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一个很早很早的早晨,我的父亲突然丢失了。当然,这样的说法并不是很确 切,因为我的父亲仍然在我们家里,他每天都会老老实实地出现在鸡舍旁,或者是 房间里的某个角落;我说的是,在那个早晨之后,我父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变 成了一个傻子。 他,丧失了几乎所有的记忆。 关于那个很早很早的早晨,我们全家所知道的并不比邻居知道的更多。据我母 亲回忆,那天早晨我父亲出去的时候天还很黑,好像还有些雾,他就那样极其模糊 地坐了起来,穿好了衣服,然后极其模糊地走了出去。我母亲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去, 在他走出去后她又睡着了——平日里,我父亲总是起得很早,他要到鸡场里照看他 饲养的四百多只鸡——那是—个极平常的早晨,丝毫没有任何灾难的征兆,我和弟 弟在那个早晨起来得也比较晚,如果不是邻居的喊声——事后我母亲总是对那个早 晨的发生感到懊悔不已,她没能阻止意外的出现。 是我家的邻居最先发现了我的父亲。他躺在一间鸡舍旁,眼睛大大地睁着,里 面没有任何的包含。邻居走上前去,他推了推我的父亲,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我父亲就是拒不回答。他的两只眼睛大大地睁着,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 也没有听见。邻居开始有些紧张。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抱起了我父亲的头:一些曲 折的鲜血,黑褐色的血,从我父亲的头发里慢慢地爬了下来。 在医院里,在那极其漫长而忐忑的等待中,我们全家、邻居以及护士和医生, 我们对这个事件的发生有了一个大家都认同的解释:我父亲早晨起来后赶到了鸡场。 在对鸡舍的检查中他发现有一间鸡舍的顶部被雨水冲坏了,于是他爬了上去。那时 天还很黑,而且有着淡淡的雾,我父亲的视力不算太好,于是他一不小心踩空了, 从鸡舍的顶上掉了下去。他摔中了自己的脑袋。 我的父亲就这样消失了。医生说,在他的脑部有一块一直无法除净的淤血,是 这块淤血阻止了他的记忆——他睁着眼,张着嘴,喉咙里不时地发出一阵阵混乱而 模糊的呼呼声,就像他的喉咙里有一条河,有一直不停的涛声。他总是傻呆呆地在 一个地方站着,坐着,就像一个静物……那天早晨的一跤使他离开了时间、记忆以 及我们。我们还在生活,在时间和空间里走动、劳动,可我父亲却停了下来。他就 像一块停摆了的旧钟表。 从那一刻起,我们一家人都在为唤醒他的记忆而做着种种的努力。可什么能够 真正地唤醒他呢?我们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用力地敲响铜锣,把相册里的照片以 及他放在相镜子里面的旧照片指给他看,给他讲我们认为他可能印象深刻的事件, 我母亲还听从一个算命先生的话用针狠狠地扎我父亲的手指……我父亲依然是那副 傻傻的模样。他变得爱笑。以前他可不是这样。我母亲用针扎入了他手指,可他却 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他的嘴角动了动,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呼呼的波涛声, 他难看地,笑了。 我们把父亲领到了鸡场。我母亲对他讲起了他是如何艰难地拉扯着这一家人的, 是如何艰难地盖起了鸡舍,建起了鸡场,讲他每日起早贪黑,讲他如何精心……我 和弟弟为母亲的讲述做着补充。父亲听见了。他肯定什么都听见了,始终他都是那 副专心致志的表情,可他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他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一面墙 壁,不时地露出一点点的笑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们看到的只是一面墙,上面 有些已经干透的鸡粪。其实这也难怪他,我们的叙述连我们自己都无法打动,我和 母亲,我弟弟,我们几乎同时惊讶地发现,我们对我父亲的了解竟然是如此的少。 我们还以为都熟悉他呢,可等我们真正要讲和他相关的事情的时候,我们竟然想不 起什么来了。 后来我们还和父亲到河里游了两次泳。我们选择的是我父亲在我们小时候常去 的那条河,以前,我父亲可是游泳的能手。那两次游泳,分别是我和我弟弟把他推 下水的,他似乎对水有种莫名的恐惧,在他落水之后他就大喊大叫起来,在水中拼 命地奔跑——好在河水并不深,若不然,我和弟弟很可能会落个谋杀生身父亲的罪 名。 我们已经无计可施。根据一则广告的指引我到城里给父亲请来了一位心理医生, 整整两天的时间,他所做的种种努力一一遭到了失败。最后他把我母亲叫到了一侧。 他对我母亲说,现在只有你能够救他了。 他对我母亲说,性可以让一个人亢奋,可以加速人的血液循环,在对像我父亲 这样的病人中,用性的方法治愈的病例很多。在性的亢奋中也许会把他脑袋里的淤 血冲开。你要尽可能地让他达到高潮。在平时你们做爱时他喜欢说什么听什么你尽 可能地多重复几次……我母亲涨红了脸。她冲着心理医生摆了摆手:你别说了,这 不管事。我母亲的眼神朝我和弟弟的脸上瞟过来。 我低下了头,收起了支着的耳朵。我相信我弟弟也什么都听见了,从他若无其 事的表情来看。 那我可就没办法了。心理医生摇了摇头。看来,我母亲比我和弟弟更早地进入 了失望,甚至是,绝望。 因为缺乏我父亲的照料,鸡场里变得混乱不堪。先是缺少了饲料,因为饥饿, 那四百多只鸡骚动了起来,它们变得狂暴,相互之间的战争接连不断……它们几乎 是在哗变。饲料的问题解决后,鸡舍里已经是恶臭难闻,无论是黑色的鸡白色的鸡 或者是芦花鸡,现在它们统统变成了灰鸡,黏黏的鸡粪把它们的羽毛都粘在了一块, 已经无法辨认原来的颜色。即使鸡蛋上也充满了鸡屎的臭味……等我们把鸡舍打扫 干净些了终于露出了一点鸡舍旧日的模样,鸡瘟却又在流行了。 那一段日子我们被那些鸡折磨得头昏脑涨,焦头烂额。我们不得不每天天不亮 就起床,在黑暗、寒冷和连绵不断的瞌睡中朝鸡舍的方向走去;直到天色完全暗下 来,才拖着烦躁、疲惫的身体赶回家里。在鸡瘟刚流行的时候我母亲请来了一个技 术员,可他只干了一周的时间就被辞退了。他没能阻止住瘟疫的流行,往往是,他 往一只鸡的脖子里灌下些白色的、蓝色的、红色的药水,在鸡的屁股上打上一针, 等他手松开,那只鸡摇摇晃晃着走出两至三步,然后倒在了地上,永远都不再起来。 离开我们家的那天他哭了,他坚决地推辞掉了我母亲递到他手上的工钱。他哭着对 我们说,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厉害的鸡瘟,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无能为力。他拉住我 的手说,没救了,把鸡都埋了吧,你们再干点别的吧。 我们感到彻底的绝望。那些日子我感觉天空的颜色总是那么灰蒙蒙的,它压抑 着我的心情。我和弟弟毫无理由地吵了一架,然后又毫无理由地结束了,我似乎就 是为了吵上一架。在几天我们赌气谁也不再去鸡场,可鸡瘟却突然地止住了。鸡舍 里空荡荡地剩下了六只母鸡和一只公鸡。那可真是一个伤心处。如果不是母亲的阻 拦,我弟弟说真想把鸡舍全部拆烂推倒砸碎,把鸡一只只地砍死。其实我也想这么 做,只是我弟弟先说出来了罢了。 那可真是一个伤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