注意自己的形象的。问题是村民举报了,不 光是打牌,打了牌,天黑了,他们还让赢了钱的请客,打的到市里的夜来香舞厅跳 舞,还请坐台小姐伴舞!半夜三更了又打的回来。而且,还不止一次。真是太不像 话了,这样的歪风邪气不刹—)刹是不行的了!”‘我惊讶之极。我这个城里人, 还从未找过伴舞小姐呢。真难想像,山里的泥腿子跑到城里的舞厅,和涂脂抹粉的 小姐搂搂抱抱,是怎样的滑稽景象。特别是孟菊清,两条盘着走路的短腿,它能跳 出舞步来么? 随周书记到了党委会议室。李书记与几个被审者都已经到了。孟菊清看来很有 些对立情绪,绷着脸不认人。李书记异常严肃,咳嗽一声,厉声道:“晓得今天为 什么把你们请来吗?” 孟菊清闷声说:“晓得。” “晓得就好,说明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坐着一泡屎了还晓得臭。晓得就一个个 给我从实招来,处理的轻重取决于你们坦白的程度和检讨是否深刻。孟菊清,你是 为首的,你先讲!‘”李书记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拍。孟菊清瞥李书记一眼,慢慢地 讲述事情经过。李书记和周书记不时地向他提问。我一直默默地倾听着,只是当听 说请陪舞小姐时,忍不住问:“那陪舞小姐也愿意?”孟菊清眨眨眼,明白了我的 意思,说:“小姐认的是钱,她有什么不愿意的?”我问请小姐花了多少钱,他说 请了两位,每位伍拾,很便宜的。说完经过他又做了检讨,说犯了错误,损害了党 的形象,影响了干群关系,辜负了乡党委的希望,对不起谁谁谁谁谁,等等等等。 接下来另外三位村干部逐个交待和检讨,所讲述的事实与所使用的语言,也都与孟 菊清的如出一辙,大同小异。 事实是很清楚的了,没有必要再审。李书记合上笔记本,开始声色俱厉的训斥 和教育。他首先指出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和危害性,接着特别指出,孟菊清是在支书 外出参观,自己主持全村的工作期间犯错误的,这就更不应该,这就没有经受住考 验,损害的不止是村干部的形象,还有他自己的政治前途。李书记越说越激动,越 说嗓门越高,把孟菊清的两眼都说红了。 李书记教育完,周书记接着教育。到底是女同志,她虽然也很严厉,但声音还 是柔和了许多。不过她所使用的语言,也跟李书记的如出一辙,大同小异。她说完 之后,对我颔颔下巴:“陶书记,你也说几句吧。” 我当然也要说几句,不过我不想重复他们的话了,便说:“刚才两位书记说的 话,你们要牢牢记在心上。人不怕犯错误,怕的是不认识错误,不改正错误。别的 我不说了,你们都是农民,我也曾当过农民,我们摸摸自己的良心想想,城里那种 带色情的娱乐场所,是我们去的地方么?还打的,还请小姐,村民晓得了,能没意 见么?能不举报你么?” 我的话说得孟菊清直朝我看。 李书记最后作总结,他肯定了四位村干部的良好态度,交待他们第二天把书面 检讨交来,越深刻越好。至于如何处理,乡党委还要研究,回去等候通知吧。 散会时暮色降临,食堂已经开过饭了。孟菊清说:“三位书记要是不怕我们拉 拢腐蚀,就跟我们去吃顿饭吧。也算给我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李书记想想,笑道:“怕?笑话!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一顿饭就能 腐蚀得了的么?该批评的还得批评,该处理的还得处理,该吃的还得吃!周书记、 陶书记,走,去赴他们的鸿门宴!” 批评者与被批评者顿时变得十分融洽起来。一行人径直往回春餐馆去。 往餐桌前一坐,孟菊清就忙于发烟,然后请三位书记点菜。我胡乱点了一个豆 腐。我一直在想,这顿饭是公费呢还是他们四位掏腰包?菜上齐之后,每人面前竖 一瓶啤酒,咬掉盖子后,就都朝天吹了起来。 孟菊清很快就脸红脖子粗了,不停地向三位书记敬酒,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 喝着喝着,他就酒后吐了真言:“其实,我们这算个什么错误喽!如今谁不赌几把? 赌也好,跳舞也罢,都是用的自己的票子,又不是村里的钱!支书去张家港,说是 去参观取经,其实呢,还不是去公费旅游?上海南京北京,一圈回来要多少票子? 当然,李书记周书记说的都是正确的,正确得跟那些年的毛主席语录一样,我服了 ;我独不服陶书记的话,是呀,我是农民,农民又怎么的?农民就不能上城里的舞 厅,就不能搂城里的小姐呀?天下哪有这种道理。你看不起农民,才说这种话呢!” 我哑口无言,脸一阵阵发烧。我不能否认孟菊清的话在某种程度上的正确性。 直到饭后见孟菊清签了单,我才敢直面他那张醉醺醺的关公脸。 半个月后,孟菊清被免掉了村主任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