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离开“蓝月亮”后,她的脑子里仍在回响着那个五号轻声细气的声音,仍在 悄悄体味着让一个男人修眉梳头的微妙感觉:这实在是一种奇特而有趣的感觉。 吴月的音乐茶座规模还真不小,上下两层楼。楼下杂七杂八什么都有,楼上就 是单独的音乐茶座大厅。夏凉和吴月挽着手上了楼。楼上的设计布置很不错,显得 简洁大方,文化氛围也很浓。她俩上楼后,见一个穿白夹克的青年在吆喝着指挥几 个少男少女做着布置盆花之类的工作。吴月对穿白夹克的青年叫道:“小梁,都准 备好了吗?” 那个叫小梁的青年忙迎了过来,说:“快了,开业仪式保证没问题。”小梁看 见了夏凉,灿烂地一笑:“夏老师,您好!” 夏凉看着小梁说:“你是……”这种年龄的男孩子叫她夏老师,她就估计是她 教过的学生。 小梁站在她面前搓着双手笑着说:“高中时,您教过我们英语。有七八年了… …” 夏凉还是想不起这小梁是七八年前的哪个学生。小梁长相很英俊,文质彬彬的 样子,头发也很长,用一根皮筋箍在脑后。她微笑着胡乱敷衍道:“不错,几年不 见,都长成大男子汉了,一副艺术家的派头嘛。” 小梁很爽朗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说:“什么呀,混日子呗。” 夏凉礼节性地问:“后来你考的是哪所学校?” 小梁说:“没报好,杭州美院,读到第三年上,家里实在供不起了,我就没读, 在外头打工。后来又和几个朋友开了一家画廊,也没弄好……吴姐是我同学的姐姐, 所以我就上这儿做来了。” 夏凉就回头对吴月笑说:“吴月,小梁是我的学生,你这当老板的,可得多照 应一些。” 小梁只是笑。吴月就说:“你别搞错,不是我照应他,而是要他多照应我;我 将这音乐茶座全交给他了,他是我放在这儿的代理人。” 夏凉就对小梁说:“她敢亏待你,你就只管向我告状。”又问,“这屋子里都 是你设计的吗?” 小梁说是,又问:“夏老师您看着怎么样?有哪儿不到位的请指点一下。” 夏凉当真很有兴趣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地看了一圈。吴月和小梁跟在她后头转。 看了一阵后,夏凉用英语称赞说设计布置得很雅致,艺术氛围很浓,“自然之声” 的名字也取得别致,很适合有文化的人来这里喝茶听音乐。她还用英语夸了小梁几 句。小梁居然也能用磕磕巴巴的英语说了几句表示感谢和谦虚的话,还说请夏老师 今后有空就常来这里喝茶听音乐,以便时常指点指点他。吴月见二人用英语对话, 就叫:“你们这不是故意寒碜我吗?明知道我那两句鸟语早丢得干干净净了,偏要 来这一大串叽里呱啦。我知道你们是在谈工作还是在谈恋爱?” 夏凉笑得蹲在地上起不来,用英语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副恨不得将 天。下男人一网打尽的德性!” 但小梁倒是很自然地笑着。夏凉就觉得这个颇具艺术气质的大男孩的笑容很纯 净,像春日洒在林子里的一抹阳光,让人感到很舒服。 到了晚上,茶楼果然来了很多人,夏凉也认识其中的几个。比如那个李副市长 的老婆,她还真的来了。夏凉与她见过两次面,一次是韩林带她去李副市长家拜年, 一次韩林带她参加一个什么宴会。她上前去与李副市长的老婆打了个招呼,说了几 句礼节性的话。面对她,李副市长的老婆脸上挂着礼节性的假笑,夏凉就猜测这婆 娘可能没有认出她来,而身边又有很多个男女上前来与那婆娘嘘寒问暖,夏凉就悄 然退出了那个中心地带。她好玩似的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猜想哪位是李副市长的情 人。人群里年轻女子不少,长相漂亮的也很多,但不知是哪一个。她忽然对这件事 非常感兴趣起来,就从人群中拉出吴月,悄悄问:“李副市长的情人来了吗?是哪 一个?” 吴月一笑,望着一个女子对夏凉使了个眼色。夏凉随着吴月的目光,看到了一 个年轻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身黑色套装,齐耳的短发一丝不乱,脸上也没施粉黛, 看起来很清爽,不像李副市长的老婆,丁丁冬冬光灿灿一身珠宝,脸上也涂得像东 方不败,妖媚得怪气。此刻,那女子一个人静静地立在一侧,神态自如地端着只玻 璃杯子喝透明的白开水,目光不时向中心地带的李副市长的老婆瞟一眼。吴月悄悄 问:“怎么样?” 夏凉轻轻一笑:“像个政工干部。不过气质还行。”她问,“双方清楚敌情了 吗?” 吴月吃地一笑:“早就清楚了,又不是傻瓜。女人在这方面最敏感,男人在外 头有个风吹草动,不打不招,凭直觉都知道。” 夏凉说:“这倒也是……双方不开战?” 吴月说:“开什么战?都什么年月了?!三人各得其所。就你老土。” 夏凉就不说话了。她远远地看着那位副市长的夫人,又悄悄溜了那个年轻女子 几眼,发现年纪大的那个女人,在虚张声势的满足感下,明显地掩藏着深深的失落 神情;而年轻女子那似乎有点失落的表情下,又流露着一种傲气和满足感。若说她 俩是敌手的话,竟不好说是谁胜谁负。她想也许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都是负者—— 她们都被并不是对手的同一个男人给打败了。她心里忽然一阵难受,不知为谁。于 是,她对大女人小女人都不感兴趣了,心情索然地坐到较为安静的一角,接过服务 员递来的一杯茶,默默地喝着。很是无趣地坐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拨打韩林的手机。 这次韩林开机了,叫了声“夏凉”。她一听他的声音,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委屈 :“你这人怎么回事吗?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不知道?人不能回来,也不打个电话 回来!我从早上打到现在,你一直关机,什么意思吗?”她这一刻的心情,恨不得 从声音里挠他一爪。 韩林说:“夏凉你怎么了?心情怎么这么坏?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的生日?不 对,你是六月初二的生日,还早着呐!” 夏凉忽然就泄气了,有点无奈地说:“今天是我们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 韩林一连串地说“对不起”:“等我回家了再补吧。” 夏凉就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韩林说:“说不准,也许还得两三天口巴?” 夏凉的火气又上来了:“你怎么自己什么时候回家都说不准?你还能说得准什 么呢?你是不愿意告诉我吗?那你愿告诉谁呢?” 韩林说:“夏凉,你今天怎么了?” 她眼泪都快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只是……韩林,你不觉得我们 的生活有一点儿问题吗?” 韩林说:“问题?夏凉,你让我满头雾水。好了,他们正等着我去开碰头会, 有什么回家再说吧。” 夏凉只得将电话挂上了,心里空荡荡地坐在那儿发怔。这时候,台前那儿在表 演节目了。有几个女孩子在快节奏的曲子中蹦跳了一会儿,下来后,又有一个男孩 子坐在转动的椅子上弹着吉他唱了一首歌。夏凉心情懒懒地坐了一会儿,想找吴月 告辞回家。正巧吴月笑着过来拉她,说:“走,坐到前面去,听你的学生小梁吹萨 克斯。他的萨克斯吹得非常到位的。” 夏凉怕扫了吴月的兴,就只好跟她到台前坐下,准备听小梁吹了萨克斯再走。 今天晚上,小梁没有穿白夹克,而是一件灰色的松松垮垮的针织毛衣,一条牛仔裤, 长头发倒还是用皮筋箍在脑后。他从夏凉身边走过时,停下来微笑着叫了一声“夏 老师”。夏凉浅笑着对他点了点头。他吹奏的是夏凉很喜欢的《回家》。有点迷离 的灯光下,小梁微低着头,双目微闭着,神情非常地投入。夏凉看着他,暗道:他 这会儿的神态与白天不大一样;这样的衣着,又吹奏着《回家》这支曲子,似有淡 淡的忧郁,倒像是专为吹萨克斯而生一般……她觉得他吹萨克斯的形象和气质,真 的很特别,可以说很动人吧。啊,《回家》,回家……回家?她忽然有点伤感起来, 双眸里莫名其妙地泅上了泪水。正在这时,小梁的萨克斯吹完了。吴月就走到前面, 对宾客说:“我们请夏凉女士来一曲古筝,好不好?”大家哗哗地拍手,有认识夏 凉的人就探头探脑向她张望。 夏凉有点慌张地小声对吴月说:“你真是的,事先也不跟我讲一声,我一点心 理准备也没有……” 吴月在她耳边悄声笑道:“小姐,我不是说过请你捧捧场嘛。我明天请你的客, 好不好?” 小梁也握着萨克斯走了过来,目光里净是惊喜地说:“夏老师会古筝,这太好 了!我们这里弄其他乐器的都还行,就是弹筝的那个女孩子差点儿。您去弹一曲吧, 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开开眼界!” 夏凉就只好向台上走去。早有个女孩子抱了张筝安在那儿了。她在筝前坐下, 深深地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手指一划,跳出了一串音符。待那串音符发出 后,她心中微微紧张了一下,暗道:我准备弹《渔舟唱晚》的,怎么起了个《昭君 怨》的头?她的手指在商音那儿略一迟疑:改弦易辙是不可能的了,昭君怨就昭君 怨吧!于是,她又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只一会儿,她就看到了那轮冷寂的汉宫秋 月,听到了零落的蟋蟀声;有一柄美人的团扇正在秋风中飘落到宫门内满是青苔的 阶前……一会儿,她感觉到大漠的溯风吹得天地间飞沙走石,美人的泪水和思乡的 沉痛,一起在粗山硬水里无依地漂泊、流浪;啊,爹娘,阿,汉宫啊,春花秋月啊, 儿回不去了!谁来救我?! 夏凉知道泪水正自她的双睥中无可奈何地源源流出,正沿着双腮往下巴处流。 曲终时,厅中一片寂静,如激战后的沙场。夏凉双掌放在琴桌上、感到浑身无力。 她知道自己的脸上肯定一片狼藉,她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寂静只保持了几秒钟,随即就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夏凉坐在那儿,忽然心生茫 然,既忘了礼节性地答谢掌声,也没有站起来走下台。她两眼在台前的人群里胡乱 地寻找着。也不知到底想找什么,只是,心中充斥着求助的渴望。这时,吴月和小 梁几乎是同时走到了台上。吴月哇啦哇啦地不知说了些什么,而小粱却轻轻挽起她 的手臂,将她送到一角坐下。她的心里一下子就踏实多了。 小梁陪她一起坐着,轻声说:“夏老师,想不到您的筝弹得这么好!您的情绪 也这么投入,真让我大为感动。”他又不动声色地掏出一张洁白的纸巾递给了她。 夏凉接过纸巾在脸上沾了沾,有点不好意思地轻声说:“你不会认为我很矫情 吧?” 小梁叹道:“我还以为夏老师要弹(春扛花月夜),或者是夏凉看了他一眼, 浅浅一笑:”这才真叫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哩。好了。你去眼吴月说一声,我 真的有点累了,要先回家去。“ 小梁说:“你先等着,我去说一声就来。”他跑过去跟吴月说了几句,吴月就 和小梁一起走了过来。夏凉就对她说该回家了。吴月拉着她的手一连串地说:“哎 呀,夏凉,你不知道,你刚才弹琴的神态,我都不知怎样形容才对!那些男人们正 在向我打听你是谁呢。我说了你是我们韩大主任的夫人,他们那个失落啊!真的, 夏凉,你只顾弹琴,没注意那些人看你的目光。喷,喷,幸亏我这人的意志还算坚 强,不然,那嫉妒心会让我立即一头撞死丁!” 夏凉扑哧一笑:“就你会说哄人的话;” 吴月就说:“今日你很捧我的场了,说了我明天一定请你的客,反正你男人也 不在家。让小粱送送你吧。我还得在这儿张罗,你知道这里有几个要紧的人。” 夏凉说:“不用送了,几步路远,我散散步就到家了。” 小粱说:“那就更应该陪老师走走了。” 夏凉就不好再坚持了。两人在街上慢慢地走着,夏凉问了小粱一些最近看什么 书,有什么打算,家中父母好不好之类的话。而小粱是有问必答,并隐隐约约地说 了一些自己有些忧郁和感叹生存艰辛的话。到了夏凉家楼下,小梁说:“夏老师先 卜去,我看着您窗口亮灯了再走。” 夏凉的心中涌起一股温情。她点点头就上了楼。进屋后,她打开了灯,又站到 窗口对小粱挥挥手,直到看不见小粱的背影了才离开窗户,之后,莫名其妙地叹息 了一声:这天晚上,夏凉做了个梦:梦中她一个人在一条荒芜而陌生的小路上走着, 她心里充满恐惧和焦虑,只盼有个人来陪她。忽然身边就真的出现了一个人,是丈 夫韩林!她又惊又喜,扑在他怀里大哭,说你怎么这时候才来?!韩林说刚刚才散 会。抬头一看,她又吓了一跳:怎么是小梁川她心慌意乱,说怎么会是你?!小梁 说为什么不可以是我?本来就是我嘛!她心里就有点迷糊起来,似乎真的应该是小 梁,但又觉得还是有哪儿不对,又想要挣脱。小粱就说,大姐别动,这道眉毛还没 修好哩。小粱眨眼间又变成“蓝月亮”那位头发染成淡黄色的五号子!这是怎么了? 她的心里又急又慌,又一片混沌,只能在一片莫名其妙中沉浮。醒来后,她感到口 干舌苦,抓过床头柜上那杯残茶就喝。冰凉的茶水使她的脑子清醒了一些。她摇摇 头叹息了一声:怎么做了这么个古怪梦?这是从何说起呢?起床后,她就感到头有 点痛,鼻子有点塞,心想可能是伤风感冒了。若是韩林在家里,她肯定要乘机撒撒 娇,将小毛病夸大一些,以便心安理得地使唤他一次。真的,近几年来,夏凉希望 自己时常出现点小病小灾,想以此来引起韩林的注意。然而,她的身体偏偏特别的 好,连感冒都很少来光顾她。可是,恰恰韩林不在家的时候,她头沉鼻塞起来。她 试着拨打韩林的手机。老天有眼,没关机!她说:“我病了,头好痛,鼻子一点气 也不通了。”她想尽量把声音弄得可怜兮兮一些,让他担担心,着急。 韩林说:“怎么办呢?我一时又回不了家。这样,你给你同学吴月打个电话, 让她陪你上医院看看好不好?” 夏凉忽然心生不满,心想,我真病重了,自己不知道让人陪我去医院?还用得 着你提醒?我给你打电话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提醒我这个?于是,这一刻,她觉 得无论他说什么都是轻描淡写,都只是一种无关痛痒的敷衍。她的声音就有点生硬 起来:“你放心,我还没到自己去不了医院的程度。我只觉得……韩林,听说现在 大城市里正流行什么周末夫妻,你不觉得我们连周末夫妻都算不得,只能算是电话 夫妻吗?”她说的虽有点夸张,但倒也是实情。特别是韩林升正职这几年来,她觉 得他与自己的交流,大多是在电话中进行。即便是在他不出差的日子,她每天都是 在电话中间他:去哪儿了?回不回家吃饭?晚上要几点才能回家?等等。而他在家 里时,他对她说得多一点儿的话题又都是他们单位里和工作上的一些事,或是他与 市里那些头头脑脑们之间的关系、人事、职位变动之类的一些事。开始时,她还能 耐着性子装着很认真的样子听一听,偶尔说几句自己的看法,让他觉得她是关心他 的。她知道这一些她虽然不感兴趣的事儿,却是他生活里的重要内容。但是,久而 久之,她彻底地厌烦了,并且也不想装出感兴趣的样子来了。她有时就想,凭什么 非要我对你的话题感兴趣?非要我照顾你的情绪?而你就不能对我的话题感兴趣, 不能照顾我的情绪呢?说到底,也是一种男权主义的表现嘛。于是,韩林那方面的 客人来家里说他们的那些“事儿”时,她为他们沏好茶后,就悄悄退人书房,轻轻 地掩上门,一个人在里面听听音乐,看看书,或是静坐着海阔天空地胡乱幻想。往 往是韩林与他的朋友们在客厅里高谈阔论时,她就一个人坐在那儿,假设自己正身 处郊野的一处老式庄园——像欧洲旧时的那种,就是《简爱》、《呼啸山庄》里的 那种。她一个人坐在光线有点幽暗的客厅里的壁炉旁看书,不知哪间幽深的屋子里 在发出隐隐约约的钢琴声,葡萄酒在壁炉旁的大理石桌上闪烁着腥红的光泽。户外 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一个神秘的客人来访。于是,她就要与这神秘来客展开一 系列的对话——当然全是她感兴趣的话题。她将这个被自己一遍遍假设的情节说给 韩林听时,韩林就会说,你呀你呀,典型的小布尔乔亚。她说,那你从前怎么说这 是很有创造力的幻想呢?并且还说,将来有了钱,一定为我在郊外造一栋那样的庄 园,你就在冬夜扮那个神秘来客哩!韩林就有点茫然地说,是吗?我以前说过这样 的话吗?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她就冷冷地哼一声说,我也并不是真想拥有 那么个庄园——真的有了我还愁难管理哩。我只是……她想告诉他她只是耽于幻想, 这是女人的通病。聪明如韩林者,为什么就不能理解呢?她想,生活中,男人对物 质的需求总是比女人多,而女人对精神的需求又总是比男人多。她暗自叹息了一声, 觉得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