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也许,就是这些先贤故事和先到此处的战友的激励,使胡铨经历了如杨诚斋赞 诗所称“高卧崖州二十年,黑头去国白头还”而壮志不改。令人深思的是,上述这 几位流放者,加上北宋的苏轼和明朝的海瑞,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亦即中 国历史上的“儒士”出身。 从民族的存在来说,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无疑是最具存在意识的自为性存在, 因为他们是本民族精神活动的直接体现者。他们不但具有对民族对历史的反省能力, 而且具有对自身对每一个自我个体的反省能力,他们不仅具有人的自尊,而且具有 “我”的自觉,即使是在最为严峻的困境面前,他们也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保持 雍容不迫的大将风度。 封建时代的皇帝既是世俗的权力中心,又是社会心理的凝聚核心。这就决定了 中华民族的知识分子——那些“儒士”们在民族自下而上的大是大非面前,必然会 以自己对人格尊严的理想追求和维护与皇权至上的现实发生刚性碰撞。碰撞的结果 大都以悲剧的形式留在历史的记载之中。这就是胡铨悲剧人生的底蕴。 我们从胡铨入仕经历就可以得到证明。南宋建炎二年(1128),胡铨赴扬州应 试,因文才优异,被主持考试的著名抗金派吏部侍郎张浚拔为进士第一名,但因其 卷试对策指陈天下大弊十数条,犯了执政者的忌讳。尤其是策论中直指高宗对国事 “质之天,不听于民”,将其与“桀、纣听天而亡”相比,因而被降为进士第五名。 由此,不难看出,其后写“请斩秦桧”这样冲天之疏及其后果的必然之由。 也正因为此,当他在被贬海南闻知赵鼎绝食而死时,作诗明志: 以身去国故求死, 抗议犯颜今独难。 诗虽哭赵鼎,亦在浇自己心中的块垒。然而也正因为这种对人格尊严的执著追 求,使他在被拘禁、流放的二十年生涯中,始终保持着达观的精神状态。 二十年哪!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当他刚开始被流放时,宜兴进士吴师古因将他《请斩秦桧》的奏疏刻版流传, 朝士陈刚中因致书慰问,同乡王廷硅因以诗赠行,均被朝廷贬谪以至“死矣”。还 有那因秦桧当权而致仕南归寓居三山的张元干以《贺新郎》词相送:梦绕神州路。 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秦桧得知,也将张元干削除官职。 如此官场环境,逼使胡铨惟有离人远祸,孤寂自处,而且一处就是二十年。 在这期间,他专心著述,疏解《易》、《春秋》等达百余卷,以弘扬民族文化, 指斥奸佞卖国。还在海南大力兴办教育事业,传播汉文化,培养了不少人才,其文 学创作也在此时达到高潮,诗文广播宇内,成为当时最著名的文学家之一。所以, 仅从他的词作来看,虽诉离愁别恨,却也尽显乐观: 崖州何有水连空。人在浪花中。 月屿一声横竹,云帆万里雄风。 多情太守,三千珠履,二肆歌锺。 日下即归黄霸,海南长想文翁。 ——《朝中措》 山浮海上青螺远,决眦归鸿。 闲倚东风。叠叠层层欲荡胸。 弄琴细泻清江引,一洗愁容。 木杪黄封,贤圣都堪日月中。 ——《采桑子》 当我吟诵着胡铨这一首首词作,眼前浮现一幅幅画卷,我沉吟,我谛听。我听 到了一种声音。 “月屿一声横竹,云帆万里雄风。”那是笛声飘渺。 一根竹就可以制成笛子,真的,只伐一根。笛在乡野生长,带着故土的泥色。 只是现在这根横竹,渡过千山,渡过海峡,停落在崖城水南村的“盛德堂”。窗下, 流放的人儿啊,横管而立。 俯视大海,大海沉默;仰观苍天,苍天无语。于是,带着倾诉的渴望,你吐一 口命运的真气,发一声旷古的长鸣,以自己的凄清与激越,直抵岁月之涯。于是, 悠扬的笛音从蓝天落下来,洒满这庭前院后。 这声音诉说什么呢? 是贬放天涯的重重叹息,还是思接八荒的长长吟音? 是请斩秦桧的沉沉愿望,还是归赴朝堂的殷殷寄声? 那是这样一种声音,太小太小。因为“人在浪花中”,你若不细听,就听不到。 尽管已经吹出了阴影里忧伤的面容,含泪的花瓣。 那又是这样一种声音,很大很大。他把管孔上的六个指头同时打开,打开了关 闭的心窗,穿透“叠叠层层”,使沉睡的人猛醒,“一洗愁容”,“贤圣都堪日月 中”。 其实,从根本上讲,这种声音由远而近,从你的体肤里渗出来,从你的心里涌 出来,从你的脑中冲出来,从你的血管中喷出来,由朦胧到清晰,由小到大……那 是骏马仰天的呼啸,猛虎出谷的咆哮,闪电裂空的呐喊——从古将军自有真,引杯 看剑坐生春。扰扰介鳞何足扫,谈笑,纶巾羽扇典刑新。 试问天山何日定,伫听,雅歌长啸静烟尘。解道汾阳是人杰,见说,如今也有 谪仙人。 ——《定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