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外出参加一个笔会,回来才知道河里涨大水了。 岩板坡不靠近大河厂但抗洪是全县的事,所以也分了一百零三米的责任堤。就 在县城东郊三公里的大河南岸。北岸就是市郊,离我住的地方也不过八公里的样子。 我们这个地方,夏天就是汛期的代名词,一涨水,抗洪就成了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我的挂职其实只是挂个名,不在岩板坡拿工资,来去自由,对抗洪佯装不知,在家 休息几天,也不:会有人说。但是这良心上过不去。于是这天下午,我骑了一辆破 自行车,边行边问,去找岩板坡乡的防洪堤。 在防洪堤下一幢农舍里,我找到了岩板坡的人。他们正在吃晚饭,人人一身汗 臭。见了我,显得异常亲热,先递给我一份盒饭,又扔给我一瓶啤酒。余书记说: “陶书记,你就不要来受这个累了,你那是拿笔的手。反正也不少你一个人。”我 说:“那怎么行,我有一分力,就该尽一分心。再说,这也是我体验生活的好机会。” 余书记想想说:“也好,今明两天就辛苦你一下,你和陈乡长带二十个人留在堤上。 陈乡长负主责。子堤已经筑好了,剩下的就是守堤巡堤,一有情况马上和指挥部联 系。我们不能搞疲劳战术,其他人都撤回去休息。” 余书记他们一走,陈一安就拍着我的肩说:“别人躲都躲不及呢,你还往枪口 上撞!”我笑道:“我就是想跟你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呢,你还不欢迎。”陈一安 说:“这个战友可不好当。白天太阳晒死你,夜里蚊子咬死你,发现管涌吓死你!” 我夸海口:“不怕!我是洞庭湖的麻雀,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 深感责任重大,我和陈一安都不敢在农产家久留,端着饭边吃边上了堤。六七 米宽的堤面上,筑起了一道一米高的子堤。洪水刚好涨到了子堤堤脚。堤外洪水浩 浩泱泱,流得并不急,但很有气势,蕴含着不可阻挡的力量。晚风带着水腥味扑面 而来,我似乎从中嗅到了一缕灾难的气息。有几个人在子堤上巡查,还有十来个人 在大堤内坡上一字排开,检查有无渗漏的迹象。其中一个是孟菊清,见了我,嘴角 一咧,一个笑容尚未完成,就把脸转过去了。他对自己被免职的事一直耿耿于怀。 陈一安将堤上的人重新作了分工。我和他各带一班,各负责上半夜和下半夜的 巡查。天色渐渐地暗下来,蚊子开始绕着我们的脸和腿飞,寻找着陆点。幸好河风 渐大,把它们赶跑了。每隔半小时,我就打着电筒查看一次子堤。我在堤外水中插 了一根棍子作标志,以观察洪水的涨落。见水在下降,我心里安稳了许多。 陈一安陪着我查了几个来回,扯了一会淡,就打起了呵欠。于是他将一个编织 袋铺在一堆卵石上,躺下来休息。我查了一趟回来,见他打起了呼噜,就说:“这 家伙,睡得像只猪一样!”谁知他听见了,叫了一声:“谁在骂人?”我刚要与他 搭腔,他翻个身,鼾声又起起伏伏地响了起来。 我有些疲惫了,就在陈一安身旁坐下,凝视着夜色下的大河。,星空下,河水 幽幽地流,波浪不时拍得大堤哗哗作响。对岸右侧是灯火闪烁的城市,那些遥远的 高楼大厦隐隐约约的像是一些积木玩具。左侧有一座黑糊糊的小山,山上是市委党 校,因为垮了一个小垸,几百灾民安置在那里。 我的思绪正在游荡,过来两个人,他们拿手电简直射陈一安的脸,又用脚踢他 的身体,厉声呵斥:“喂喂!守堤还困什么觉,堤要穿了眼,把你的命填进去!” 陈一安一骨碌爬起来,解释道:“我们分工了的,轮流值班,要不人受不了, 要填眼了也没有战斗力。你们是……? “我们是县指督查队的,你们这里谁负责?” “我,我是副乡长,”陈一安语气十分小心,“哦,还有这一位,陶书记。” 两人都看了看我,态度明显和蔼些了。其中一人记下了我们的名字,说:“防 汛无小事,你们可要小心哟。万一出了责任事故,随时都有摘乌纱帽的可能。”我 和陈一安连声称是,陪着他们沿堤走去,直到把他们送出岩板坡的责任地段。 他们一走,陈一安就骂骂咧咧:“神气个屁!责任就责任嘛,说什么乌纱帽, 好像谁还在乎这顶破乌纱帽!一个月就那点工资,还不能按时领,真不如去摆个摊 摊。陶书记,莫管那么多,你去睡,我来值班。” 我用手电照照手表,已经是十二点过了。但我不敢去睡,要是督查队员转来看 到,印象不好。我强打精神,陪着陈一安巡查了几个来回,听他讲了几个色情味很 浓的小故事,到凌晨两点的时候,实在支持不住了,便倒在那堆卵石上不顾一切地 大睡起来。 天刚亮的时候,堤上的高音喇叭把我惊醒了:“请岩板坡的陶书记赶快到指挥 所来领任务!请岩板坡的陶书记,赶快来领任务!” 我很诧异,对陈一安说:“不是跟他们说了,是你负主责么?” 陈一安笑道:“谁让你是书记呀,有书记在,他们当然只认书记。党指挥枪嘛!” 我只好颠颠地跑到两里地外的临时指挥所。原来是要抽十个人去卸卵石。我回 到堤上,点了十个人,赶往泊船的地方。陈一安争着当领队,被我拒绝了。我刚休 息了半夜,理应我去。 到卸船的地方一看,各乡抽调的劳力都到了,有百把人的样子。我连忙作了一 个简短的动员,说我们是代表岩板坡来的,要尽心尽力,千万不能偷懒耍奸,让别 人把我们看瘪了。孟菊清站出来说:“陶书记,只要你这城里坯子莫压瘪了就行。” 我说:“你搞错了,我可是农民坯子,修铁路造水库,什么没干过?那个时候一担 挑两百多斤呢!” 可是上船扛了几袋卵石之后,我不由就想起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这句话。到底是 多年没搞体力劳动了,身子一负重就发软发虚,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的。又加上天 气闷热,不一会汗水就湿透了全身。装卵石的编织袋非常粗糙,硌得肩膀生疼。手 伸进衣服里摸摸,已经磨脱皮了。后来,我扛着一袋卵石下跳板时,双腿一颤,身 子猛地一晃,若不是擦肩而过的孟菊清扶住我,恐怕掉到河里去了。 孟菊清一直将我送到岸上,说:“陶书记,霸不得蛮的,扛不起了就去装袋吧。” 我朝堤上看看,见督查队的人正往这边观察,便说:“不好,我是领队的;应 当率先垂范。” 孟菊清说:“你看你这疲塌样子,还率先垂得范么?再垂就要垂到水里去了。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先把本钱保住再说。”不由分说,将我推上船,递过一摞编织 袋,让我扯袋口,他操起铁锹往里头装卵石。这样我就轻松多了,口里喘着的粗气, 也渐渐平息下来。 大约上午十点多,两船卵石总算卸完了。人人都累得筋疲力尽,又都还未来得 及吃早餐,个个饥肠辘辘,饿得眼眶发青,瘫倒在大堤上不想动弹。这时,一个穿 深筒水靴,手里拿着草帽的领导过来了。孟菊清告诉我这是县委胡副书记。 胡副书记看看两条卸空了的船,满意地点头:“嗯,不错,进度挺快的嘛!” 督查队的人马上凑过去说:“都是抽的战斗力最强。的队伍。特别是岩板坡的 同志,表现很不错。” 胡副书记很欣慰:“噢,是吗?哪位是岩板坡带队的?” 我赶紧站起来:“是我。” 胡副书记拍拍我的肩:“嗯,不错不错,值得表扬。督查队的同志要向指挥部 好好反映。实际上,我们县的抗洪抢险工作比其他县都做得好,至少也不会差,要 说差,差就差在宣传舆论工作没有搞上去。你们回去后,要好好总结,可以写个稿 子往市报和县、市电视台寄嘛。” 我点头道:“我们一定照胡书记的指示办。” 胡副书记回头欲走,又:转身道:“哎,你们那里不是有个挂职的作家吗?” 我一怔,答道:“是呀。”胡副书记说:“要好好利用他嘛,不要浪费人才资源嘛。” 我不知说什么好。幸而胡副书记并不要求我说什么,兀自转身走了。 回到责任堤上时,苗乡长带着换班的人来了。说洪水回落很快,大部分人都撤 回去休息,只须留少量的人守堤。他让我回家多歇息几天,不要急着下乡。我没有 推辞。骑上自行车往家里缓缓而行时,我感觉疲惫之极,似乎此生此世从来没有这 么累过。 乡里在影剧院召开表彰优秀党员和抗洪先进个人暨救灾补损动员大会。我进会 场一看,才知乡下开会也已跟城里接轨。主席台的长桌上,规规矩矩地摆着写有出 席会议的乡党委领导名字的牌子。而且那牌子居然也是有机玻璃作的。仔细一端详, 位置排列也很讲究,与所任职务在党委里的位置相对应,很有章法。记得有一次市 文联开个颁奖大会,就为了主席台排座次的事煞费了苦心,结果还是出了纰漏,将 一位政协副主席的位子排后了一名,弄得这位副主席大为不快,叫人改正了错误才 肯上台。过去了很长时间副主席还耿耿于怀,说你们文联就这么个政策水平呀!以 后文联开大会就吸取了教训,专门请市委办的人来排座次。 我和党委的其他人一样,先在台下坐着。待党委办的同志邀请过了,并且余书 记已经带了头,才相跟着走上主席台。我坐在余书记左边,中间隔着李书记。往台 下一望,一千多党员干部几乎将会场塞满了。许多人向我指指点点,我想他们可能 在好奇,哪来的这么一张新鲜面孔。我虽然已跑了很多地方,但不认识我的人还是 大多数。此生此世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合,当我向台下俯瞰过去的时候,一种高 人一头的感觉油然而生。心想,难怪别人这么在乎主席台的位置呢。 众人的目光在我脸上浏览,我只好装模作样地翻阅文件。一个女子过来倒开水 时,我学着广东礼节,撮起两个指头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叩,以示谢意。女子对我笑 了笑。她很年轻,长得也清秀小巧,就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我问李书记她是谁,李 书记说是乡广潘站的梅丽。“陶书记很有审美的眼光啊,小梅还没找对象呢!”李 书记凑到我耳边说,又对我有意味地眨眨眼。我笑笑,没有吱声口大会开始,我正 襟危坐,严肃地望着台下,也许由于过于严肃,自觉面部肌肉有点发僵。第三项议 程是由我宣读乡党委关于表彰优秀党员的决定。我知道,余书记把这个任务交给我 是以示对我的尊重。宣读之前,我特地用茶水疏通一下嗓门,让稍稍有些发紧的声 带松弛下来。麦克风把我的声音放大并且美化了。它抑扬顿挫,浑厚而洪亮,很像 是那么回事,我对此简直有点吃惊。我忍不住很有些自我欣赏了,其结果便是声音 愈来愈好,几乎可以称作美声读法。遗憾的是文件太短,瘾还没过足,就读完了。 难怪许多人热衷于文牍,它确实是可以带来某种快感的。 “到底是市级水平,陶书记念得是字正腔倒,我还以为把赵忠祥请来了呢!” 李书记凑到我耳边低声道。 我笑笑,小声道:“我又不能提拔你,拍我的马屁干什么?” 台下的人见我们交头接耳;只怕以为我们在谈工作吧? 散会了,从主席台下来,随着人流步出影剧院时,我感到自己正从某种罕见的 状态中退出。人真是一种怪物,为什么一坐上主席台,就感到自己不是自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