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吴月当真打电话来喊夏凉去吃饭,说:“我这些日子为张罗茶楼开业, 忙得屁滚尿流,好多日子没吃餐正经饭了。今天好了,我们去市里最好的牡丹园, 安安静静地吃一顿吧。” 夏凉有点蔫蔫地说:“我头有点儿痛,怕是感冒了,就别去了吧。” 吴月就叫:“不行,你这家伙也太情绪化了!是不是今天韩林没给你打电话, 心里又不快活了?我早说了,别以少奶奶嘴脸过日子了,你怎么就不开窍?你看吧, 你迟早要吃亏的。” 夏凉就说:“我是真的有点感冒了……”她知道她如果说出不去了,吴月就会 骂她的,果然如此。 吴月就说:“感冒算什么?那时候,我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还满地里跑广告哩! 真感冒了更要出来透透气。你等着,小梁说他马上开车过去接你。” 夏凉就脱口而出道:“小梁在你身边?”话刚出口又后悔莫及。 吴月就说:“是的,小梁一听说你感冒了,就在这里对我说要开车去接你。” 夏凉犹豫地说:“我还是自己打车去吧。” 那头早把电话挂了。夏凉又一阵发呆。仲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窗来,在粉色的 窗帘那儿涂上了一大片暖色调。映着阳光,她看见好多的微尘在靠窗一侧的空中浮 动。像一些有生命的小东西在那儿快乐地起舞。她就想,如果不是阳光的作用,她 根本看不见空中的这些微尘。是阳光将我们平常看不见的东西给突然放大了,它们 才会突兀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生活中其实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事物,都与这阳光中 的微尘是一样的,平常我们不在意这些事物,但一旦让这些事物处在适当的“阳光” 里时,它们的出现也许会让我们措手不及的。 她正呆想时,楼下有喇叭声嘟嘟地响了几下,接着就传来了小梁的喊声。夏凉 往窗口招了招手说:“我就下来。”她从刚才的情绪里脱出身来,微笑着上了车。 小梁问:“感冒重不?要不要先去医院?我就是听吴姐在电话里说您感冒了, 才对吴姐说来接您的。” 夏凉说:“没什么,不用去医院,到太阳底下晒一晒,就没事了。”她边说边 在心里细细推敲小梁刚才所说的几句话。她觉得这个昔日的学生的话里,明显流露 出他对她的那一份格外的关心。他是有意这样,还是无意的呢?她想起了昨晚上那 个梦,脸不由得热了一下。她悄悄看了小梁一眼,见他正目光沉静,神态安详地注 视着前方。她就自责道:天哪,我怎么……我是不是精神出毛病了?于是,她悄悄 地长长地吐了口气,就与小梁随便地聊了起来。她夸他懂事,能体贴父母,理解家 里的难处,书没读完就出来自己谋生了,而且还干得这么出色,将来肯定会有大作 为的。又说现在学点英语很有益处,在工作之余可以继续自学,提高自己的水平。 小梁忽然问道:“夏老师,您常常是一个人在家里吗?” 她一下子没回过神来,就说:“他到省城开会去了……快回来了。” 小梁又没话了,过了一阵才说:“听吴姐说,您的先生是个才华和能力都特别 出众的人。” 她微微一笑:“什么呀,不过也是混日子罢了。” 小梁悄然一叹:“像您先生那样的男人,就是生活中被称为成功了的那种人, 他们的生活显得那么圆满无缺……” “是吗?”夏凉将这个问题在脑子里转了几遍,心里一阵茫然。过了一会儿,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就望着小梁说:“你叹什么气呢?你还这么年轻,要干什么 不成啊?!古人都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据我看,现在的社会环境也差不到 哪儿去,只要有真才实学,又能吃苦的话,所谓的成功也不是太难的事。” 小梁仍叹息一声:“话虽这么说,可一旦做起来,什么都难。特别像我这种毫 无根基的乡下孩子,到哪儿都有一种漂泊感。”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吴月的家中。吴月认真地看了看夏凉的脸色,哇哇地叫: “感冒好了?!你看,人呀,就这样,自己觉得病了的时候,没病也会病;自己觉 得没病时,真有了病,那病也跑了。” 与夏凉的房子比起来,吴月的房子窄多了,可能还不到八十平方米的样子。屋 子里显得零乱而拥挤。夏凉四处看了看,见吴月的母亲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间窄窄 的屋子里织毛衣,这卧室里满满地安了两张床,一张是老人的,一张是吴月那个八 九岁的儿子的。因为是星期天,此刻那个男孩子正踏着一只滑板车,呼啦啦地从客 厅冲到卧室,又从卧室冲到客厅。吴月的老父亲就边吆喝边跟在后头一路地看护。 吴月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可能是习以为常了。夏凉忽然对这闹腾腾乱糟糟的环境生 出一种亲切感来,她想,这样才叫过日子哩。与她的家比起来,这儿才真正有人间 烟火味。她问吴月:“你男人呢?”吴月往厨房里指了指说:“昨天与朋友一起钓 了几条鱼,这会儿在那里当宝贝打理哩!” 夏凉就笑着往厨房里走:“我去看看!” 厨房里,吴月的丈夫正蹲在地上边吹口哨边剖鱼,一副快乐无比的样子。夏凉 “咳”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了。她知道吴月的丈夫虽没什么文化,但人挺能干的, 自己能检修电路和自来水管,还会自己做地板、粉刷墙壁,而且对吴月是忠心耿耿 加小心翼翼,对吴月的父母也像自己的亲生父母一般。据吴月自己说,她嫁人后, 基本没做过饭和洗过衣服,全是丈夫承包了。吴月的父母还没有搬来之前,丈夫万 一要出差,就将孩子寄放到孩子的姑姑家去,说是把孩子交给谁,都比交给吴月放 心。可见吴月是被丈夫娇宠得一塌糊涂了。但吴月对这样的一个丈夫还横挑鼻子竖 挑眼的,颐指气使得很。偏偏她男人性子好,无论吴月怎样使性子,他都只是乐呵 呵地笑,你就是满天的火气都得烟消云散。这会儿,夏凉蹲在这男人身旁,一副很 认真的样子看他剖鱼。这男人就很快活地给她讲述钓这些鱼的过程。他绘声绘色地 讲着,兴奋的神态似乎钓回来的不是几条一斤多重的草鱼,而是通过惊心动魄地搏 击弄回了穷凶极恶的大鲨鱼。夏凉像听故事一样。她发现自己居然很爱听这个快活 的男人所讲的这些。这男人往客厅里睃了一眼,没看见吴月,知道她可能到卧室梳 妆打扮去了,就悄悄对夏凉说:“做鱼,我最拿手!这城里一般的厨师喝了我做的 鱼汤,都得叫我师傅。” 夏凉说:“真的?那我们还出去吃饭干什么吗?我去对吴月说。” 男人说:“但你不能说我说了什么。” 夏凉咯咯地笑:“我知道的。”她过去对吴月一说,吴月直摇头,说家里又乱 又窄,又是老小一大堆,闹哄哄的一点情调也没有。夏凉说:“这你就不懂了,恰 恰这是一种最好的情调。我就是喜欢你家里这种氛围,我就是想吃你男人做的鱼。” 吴月知道夏凉的性子,就同意不去外头吃饭了。吴月的丈夫马上如同得了大奖一般, 在厨房里手舞足蹈地忙开了。 当饭菜做好后,一群人挤挤挨挨地围坐在一起开始用餐时,夏凉望着大家说: “你们知道什么叫幸福吗?对一个女人来说,能吃上自己男人所做的饭菜,就叫幸 福。”还想说几句什么,她的眼睛忽然湿了起来,嗓子里有点发哽。 本来,夏凉打定主意,等韩林回来,一定要和他好好地、深入地谈一谈,将自 己的种种不满全说给他听。她一定要让他知道她的感受,最起码,要让他知道她并 不快乐。以前,她总是将自己的不满藏着掩着,并用对他的爱和体谅来化解。以前 她甚至害怕在他面前流露出自己的忧郁和落寞情绪,怕他为此难受。今天,她发现 这样做其实是多么的愚蠢,简直就是对他的一种纵容。她爱韩林,还相信会一如既 往地爱下去。他也正因为这么多年来自己对他过多的感情投入,养成了他在情感上 只知接受而不知付出的习惯。这一次她要告诉他,这样做,她与他都是不对的。在 感情上,夫妻应该是平等的。她甚至觉得社会上那些在女人面前趾高气扬的男人们, 都是因为像有她这样的爱着他们的女人们给纵坏的!还说什么“半边天”呢,就因 为一个“爱”字,恨不得将最后的一角“天”也拱手相送给人家! 然而,当韩林风尘仆仆的样子回到家里时,她满心的愤懑又烟消云散了,只剩 下一些心痛和关爱。她甚至看到了他掩在回家的轻松下的深深的疲惫。于是,她除 了边对他说一些关爱的话,边为他放上洗澡水,竟说不出半句埋怨的话来。在他舒 舒服服地泡澡的时候,她的心里还生出了一种踏实感。将他关在卫生间里,她就觉 得他是完完整整地属于她的了。于是,她就心满意足地去厨房为他煲汤。她知道他 虽然长年在外头吃饭,不管是别人陪他,还是他陪别人,也无论是什么山珍海味, 他还是最爱吃她做的饭菜。她虽然刚对吴月发出过“能吃上丈夫所做的饭菜的女人 就是幸福的女人”这样的感叹,但是,这一刻,她即退而求其次,只要丈夫能陪她 吃由她做的饭菜,也算是一种“幸福”了。 当韩林洗好澡出来,她的饭莱也刚好端上了桌。恰恰在这时,电话却惊心动魄 地响了起来。韩林接完电话,就手慌脚忙地换衣服,说是什么秘书长叫他赶紧过去 一下,有要紧的事商量。夏凉就说:“你刚回来……” 韩林边穿衣服边说:“我能对人家说我刚回来这话吗?换上谁都不能——除非 你是人家的上级。” 夏凉的心里忽然像堵上了一把乱草,说:“那也总得吃了饭再出去吧?” 韩林说:“不行,夏凉,对不起,你先吃。我只好等一会儿回家再吃了。”他 边说边到了走廊上换鞋子。 夏凉跟了他几步问:“你那个‘一会儿’又要到半夜吧?” 韩林边下楼边说:“我尽量……我尽量……” 夏凉嘭地一声关上门,将刚才生出的一番柔情也关在了门外。她索然地坐在饭 桌旁,用筷尖慢慢地将刚做好的一只鱼戳烂,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往嘴里送。韩林 特别爱吃糖醋鱼,这条鱼是专为他做的。这会儿,又剩下她一个人坐在餐桌前了。 她机械地吃着这条鱼。也不知过了多久,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将这只鱼给吃光了,盘 中只剩下一些零乱的鱼骨刺!她吓了一跳,接着,泪水就哗哗地涌了出来。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她心情懒懒的。略收拾一下,就准备出去散散步。到了大 街上,毫无目的地溜达了一会儿,心中终觉无趣。 街上相继亮起灯光时,她心里忽然一动,就往吴月的音乐茶楼走去。她希望能 遇上吴月或是小梁。这一刻,她猛然发现这些年来,自己在外认识的人是那么的有 限,除了吴月,几乎再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结婚后,她几乎将自己幽闭在家 中,一心只想细心经营这种两人世界。而韩林的世界是多么的大,生活的内容是多 么的丰富多彩,她只不过是他所有生活内容中的一小部分。而且,她还一点也不了 解他除她之外的他的一切。她却将他当成了自己整个世界里的全部。可实际上,她 是不可能将他也幽闭在这两人世界里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韩林的要求虽然没 有错,而韩林对她的要求所表现的那种一筹莫展、无可奈何也并不是他的错。她就 想,如果她没法改变他,她可不可以试着改变一下自己呢?这样一想,她像忽然开 了窍似的,心情竟开朗起来。她就步态轻盈地走进了那个叫“自然之声”的地方。 她找了个较偏的位子刚坐下,就有个女孩子走过来细声细气问她要喝点什么。 她随便点了一杯绿茶和几个茶点。她很看不起现在街上这些茶楼里的茶,因为她自 己懂茶道、茶艺,家里既有上好的茶,还有全套煮茶、饮茶的器具,哪家茶楼也寻 不出像她那种成套的精致的器具。她来这里,仅仅是因为此刻想来这里。以前,除 了是跟着韩林在外头应酬,她一个人从不到这种地方来。今晚,她想她其实也是可 以一个人来这种地方走一走,坐一坐。当然,她还可以与别的一个什么人在这种地 方坐着聊聊天,当然得聊一些她感兴趣的话题。那么,那个人一定很尊重她,或者 说很在意她……是了,她还可以常到“蓝月亮”那个地方去走一走,让那个手指轻 柔得像个女孩子的五号给洗洗头,修修眉什么的…… “夏老师!”当她正出神时,小梁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正微笑着立在她 面前。她也忙站了起来,浅浅一笑说:“你晚上也得守在这里吗?” 小梁说:“刚开业,非得时刻守在这儿不可。要不要把吴姐叫来?” 她忙摇手:“快别,她一天到晚东奔西跑的,够累的了,别打扰她了。我就随 便坐一坐,一会儿就走。” 小梁忽然又一笑:“我上去给您吹一支曲子。” 夏凉高兴道:“这个主意倒不错。说不定我情绪上来了,也会弹一曲的。” 小梁流露出掩盖不住的喜悦说:“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于是,小梁走到台前, 让那个在丝丝啦啦地拉着小提琴的女孩子下去歇着,自己肷起了萨克斯。他吹的是 《绿岛小夜曲》。边吹,他边不时地抬头对夏凉微微地笑。夏凉的心里就涌起一股 细细的暖流。她想,女人的内心总是有一些虚荣的,总希望自。己被异性所关注、 看重,并且无不喜欢那种欣赏和关爱自己的异性目光。由己及人,触类旁通,她觉 得自己是很了解同性的。但是,她对异性的心态和行为准则,却一点也不清楚,包 括她的丈夫韩林。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会做些什么,更不知道他们为什 么会这样,而不那样,同样包括她的韩林。吴月曾对她说,不了解男人,就没法把 握他们,更没法战胜和控制他们,就会败在他们脚下,让他们“卖了”也不知道。 当时,她很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就你一副好斗的母鸡样!哪有那么严重嘛!再说, 我就只与自家男人打交道不得了?真要被自己所爱的人给“卖了”,也只好认命了。 吴月说你会不平衡的。她说那有什么不平衡的?只要有爱,多付出、多牺牲一点, 也是心甘情愿的。吴月就笑她老大不小了,心态像个小孩子。现在,她真的不平衡 了。长期在不平衡的环境里要想保持一种平衡,实在是太难做到了。她实在力不从 心。边想心思,她边将有些茫然的目光投向台前正在吹奏《绿岛小夜曲》的小梁, 恰巧又遇上小梁投来的明朗的一笑。她的脸忽然一红。 小梁吹完一支曲子后,来到夏凉身边坐下,说:“夏老师,怎么样?有没有兴 趣去掸支曲子?” 夏凉觉得这时候若拒绝,不仅不礼貌,而且是轻佻了。于是,她微微一笑说: “想听什么?” 小梁说:“《梅花三弄》!可以不?” 夏凉说:“我心里正想着这支曲子哩,你就给说出来了!看起来,地球上真有 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什么场,同在一个场里时,人的思维之间就会产生一些感应的。” 小梁只是微微地笑,并不说什么。在迷离的灯光下,他的双目看起来波光潋滟。 夏凉就将目光移开,向台前走去。在她开始抚琴时,茶座里的人全都悄声敛气地往 前台张望,有几个包厢里的客人也走了出来向她探头探脑。夏凉没有注意那些,她 在全身心地弹奏着,心中只有漫天的大雪,以及雪中次第绽放的梅花。意境里那漫 天狂舞的大雪和怒放的梅花让她的心情格外的好。于是,这天晚上,她的兴致很高, 与小梁坐在那儿说了很多话。两人说了音乐与绘画之间的诸多相通之处,仅就《梅 花三弄》这支古曲就举了一大堆的例子。到后来,她一看钟,吓了一跳,对小梁不 好意思地一笑说:“今晚我不知哪根神经接错位了,东拉西扯了这么久!”起身就 要回家。小梁也忙起身要送。她连连摇头:“我打车回去好一些。太晚了……我从 没在外头呆到这么晚过……” 小梁似乎看出了她隐隐的顾虑,也就不坚持要送她了。他将她送下楼后,替她 拦了一辆车,说:“夏老师,听你说话真是一种享受。你就常来坐一坐吧。”她微 笑着点了点头。 夏凉回到家里,见房子里没有灯,她只当是韩林已睡下了,就轻轻地换了鞋进 房,心里有了些歉意。进屋一看,他居然还没有回家!她心里就突然有一股火腾地 冒了出来,马上打他的手机。按说,韩林这么晚回家也是常事,比这更晚的时候都 很多。但是,这天是他刚出差回家,而且晚餐时又明明知道她是有气的,这就太不 应该了。手机号码还没拨完,她又不打算拨了,上床蒙头大睡。刚睡下,就听到韩 林开门进来了,她也不答理,紧紧地裹着被子一动不动。韩林轻手轻脚地上了床, 摸了她几下,她也一声不吭。就听到韩林很疲惫地样子叹了口气,接着就痛快地打 了个哈欠,自己也裹着被子躺下了。只一会儿子他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夏凉忍不 住流下泪来。她忽然就想,她的泪水和怄气是多么的不值,因为韩林根本就不知道 ——也许知道了,也不会在意。这样一想,她更加伤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