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林彪事件不久,那批飞扬跋扈的北京军区的军代表们撤走,调来的是一批湖北 省军区的军官,属于地方部队,大都是军分区的兵役局长,或科长,或某县武装部 长。我们觉得,这批军代表显得挺土气,连军装都裁缝得歪歪扭扭,又洗得发白破 烂,而不及北京军区的野战军军官们军装笔挺。,他们来后,干校的局面却多少松 动些了。也不再像对待集中营的犯人们那样由军代表训话,“不老实拉出去枪毙你 们”云云。有一些老干部也陆续被解放出来,其中就有父亲的老领导,人民文学出 版社副总编辑孙绳武伯伯被调到大队当教导员,而韦君宜老人则在十四连任指导员。 前些日子,我重读了韦君宜老人写的回忆录《思痛录》,内心极感动,由此我 才真正得知了老一代知识分子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的痛苦与牺牲,所付出的惨重代价! 她在书中描写一个细节:“有一次,盖房子抹墙,三面高处都有人抹墙,我站在中 间的踏板上,向三面供泥。下面给我供泥的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家属男孩子。他们也 知道我是黑帮,就以耍我作为娱乐。这边一铲还来不及送上去,那边又喊:”来呀! 来呀!韦君宜来呀!‘忙得我几乎从踏板上掉下来,他们却大笑。可见人是有一种 自然虐待他人的恶作剧嗜好的,给别人以痛苦,自己并不介意。“ 所写的那时刻,我正在乌龙泉,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伙伴的恶作剧。不过,我想, 倘若自己在场,会是怎样呢?大约也可能是站一旁看着哈哈笑。在文化部干校,文 化人的这群子弟反而滋长了“反文化”心理,泯灭了善良的同情心,以捉弄人为乐 趣,以粗野为荣耀,已经丝毫没有中国伦理道德的敬老观念。我刚到干校,一反原 来的温驯懦弱的性格,变得爱打架,曾经抄起铁锨打人,急得父亲整夜失眠。 这些调皮孩子们眼中,韦君宜是个奇怪的人。一些大人告诉我们,文化大革命 的动乱中,造反派从牛棚将韦君宜拉出来审讯,却发现她真的被批倒批臭,甚至被 批疯了。她穿的衣服整个一夏天也没有洗,发出酸臭味道,嘴里喃喃自语。造反派 问她问题,她只是直怔怔的目光呆望着审讯者,吓得造反派也不敢接近她了。她到 干校以后,监禁被解除,仍然显得很神经质,爱自言自语,一个人说笑。 有一回,我和一个小伙伴回宿舍,看她远远挑了一担水过来,那个小伙伴推着 我咬耳朵说:“你看,你看,韦君宜……你不要目光直对她,悄悄看着……她是不 是在说话?” 我们放慢了脚步,觑眼偷瞧着她。果然见她,边走边喃喃自语,突然,嘴角一 抽搐,自个儿又笑了。看的时候,我们只觉得好奇,哪里知道她心中压了那么多的 闷抑和痛楚! 她被解放了,成了十四连的指导员。有一段时候,她头戴一顶蓝帽子,穿一套 旧制服,腰间扎一根皮带,一副英姿飒爽的女“五七战士”的形象,又使我们感到 古怪。后来听大人们说,那时她回北京探亲,下火车也还是干校打扮,戴一顶破草 帽,穿了短裤,用扁担挑了行李物品,这么大摇大摆在北京街上走。以至于到了家 门口,还被邻居认为“你们家来了农村亲戚!” 她是异常真诚的,也是天。真的。将这儿也看成是南泥湾一样的垦荒战场,而 自己则是走五七道路的五七战士。担任指导员后,她感到有些忧虑,连里的纪律松 弛了,回北京超假的人多了,买零食的人也多了,大发牢骚的人也多了。她甚至也 曾经想整顿一下纪律。 湖北来的军代表却不是那么想。一个又高又瘦的修科长,又一位胖墩墩的尹局 长,两人都是地方部队的干部,并不是住在大兵营里的野战军。他们在地方也是上 班来下班走,有家眷的,大概很不习惯这里的准军事生活。尤其是尹局长,常常拍 着隆起的胖肚皮,跑到厨房:“今天又做啥子吃呀?呀,呀!又是清水煮洋白菜啊!” 他们实在吃不下清水煮洋白菜,清水煮萝卜,又不能命令厨房单给自个儿做小灶, 这样不好,于是就想出了一个办法。 我家那时已经自己开伙了。妈妈生个小煤球炉子,又种了一小片菜地,时常悄 悄向老乡们买点儿鸡蛋、鱼肉等等,生活是改善多了。父亲也经常请要好的几个同 事来喝酒。 一日上午,军代表修科长忽然将妈妈叫到大队部,张口就问:“唔——听说这 儿的鱼挺便宜,是不是?” “好像——挺便宜。”妈妈不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应付他。 “我过一些日子要回家探亲,想买点儿鱼带回去。”他掏出五块钱,给妈妈, “麻烦你,帮我买吧!先买五块钱的!” 妈妈想一想,说:“您的五块钱,可以买十几斤鱼,这么多鱼带回去,怕烂了, 总要腌一下,晾一晾……” “那你就帮我腌一下,晾一晾吧,谢谢你啦。” “这倒不要紧。”妈妈犹豫地说,“不过——我怕影响不好。连里有纪律,不 让向农民们买东西……” “这个,你不用管。”修科长神气地一摆手说,“你就只管往外晾吧!” 妈妈晚上与父亲商量此事,那时军代表是干校主管,当然只能帮他们做事。不 久,妈妈就买了一批鱼,将它们用盐酒腌泡,又晾在了所住的四合院里铁丝上。 这事很快就有人汇报到了连部。韦君宜老人大概也认为这是公开破坏纪律,买 那么多鱼而且晾出来,影响多不好!她就急忙跑到了大队部,向修科长汇报此事, 认为这对连里整顿纪律是不利的,起了不好的影响等等。 没想到,修科长却不耐烦地说:“家属嘛,既然可以自己开伙,去买点儿鱼, 改善一下生活,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辩白说,干校是有纪律的,不准向老乡们买东西。 修科长却又说:“我正要跟你说,五七干校又不是军队,搞那么多严格的纪律 干吗?你们这批干部是党的宝贵财富嘛,要注意他们的身体健康。现在食堂里天天 是萝卜白菜,也应该改善改善嘛……” 韦君宜老人倒没有在这桩事上对抗军代表。她刚被解放出来,也受尽了各种运 动的折磨,也可能那时直觉地认识到,干校里的政治气氛还是松弛一些比紧张起来 更好吧。于是,整顿纪律也就不了了之。不过,她对自己的要求却是很严格的。据 说,她后来回北京探亲,确实因事耽误而超假了一两天,便反复在全连大会上做自 我批评:“我刚当指导员,就没有以身作则,应该做检查。” 这以后,干校的纪律也就松多了,可以买零食了,有许多人还用罐头盒自做了 小煤油炉子,偶尔自个儿做一餐,开荤解馋。有的叔叔提起此事,冲妈妈翘起大拇 指,说她“打开了一个缺口!”其实,湖北军代表的此举,也未必是由于开明或思 想解放等原因。 这个世界上,也并非见得都是有高尚思想动机的人,才一定做好事,反之亦如 此。这正是生活的复杂之处。 八十年代初,我们回北京后,父亲仍在人民文学出版社,韦君宜老人将随一个 代表团访问美国,她请父亲去她家谈一谈关于美国文学的情况。晚上,父母两人一 起去她家拜访,韦君宜老人专门拿出个笔记本,极认真地做着记录。谈话中,她还 时不时热情地转脸冲妈妈笑一笑。妈妈回家后说:“她笑得我实在尴尬,不知说什 么好。” 几年后,有一次,我与韦君宜老人在大街相遇,我热情地招呼她:“韦阿姨, 您好!” “你,你是——”她怔忡一下,才记起我,“你是——杜什么的……儿子!” 她最熟悉的应该是我父亲,仓促间却说出我母亲“杜什么”的名字。大约,“鱼干 风波”仍然在她记忆里留下一些痕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