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每个星期日,我有一桩任务,跋涉近二十里路,到咸宁县城去看望住在共产主 义学校里的妹妹。 我从大堤走过去要近得多。若从公路走,又要绕远多走十来里路程。一个少年 独自走那么远的路途,难免会有一种孤独的感觉。瞧一瞧堤下一块又一块水田,还 有沼泽地一大片黑森森的芦苇,残落的荷叶,枯萎的莲蓬,风儿吹来带腐殖质臭味 儿的泥土气息,忽然,心灵里又会出现某种莫名其妙的惶惑。走下大堤,又进入一 大片深红色土地中。亮晃晃的阳光照射到黄褐色峭壁上,又见远处的丘陵、稻田、 草丛都清爽欲滴,被太阳洗过一遍似的,泥土里还散发出像酒一样的发酵味道。 往前走,还有一棵大红枫树。 往前走,还有一小片离乱的竹林。 往前走,还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 走到咸宁县城又仿佛从一片蓝色幻梦回到喧嚣的现实。那时候,这个小城是穷 困而偏僻的,却仍然充满了自然的山野情趣。满街是挑着扁担的农民,机动车都不 很多,偶尔几辆发出“咣——咣”噪音的手扶拖拉机驶过,扬起一阵尘土。至于卡 车和吉普车更少了,一般它们是干校的车辆,若是在公路遇见一辆,就可以站在路 当中招手拦截,求司机带我们一段路程。 我到咸宁县高中——也是共产主义学校所在地时,总看到一大群娃娃们已经等 在校门口,眼巴巴寻找自个儿的家人,他们伸直脖子等待着,一瞧见自己的父母或 兄长,便兴奋地嘻嘻笑着,蹦蹦跳跳跑过来。此时,我从心底涌现出一股亲情的感 动。我暗暗下决心,每个星期都要来,哪怕是下刀子也要来。无论如何不能让盼望 了一星期的妹妹失望。 我领着妹妹先去逛咸宁城的百货大楼。说是百货大楼,其实也不过两层。我俩 照例将所有的柜台逛过一遍,从布匹柜台、小五金柜台、直至食品柜台,然后,我 给妹妹买一些粽子糖,尖尖的,不带包装纸,是南方特产最便宜的糖。有时,听说 我进城,连里大人们还要托我办几件事,往往是寄信呀,带买一些小物件呀。我极 认真地将这些事情一一办完,就带着妹妹奔小饭馆吃一顿饭。 县城仅有几家饭馆,里面几乎挤满了干校的人们。我和妹妹坐在一张黑腻腻的 桌前,总得不停打招呼,有妹妹的同学及其父母,也有我们认识的大人们,大家吃 伤了一餐餐清水煮洋白菜,也跑到城里来打牙祭。但是,家里的经济收入有限,我 在少年时期已经自觉养成了俭省的习惯。往往叫两碗面,一碗是清汤面,一角钱一 份;另一碗是肉丝汤面,三角六分钱一份。两碗面端上来,我吃那碗清汤面,妹妹 吃那碗肉丝汤面。她很懂事,先要把肉丝拨一点儿给我。 “哥哥,你也吃一点儿吧!” “你吃吧,”我推让着,“我不爱吃肉的。” “你骗我!我知道,你是最爱吃肉的。” 边吃边聊着。大都是我听她讲述一些学校生活,再将父母的叮咛转告她,要注 意冷暖呀,照顾好自个儿生活啦,还需要哪些生活用品啊等等。出了饭馆,我领妹 妹到街上东转转,西逛逛,再消磨一段时间,便送她回学校了。校门口,她冲我泪 汪汪招手再见,忘不了要说一句:“哥哥,下个星期再来呀!” 如今,妹妹在美国明尼苏达州定居将近二十年了。她每次回国探亲,大家聚首 团圆,回忆过去往事时,我们总要提起咸宁小城——铺着青石板路,只有两条街, 不到半小时就逛遍的小县城。 从县城回家,必定要经过那条小河。乘摆渡船过河,又走过一段路程,就走上 大堤了。顺着大堤半个多小时,便到家了。往往不误吃晚饭。 可是那一回,我走到河边却傻眼了,空旷的河岸寥无一人。我扯开嗓门狂喊: “有——摆渡船——没有?”“来——船哇!”喊好几声,喉咙都喊嘶哑了,对岸 只隐隐有一行鸥鹭飞起。一阵小风吹过,淡绿的水面皱起几道涟漪。 在河边徘徊许久,我内心无限恐慌。唉,摆渡船没有了!怎么办呢?只好绕道 走公路了,那要多走十多里路,而且是我不熟悉的路径。又等好一会儿,仍未见到 一只船影。无奈,我只好迈开双腿走上公路。 夕阳西下,公路边的苍黑山岩,一片矮树丛,抹了淡淡的金光。长长的灰白土 路空荡荡的,天色却转瞬间灰暗了。晚风热热的,挟来一股土腥味和青草气息。在 我的少年心头,蓦然出现一阵空虚,又是畏惧。我的腿发软了。想象着,倘若一人 在黑暗中迷路,孤独无助,转来转去,该如何是好?越是这么想,我的脚步倒加快 了。走吧,快点儿走。 天黑了。却看得见树丛、远山,还有枯黄茅草中一条蜿蜒小路。朦胧夜色如轻 纱飘下,又隐约升腾了阴气。我为了壮胆,敞开喉咙高唱样板戏:“朔风吹,林涛 吼,峡谷震荡……”“浑身是胆雄赳赳……”疯狂发泄似的歌唱快感中,我似乎冲 破了恐惧,恢复了几分勇气。 很快,我精疲力竭了。越来越浓重的黑暗夜色,使心灵变得空漠,又有一股淡 淡惆怅。一个人仿佛恍惚走在梦境中。前面是岔路口了,不知该往哪走。我轻率地 选一条自以为最近的路,又走下去。 山坡密密的竹林覆盖一层苍白的月光,公路也布满花花搭搭的光点,像一条巨 大蟒蛇身上的鳞皮。我又冷又累又饿,腹中空空,身体宛若一块丝瓜藤,只留下筋 筋络络,骨头都被抽光了。我机械地走着,本能地走着,脚步踩在路上,单调地沙 沙响。周围的一切那么寂静,仿佛只剩下脚步声,还有那条茫茫无尽的夜路。 前面竹林中的小径,突然飘出一片黑影。原来是个老汉挑着担子,晃晃悠悠走 来。我一阵狂喜,急忙跑去问他,往干校的路怎么走?老汉放下担子,用袖口擦一 把汗水,从容回答:“莫不是向阳山哇?盖几排瓦房,有很多戴眼镜的人……”我 兴奋地回答:“是呀,就是的!该怎么走?”“莫慌咯,就跟我走好喽!”我总算 将一颗心放下。夜色中看不见老汉的脸庞,却模糊见他戴着帽舌软塌塌的帽子。他 告诉我,我走迷了路,又多走了十多里的冤枉路。 走一程,老汉撂担子歇息。他猜我饿了,取一块米粉做成的糕给我。道一声谢, 我三口两口就把糕吞下去。老汉瘪嘴一动,叹口气:“唉,北京伢子,真可怜!” 一路走,我们又摆谈起来。他说,工分没有挣够,怕分的稻谷不够吃到春天。又说, 他的三伢子去年当兵了,正驻防在武汉。他好奇地问我:“北京有好大?比武汉要 大么?” 不知不觉走到他的村庄,原来在我们常去的供销社王六嘴附近,离我家不到二 里路了。谢绝了他要送我回家的好意,翻过山坡,我往家走去。 进家门,妈妈惊恐地瞪眼望着我:“你怎么才回来?” 我一摇头,只说:“水!我要喝水!” 妈妈将盛凉开水的瓷壶递我,我对着壶嘴咕嘟咕嘟猛灌一气,牙齿磕在上面格 格响。妈妈淌下泪水。 “我迷路啦!没有摆渡船,只好走公路,白绕了好多路……”我有气无力地答 道,回头又问,“爸爸呢?” “他到路口等你呢,”妈妈擦着眼泪说,“现在快11点啦!这一晚上,我们俩 急得坐立不安……” 1971年的暑假,妈妈带我和妹妹去上海探亲。下午,三人乘火车到达武汉市, 立即赶往江轮码头,买好翌日早晨的轮船票。在一家小饭店吃过晚饭,轻轻松松逛 过街,还到武汉长江大桥遛一转。当天晚上,我们决定在江轮码头的售票厅过夜, 等待第二天清早上船。在售票厅,还遇到了另一家三口人,也是一个妈妈带一男孩 一女孩,纯粹的北京口音,互相攀谈几句,才知道这一家人也是我们文化部五七干 校住四五二高地的人员。 我很快同只比我小一岁的男孩子谭力混熟了,妈妈她们打开铺盖卷在售票厅里 打盹时,我俩就在夜晚的码头上转悠,来打发那个漫漫长夜。江面上有多艘大小船 只停泊,闪烁着灯火。我俩与值夜班的码头工人们坐在月光下侃大山,天南海北胡 吹一顿。一个工人讲文革中武汉“七二○”事件的轶闻,我俩也津津有味地听着。 以后,又瞧码头工人们装卸货物,甚至溜到了江轮上看新鲜。就这样我俩整整一夜 未睡,内心充满了少年式的兴奋。 第二天清早,我们来到江轮上,从武汉到上海共三日旅程,览尽了长江下游风 光。与另一个岁数相当的少年一起,可以随时交换心中的感觉。我俩不厌倦地望着 辽阔的黄色水面,奔流的汹涌江水。还有遥远两岸的小屋、矮树和田野,漂泊在江 面的几叶小舟,偶尔一列黑黝黝崭削的峭壁在岸边高矗,有惊心动魄之感。我的眼 睛永远不会疲惫,其实,更是将一颗敏感的少年心灵流连在自然美景中了。有时候, 我站在甲板上,痴痴望着江上图景,这些壮丽图景竟然使我超脱了感官意识,使我 心驰神往,又进入另一种幻想宇宙之中。在那里,云与水,光与色,听觉与味觉都 汇集一起,是运动的,又是静止的,犹如一个瑰丽的圣境。 后来,我在上海亲戚家住了一个月,急于回校上课,自个儿单身独人乘江轮又 从上海返回武汉,妈妈和妹妹仍然留在了上海。这一回的江上游,却比来的时候更 深刻领略了大自然的神奇。我常一人独倚在船舷栏杆上,好几个钟头呆望着,看激 荡的波浪,看与江面相融的灰白色苍穹,看日升与日落,看水鸟从远处飞过。此时 此刻,我内心出现了淡淡的忧郁,尤其在黄昏时节,夕阳落入茫茫云海,江面被一 片灰雾笼罩,两岸的景物也为暮色所腐蚀,仅变成两道黑黑的轮廓。船舱里人们的 呼唤,悠长的江轮汽笛声,还有闪烁的灯光,更使我的少年心灵生出无端的愁绪, 仿佛感觉自个儿过于贴近人生,又会有奇异的危险似的。那种惆怅与恐惧交织的感 觉,像走夜路时生发的幻觉,又扩大了。这可能是一点儿感悟,促使一个少年突兀 地成熟了,心灵深处有什么在升华了,又有什么在失落了。 沈从文先生说过,他的文学生涯与水密切相关。他说,因为“我幼小时美丽的 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 他对自我和自然的认识太深刻了。水,能够促进人的感情流动而不凝固;水,也能 够使人产生激情,进而酿出诗情;水,更能够让人悟出所面临的大千世界的深奥实 质。 对我来说,少年时期在长江下游乘轮船旅行的那些日子,也是人生中的重要转 折点。干校住在了向阳湖,那里是一大片没有水的湖,是淤成陆地的沼泽,是云梦 泽的小零碎,只剩下一小块又一小块的灰色湖泊。它使我们这些少年的梦也多是灰 色的,充满了厚重雾霭的。在那个风云变幻又风雨交织的时代,这些孩子们心灵也 充满了疑问,却得不到任何解答。我们应该知道的,而又不知道的太多;我们应该 不知道的,而又知道的也大多。这时候,一个少年人从那一片没有水的湖走出来, 又来到了波涛滚滚的长江上,突然,敞开了一个宽广的世界,人,自然,岁月,生 活,宇宙;那么,前面或许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呢,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