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夏凉隐约感到她的生活也许出了点问题的这一日,正巧是她与丈夫韩林结婚 十周年的纪念日。这一日是星期天,不用去学校,所以她起得很迟。醒来后,也不 急着起床,而是爬到床沿一侧,伸长手臂打开音响,将一盘肖邦的曲子放了进去, 将音量调到适当的挡位,然后就靠在床头,边听音乐,边随手抓过一本杂志随意地 翻了起来。丈夫不在家的周末的日子,她基本上都是以这种形式开始的。以这种形 式开始的周末生活,好像有很长的一段日子了。到底有多长,她似乎又有点模糊了。 她真的觉得日子让她给过得模糊起来了,或者说她让日子给过模糊了。她学的是英 语,所以,一时不能找到更确切的词语表达她内心这种微妙的感觉,但大概意思是 这样的。但是,今天早上,她将一本杂志全翻遍了,竟什么也没有看进去。她感觉 到自己有点心不在焉。于是,她就放下杂志,习惯性地又去揭过床头柜上那本台历 上昨天的一页。当新的一页出现在眼前时,她“噢”地轻呼了一声——台历上用红 色字迹醒目地记着这一天是她的结婚纪念日!望着这张特殊的台历,她的心情有点 兴奋起来。这是她在很多天前做下的记号,准备在这一天与丈夫好好庆贺一下的。 但真到了这一天,怎么会倒给忘了?刚结婚的头些年,她与丈夫都牢牢地记着这个 口子,到了这一天,两人都要搞一点活动的。后来,是丈夫先渐渐忘了这个日子。 当然,她还是记着这一日的,就总是去提醒丈夫。需要提醒的丈夫,对这特殊日子 的反映就不怎么热烈了。提醒了几次之后,因为丈夫不积极的态度,她也就渐渐忘 了这一日。比如去‘年的这一日,她对丈夫说,我们去买一束玫瑰吧。丈夫就一脸 茫然地说,买玫瑰干什么?要去看谁吗?她就再没说什么,心里有了一种灰溜溜的 感觉。刚开始那几年,因丈夫对这个日子的忽略和轻描淡写,她极为不满。但她的 不满并没有改变丈夫的什么,所以,她的不满或者说埋怨,就显得毫无意义起来。 而当她意识到自己的不满或埋怨对丈夫毫无意义时,她也就开始试图努力消除自己 的不满和埋怨情绪。于是,一切的一切,就在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过日子的过程中, 渐渐地走起样来。 当夏凉在这个周末的早上突然意识到“走样”这一个问题时,心中掠过几许焦 虑和隐隐的不安。她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想给在省城开会的丈夫打个电话,告诉 他今天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她想她要尽量多说一些温柔体贴的话,尽量浪 漫一些,也希望丈夫能在电话里对她说上几句温存体贴的话。毕竟是十周年哪。 当拨打完丈夫的手机号码后,她听到的是一句“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她有 点失望。过了几分钟,她又打,仍是电脑吐出的那句“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这 让她懊恼不已,脱口骂道:“混账!”自己也不知是骂关机的丈夫,还是骂那句毫 无感情色彩的电脑语。她强烈地感到自己被拒绝了,被“关机”拒绝,被电脑语拒 绝,被一扇无形的冷冰冰的门拒绝!于是,她从床上翻身爬起,披头散发地冲到窗 前,哗地拉开了落地窗帘。 在她还没想明白该采取一些什么行动时,面对透进房来的晨光,她的心口又一 片茫然。仲春时节的晨光,好像有点儿发黏,里面好像有一种懒散的颓废之气,让 人心生倦怠。她打开一扇窗子,想换换房中的空气。然而,涌进来的空气不但不怎 么新鲜,反而糅杂了一些车辆排出的废气、尘埃和噪音。她懊恼地又嘭地一声将窗 子关上。在这个早晨,她的心情忽然就坏透了。靠在窗前,脑子里空空洞洞地发了 一阵呆后,又想:是了,这个时候,他正在开会,说不定还正是该他发言的时候呢, 他当然得关机!他又不是关了机与人家谈恋爱,我用得着这么生气吗?于是,她就 这样在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又替自己排解的过程中,打开了微波炉,准备为自己热 汤喝。 在她洗漱完毕后,开始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喝汤时,她的心情居然好了起来。 像这种自己一个人气恼,又替自己排解的日子,也不知过了多久了。一切的一切, 都显得这么了无痕迹。她边慢慢地喝汤,边很投入地看着电视。电视中林青霞扮演 的东方不败正在用琴弦优雅地杀人。这个衣袂飘飞的女子掷出的绣花针的威力,像 一枚枚重磅的炸弹,嗖嗖嗖!轰轰轰!婉转一笑之间,却已杀人无数!她有点兴奋, 却又莫名其妙地叹息了一声。 这时候,电话响了。她跳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抓过话筒就嚷:“我刚才给你打 电话,你关了机!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没关机呀,你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了?今天是 你的什么日子?”这女人是夏凉的同学吴月。 夏凉一怔,接着就咯咯地笑:“我当是我家老韩打来的……怎会知道是你?” 吴月也笑:“夏凉,难道给你打电话的除了你家那位大主任,就再也不会有其 他人了吗?唉,你真有点让我痛心疾首啊!” 夏凉知道她是那种碰上一只蚊子也想就公母问题发一番议论的人,就笑问: “大清早的找我有什么好事?我正闷得难受呢。” 吴月在那头用有条不紊的口气说:“第一,现在已不是大清早了,只有你这种 缺少活力不珍惜时间的人才会认为此刻还是大清早;第二,我很惊讶于你这种人居 然也说出了‘闷得难受’这几个字,你不是很满足于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日子吗?看 来我们有必要交流一下思想了;第三,你是不是还没有起床?如果没有,就请你马 上起床,马上梳洗,我半个小时后到你家里;第四,确实有件好事,见了面再告诉 你。”吴月说过这些就将电话挂上了。 夏凉忍不住哑然一笑,这家伙,什么时候都这样。她和吴月的关系很不错。这 些年来,她除了学校的同事和丈夫韩林外,吴月似乎是她惟一的朋友了。吴月没说 错,自结婚以后,这么多年来,她的生活还真有点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味道,她也并 没有觉得这有哪点儿不对。但是,今天她真的有点感到寂寞和郁闷。当“寂寞”和 “郁闷”这两个词跳进她的脑子里时,她有一点儿惊讶:我怎么会觉得自己有了 “寂寞”和“郁闷”呢?与韩林结婚后,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幸福和满足的,甚至可 以说是幸运的。十年前,她嫁给韩林时,韩林刚从学院进修出来,并很快就成了市 外经委的副主任,在市里这可是个非常看好的位子。韩林比她大了整整十岁。那时 候,三十五岁的韩林,真正可以说是年轻有为,踌躇满志,有研究生的牌子壮门面, 市里还有很赏识他的重要人物,一副前程似锦的气象。正巧在那段日子里,他的前 妻跟人去了国外,给他留下一大笔钱和一对双胞胎男孩,算是两断了。于是,那时 的韩林,就成了女孩子们心目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多少双妩媚的眼睛对他“虎视眈 眈”哩。夏凉与他是在一次公务活动中认识的。那次,市里接待一批境外客人。这 批客人除了要来观光旅游外,主要是洽谈建设项目投资的。因为客人中有一部分是 使用英语的,所以市里领导让夏凉所在的学校派一名形象好的英语老师去参加接待 工作。学校就派丁夏凉去。在那几天时间里,夏凉与韩林彼此给对方留下了很深的 印象。那时候的夏凉,清秀苗条,一头齐脖子的短发青幽水亮,像个清纯可人的学 生。在那群老少不等、胖瘦不均的人群里,她像一株深谷幽兰,使得韩林不时将目 光悄悄投向她。而那时的韩林,风华正茂,风流倜傥,与客人说起话来,口若悬河, 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而且,他还真算得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在公共场所很聚焦的。 所以,夏凉也留意了他。自那次活动后,韩林给她打了几次电话,夏凉痛痛快快地 应了他的几次约,婚姻就成了。一切都显得格外的顺畅,微波不起。结婚后,最让 夏凉感到高兴的是韩林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她就不用生孩子了。关于生孩子一事, 她还在少年时代就心生恐惧,痛恨自己生为女人,不知将来怎么才能躲过这一关。 想不到老天让她遇上了韩林,轻轻松松就过了这一关。婚后,既怕委屈了儿子,又 怕委屈了夏凉,韩林就将一对双胞胎男孩放在自己父母身边抚养,这让韩林的父母 和夏凉都正中下怀,各得其所。婚后,既不用生育孩子,又没有多少家务可做,每 年又有两个假期,夏凉就一会儿学茶道,一会儿学插花,一会儿又变着法子布置房 子,一会儿又研究药膳,日子倒也过得清闲自在。在夫妻双方单位的同事和朋友、 熟人的眼里,他们是公认的美满而恩爱的一对,现在两人的老师来信的开头语仍是 :韩林、夏凉贤伉俪好。夏凉很得意“贤伉俪”的称谓。这么多年了,她也认为自 己与丈夫是真正的“贤伉俪”了。她认为这“贤伉俪”对她与韩林来说,是板上钉 钉地能白发苍苍相伴夕阳红的。但是,她在这一个仲春的早上,居然会产生“寂寞”、 “郁闷”的感觉。她想产生这样的感觉真是一种罪过。她想她是绝对不能产生这种 不良情绪的。 不过,仔细一想,她又很能体谅自己的这种情绪。自五年前韩林稳稳当当地坐 上市外经委的头把交椅后,他在外头似乎变得格外忙碌起来,出差多了,应酬多了, 在家的日子就少了,甚至与夏凉之间说的话也少多了。即便是在他不出差的日子, 每天,他至少有一餐饭是在外头吃的。有时,她想好了一道菜,想在他面前露一手, 他竟然会没有空回来吃。这事让她很为懊恼。埋怨归埋怨,不满归不满,但夏凉是 个聪明人,总又能体谅他,理解他。现在的男人好像都挺忙的嘛。日子该怎么过, 还得怎么过。 与吴月通电话后,夏凉马上挽起头发去卫生间梳妆。她知道吴月在半小时后会 准时来敲门的。吴月是个风风火火的人,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属“三快型”,即走路 快、进食快、如厕快。夏凉就取笑她的“三快”,而她却说:“你知道什么?‘三 快型’最能适应现代社会,而且基本都会成为现实生活中的佼佼者!”她还常对夏 凉说,你也别总是一副少奶奶嘴脸过日子了,眼下大家闺秀风格早就不流行了,连 那贤妻良母的称号都有弃妇秦香莲之嫌呢。现在的女性就数“新新人类”最吃香, 活得最有滋有味。老同学,观念要改变,要跟上时代的步伐啊。夏凉就无动于衷的 样子笑说,本人就是老师哩,你要对我进行洗脑教育吗?吴月就会夸张地连呼,天 哪天哪,我们性格如此不合,怎么会成为好朋友的呢?!夏凉,总有一天你会认同 我的。是的,夏凉很喜欢吴月。她觉得吴月身上有一般同龄女人缺少的张力和活力, 她想她能吸引自己的主要原因也许就是这个缘故。 夏凉边对镜梳洗,边想:难道自己的心态有点迟钝了吗?望着镜中那张仍很妩 媚的脸,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容貌和神态产生了不满,觉得这张线条柔和的脸庞和微 波不起的双眸里,真的缺少一些东西。 正当她面对镜子发呆时,门铃响了。她忙去开门。吴月唠唠叨叨地进来了: “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呢?你真的得改一改少奶奶习气才行!简单收拾一下,我们 出去。” 夏凉问她到底是什么事?吴月就说,我搞了个音乐茶座,今天开业。下午要搞 个开业仪式,一定要夏凉过去帮帮忙,捧捧场。“谁不知大美人夏凉是外经委韩大 主任的太太?你去了,就如同我们韩大主任去了一样。我在那帮人面前就很有面子。” 夏凉忙说:“我去是老同学的情分,应该的。你别在人家面前东拉西扯作践我 好不好?” 吴月撇撇嘴说:“哟,别跟我甩官太太腔好不好?我连李副市长的老婆连带情 人都请了哩,你当我吴月是谁呀?” 夏凉相信她的话,就笑:“你这人呀,才真的让我痛心疾首哩!” 说话之间,夏凉已打扮好了。她将一头很好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上面 别了一枚水晶发卡;衣服是黑色窄身裙,外套深蓝色暗格西装。夏凉虽然三十五岁 了,身材却非常的好,穿什么都有形。而吴月盯着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撇撇嘴说 :“老气横秋,可惜了这美人的坯子。” 夏凉说:“小姐,我都三十五岁了,就算是美人也迟暮了,能不横秋?我能扎 根冲天辫,穿件露脐衫,弄出个‘第四代青春美少女’来吗?” 吴月吃吃地笑:“你穿衣服一直都太保守了,没有变化。三十五怎么了?又不 是五十三,心态不好嘛。算了,我们到美容美发厅去弄一弄吧,今天到底是个特殊 的日子,不弄得隆重一点可不行。” 她一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就触到了夏凉的心思,她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 心想,算了,结婚纪念日就随它去吧,且跟着吴月出去混一混,换换心境也好。 吴月挽着夏凉的手臂进了一家叫“蓝月亮”的美容美发厅。这“蓝月亮”,夏 凉知道是全市名气比较大的一家美容美发厅。平常她从外头走过时,总会往大玻璃 墙内看一眼,见里头什么时候都是五光十色的样子,常常坐着些大姑娘、美妇人, 一个个全是粉黛齐全、披挂精良的形象。她从没进去过,甚至连这种念头都没产生 过。今天是破天荒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她俩刚推开玻璃门进去,马上就有一个长相俊气的男青年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 将她俩往适当的位置上引领。吴月与这男迎宾大大方方地说笑着,显得很熟络的样 子。看来她是常来这个地方的。男迎宾说话细声细气的,且一脸谦恭的微笑,这让 夏凉觉得他像个女孩子,她心里就有了点儿别扭和不自在,眼睛都不知往哪儿看才 好。 男迎宾非常善解人意地对夏凉说:“大姐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吧?我们这里的 服务是上乘的。现在的人工作、生活的节奏快了,都有一种紧张、疲惫感,常来这 里,可以放松一下,改变一下心境也是好的。”夏凉就觉得这女孩子样的男孩很会 说话,对他友好地笑了笑。 两人刚坐定,吴月就对着一个方向扬声喊:“五号!五号!” 夏凉皱皱眉说:“你要干什么?”夏凉她们平常将上厕所叫上“五号”。 吴月知她会意错了,就说:“我叫人哩!” 果然,一个高个子的男青年笑着跑了过来。夏凉见这青年的脸型和五官长得很 不错,有棱有角的,有点像扮演保尔的那个演员,可惜染了一头淡黄色的头发。她 最不喜欢黄头发、红头发,觉得将一头好好儿的头发染成那样子,简直就是不务正 业的标志。黄头发青年对吴月笑着说:“我没看见是你吴大小姐来了!” 吴月却对夏凉说:“五号是蓝月亮最好的美容美发师,有怔书的。让他给你整 理整理吧。” 夏凉看了五号一眼,心里有点别扭。她想不出一个年轻挺拔的小伙子,怎么会 给女人整理头脸。而且,长这么大,她还没让丈夫之外的男人接触过自己的头脸。 她犹犹豫豫地说:“吴月,让他帮你整理,我不讲究的,随便叫个小姑娘来弄弄就 行了。” 吴月说:“我就知道你这德性。难道上医院看病你也挑男女不成?我非得改造 改造你不可。五号,你只管上。” 夏凉和五号都笑了起来。五号双手托住夏凉头部两侧,对着大镜子用很专业的 神态,认真地端详了一阵,轻声细气地对夏凉说了一大堆,他说大姐的五官、脸型 没得说了,但是没有修饰好,眉毛得拔细、拔弯一点儿,眉梢得往眼角挑一点儿, 看起来就更古典了,与大姐的整体气质更协调了;大姐的额头有种高贵感,发线可 以中分,再在脑后挽髻,就是《钢琴课》中那个女主角的翻版了。夏凉微微一笑: “你一个男孩子,怎么会懂得这些?”她觉得挺有趣的。 五号就说:“我在香港拜了三年师,什么都得懂。” 五号说话轻声细气的,十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又轻柔又灵巧,使着一些小钳子、 小剪子之类在她的脸上弄来弄去的。一个大男孩居然会有板有眼地为女人修眉、梳 头,这真的让夏凉感到又新奇又有趣,还有点儿……还有点那种很特别的感觉,就 是那种……那种让她想起“张敞画眉”典故的微妙感觉。她想如果韩林什么时候也 能为她这样做一次,她一定会觉得非常幸福的。可惜,在她的记忆里,结婚十年来, 韩林只称赞她聪慧,却一次也没有说过她美貌之类的话。她有好几次在韩林面前说, 我们学校的女老师都说我的发质特别的好,不用整理,是天然的“飘柔型”,你看 呢?又说,她们都说我的皮肤特别好,像古代小说中形容美人的那句“肌肤胜雪”, 你看呢?韩林忙着自己的事情时,基本上不搭理她的这些话。如果她非缠着他说不 可,他就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堆材料之类的东西,嘴里敷衍着说,行行行,你说怎么 就怎么吧。她只好灰溜溜地走开,心里感到很失落。她想,也许女人天生喜欢异性 对自己长相的赞美,这一点,有文化没文化的女人都一样。她想这也许是女人与生 俱来的一种需要吧?可惜大多数男人们不知道恰恰是这些鸡零狗碎的话,能让一个 女人自信或者自卑。 今天,在“蓝月亮”这儿,她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女人喜欢往这种地方跑的原 因了:在这儿不但能得到实质上的享受,还能得到精神上的某种满足。试想,还有 比这种地方更适应所有女人们的好场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