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可以说,沁婷是冲出封锁线的。 “封锁线”是一个在年轻人中有点名气的迪吧,每天晚上都放着震耳欲聋的音 乐,里面也是灯光诡秘,尘烟弥漫。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们倒酒、碰杯甚至上厕所 都是在有节奏地扭动腰身中进行的。 仅仅站了两分钟,沁婷就觉得胸闷、心慌、喘不上气来,头皮在发麻的同时还 像被狂击的鼓皮那样嘭嘭直跳,她真担心头皮会被掀起来。 这有什么好?难道只有这样人才会充实吗?! 安安才上大一第一学期,住在学校里,但也不应该一个多月不回家看一眼,电 话都没一个。沁婷不放心,去学校找人,说是去了“封锁线”。结果沁婷眯着眼睛 找了半天也没有见到安安的影子,自己险些就牺牲在那里了。 出了迪吧,沁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候她有点茫然,不知道何去何从。本 来以为一定会找到安安,无论是跟她谈一谈,还是陪她去买点东西,或者把她的脏 衣服带回家,总之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她压根就没想到会找不到安安。 还好不远处有一个清吧,简直跟“封锁线”形成鲜明的对照,布置得挺优雅, 就是连一个人也没有,清吧就象征着清心寡欲,没有闪亮登场的歌舞表演,没有疯 狂的迪斯科,更没有妖冶多情的三陪小姐。既然什么都没有,谁没事跑到里面去喝 一杯38元的巴黎水,不是疯了吗?! 但这种地方很适合沁婷,她白天工作忙得很,晚上就特别需要清静。清吧里正 轻轻地传送出《梁祝》,沁婷拣了一个窗边的位子坐下来,点了一杯鲜榨果汁。 如泣如诉的音乐仍在叙述着那个家喻户晓的故事,然而此刻的沁婷对爱情已经 没多少遐想了,不过熟悉的旋律还是把她带回了八十年代。那时懂得听《梁祝》还 很时髦呢。那是一个诗意的年代,喇叭裤、交谊舞、台湾校园歌曲,如果你不谈北 岛和舒婷,就是一个落伍的人,所有的讲座都在讲美学,“美的本质”……总之, 那又是一个沸腾的年代。 那时的沁婷刚刚从某师范大学毕业,人单薄得有点让人担心,二十岁的人看上 去只有十七八岁。她皮肤白白的,眼睛也如两汪深潭碧泉,人却并不显得俏丽,大 概是她梳着两条过时的辫子,穿着也过分朴素,仅仅是格子衬衣和蓝裤子而已,更 重要的是她好像没怎么发育,这当然就不那么诱人了。 那个年代的严沁婷没有写朦胧诗,但是她的举动又是绝对诗意的,她选择了到 山区去当乡村女教师。想法很简单,她觉得自己天生就不是一个赶浪头的人,但是 却愿意踏踏实实地做一点事,在青山绿水之间,和油菜花同栖同宿,还有一帮天真 无邪的孩子尾随其后,那不就是她向往的生活吗? 尽管父母和朋友们都觉得她浪漫得太不着边际了,如果是图个政治资本那还情 有可原,可是人家团支部书记还没有这种壮举呢,组织上也没有许诺要培养你,你 这么做不是莫名其妙吗?可是沁婷做事并没有严肃的思想斗争,她只是觉得如果选 一个离家近的学校,每天上班下班,说不定还是让她教政治之类的照本宣科的东西, 能有什么意思啊?想想都困。不如穿行在山水草木中间,那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 身心自由。 至今她还记得那是一个明媚的上午,她坐县里教育局的吉普车,由一位科长陪 着去贵州某山寨小学报到,一路上虽然颠簸得厉害,但景色却比她想象的还要美, 远处青山叠翠,却在白纱一般的薄雾中默默沉睡,一千年一万年的不肯苏醒,仿佛 对尘世间的一切已了如指掌,淡然以对;溪水在山涧一往无前地流淌,哗啦啦的似 有自己无尽的欢乐;油菜花是没有的,但是叫不出名称来的野花或者成串地悬挂, 或者孤芳自赏地摇曳,却是那样的色彩斑斓;还有就是新鲜的空气里有一股植物和 泥土混杂起来的味道,谈不上芳香,但好闻极了,是大自然才有的原始气息。沁婷 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仿佛自己倏然间闯入了一个巨大而又不可思议的梦境,立刻 就没有意识了。 吉普车停了下来,陪同的人抽烟的抽烟,喝水的喝水,熟视无睹地聊天,根本 不注意沁婷陶醉的表情,搞得沁婷连个感慨的对象都没有,只好梦游一般的两眼发 直,暗叹这世界上果然有世外仙境。 当时的媒体还报道了她的事迹,他们说她是“一朵悄悄开放的红杜鹃”。 村民们很快就接受了沁婷,姑娘们送给她一套民族服饰,沁婷穿上还真像那么 回事,她们也穿她的牛仔裤和黑毛衣对着镜子来回照。孩子们每天围着她听格林童 话,他们眼睛嘴巴齐齐张着,仿佛在听另一个星球发生的故事。 沁婷就住在学校里,尽管吃住都相当简陋,点的也是煤油灯,而且要自己种菜 和打柴,但是她是那样被重视,被许许多多淳朴的村民爱着,她的心里每天都很温 暖,当然也就很踏实。有时,天大的困难和艰辛在年轻的时候你会浑然不觉,只有 它化为了沧桑才变成苦涩。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沁婷基本上熟悉了山区的生活。简单的生活能够净化人的 心灵,沁婷一点都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 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它很轻易地结束了沁婷青春时代玫瑰色的梦。 那一天沁婷患了重感冒,她并没有当一回事,只是多加了一件衣服而已。可是 这天晚上睡到半夜,她突然发起烧来,沁婷是从城里带了药的,她便摸了一片安乃 近吃,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止也止不住,她觉得人虚得几乎灵魂出窍,她想,这 大概就是死亡的感觉吧?一想到就这样消失了,她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可是她连点 起油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打开了枕边的手电筒,接着就不知不觉地呻吟起来。 学校里并不是只有沁婷一个人,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值更的阿伯,他见到亮光, 并且听见了呻吟的声音,赶紧跑进了沁婷屋里,点起了油灯,见到沁婷水洗了一样, 吓了一跳,说:我去找村长想办法……沁婷当时还有一点神志,声如游丝一般的说 :大叔你千万不要走,不要走……当时她就觉得只要眼前的这个人一离开,鬼门关 就会咣啷一声关上,心里怕极了,只想有个人在跟前。 阿伯似乎是坐了一会儿,又给她喂了水,她因为喝得猛,有一多半都洒在了衣 服上。可是不一会儿,她又烧了起来,而且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每一分钟都那么 漫长,天黑得是不透气那种没有指望的黑,仿佛再也不会亮了,阿伯实在是坐不住 了,就去喊人。 也就是在这一个空隙里,她隐隐约约感到屋里闪过一个黑影,紧接着油灯就熄 灭了,她感到有一个男人像巨石一样压在她身上,别说她还是一个虚弱的病人,就 是没病她也是没有力量进行反抗的。那个人显出一种非人的饥渴,两只手在她的胸 前使劲地抓,似乎蹂躏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沁婷当然是挣扎了,她拼命地喊叫可能 也没有多大声响,后来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乡卫生院的病房里,周围全是她认识或者不认识 的极其关切的目光。大家为她的苏醒松了一口气,医生告诉她是得了疟疾,俗称打 摆子,这也是山区的多发病,用了药就没事了。村长说你真吓死我们了,要是有个 三长两短,我们怎么跟你的父母交待呢?这话让沁婷的眼泪流了出来,这实在是百 感交集的泪水,众人却只当她是生病辛苦又远离家园之故,就使劲地安慰她,还给 她买了瓶装的水果罐头。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遭遇,沁婷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决定守口如瓶,一是她还年轻, 而且为人师表,这种事传出去还怎么做人?二是她当时烧得迷迷糊糊,根本就不知 道那个人是谁,甚至连一点特征也说不出来。还有她自己有时也恍恍惚惚,分辨不 清到底是做了一场噩梦,还是发生了噩梦一样的事情。 她仔细观察了周围的人,发现他们一样的老实,一样的诚恳而且热心,谁身上 也没有哪怕是一了点的流氓习气。这使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经常说的——句话: 人心如古巷,幽深不可测。 然而,有一点是真真切切的,那就是山区巧夺天工的如画景致刹那间在沁婷的 眼里竟成了梅雨季节的黄昏,处处净是愁云惨雾。 生病也是人生的导师,好多人都是在生病以后倏然间明白了很多道理。 出院后的沁婷一直住在卢海花家里调养,海花的歌唱得很好,被称为当地的百 灵鸟,她和她的家人对沁婷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的,所以,直到沁婷离开那里, 再也没有搬回小学校住。 沁婷在不知不觉中喝完了鲜榨果汁,至少有三个服务员来问过她加还是不加, 可见她们无事可做。沁婷没有加果汁,但是她也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难得遇上一 个清静地方,而她这个人是不喜欢梳理往事的。今天是因为有《梁祝》的引领,也 就自然而然沿着思绪往下走了,其实这优美的令人心弦颤动的旋律,与其说是在咏 叹两个人的情感,不如说是一代人的青春回顾。人这一生,不就是满怀欣喜的憧憬 在现实面前撞个稀巴烂,最后化蝶了事——那还是—个完美的结局呢,大多数人化 成了蛾子,自己都不愿意搭理自己。 借着探亲,沁婷离开了村寨。走时她什么也没拿,所有的人都以为她很快就会 回来,结果一走就没了音信,只收到她给学校阅览室寄来的两包书。 重新回到城里,多少有点时过境迁了,原来的朋友和同学都已经各就各位,哪 个单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没有多余的位置。何况沁婷当时的心情是不愿意 见到任何一个熟人。 沁婷当过代课老师、文秘、家教等等,终不是长久之计。后来她看到一则招聘 启事,是冰峰电器公司招聘推销员,主要推销电风扇,但是没有底薪,按销售额提 成,不过每个月可以报一点车马费。这样苛刻的条件,沁婷也不得不将就,便去报 了名。 商场的人说,什么冰峰电风扇?我们听都没听说过,那不是羊毛衫的牌子吗? 幸亏还有人的脑子没锈住,说羊毛衫的牌子是雪莲。总之商场的人说他们只销“钻 石”和“华生”牌的电风扇,也不见得有多好卖,你就别凑热闹了。可是沁婷性格 里有一种执拗的质素,她每天都到商场去,不管别人的脸多冷,她都是和颜悦色地 说自己的电扇怎么好,怎么便宜,慢慢的人熟了,聊一些家常,好像成了一点情面, 也就答应她拿一台两台来销。而沁婷每天泡在商场里,见到顾客最爱买什么样的电 扇,也赶紧跑回公司当耳报神,譬如一种挂着吊灯的木页电扇,看上去又土又俗, 可是那时的人,时尚一件东西多功能,恨不得买了一样东西能解决无数其他问题, 所以好销得很。冰峰也忙不及地做了这种吊灯电扇,果然火了好一阵。 电器公司销售人员中有一个小伙子名叫伍云斌,倒是一个踏踏实实干活的人, 但他永远踢不出前三脚,见到生人先自脸红,这么腼腆的人哪当得了销售员?果然 他十天半个月也卖不出一台风扇。沁婷觉得这个人不讨厌,便对他说,我们两个人 搭伙干吧。伍云斌当然乐意,因为沁婷毕竟是学师范出身,善于表达,坚冰一样的 局面她也有办法打开,云斌只要腿勤,紧跟其后地到公司提货,两个人就能配合得 像演双簧一样。 本来,青年时代的沁婷对待爱情也有着万千的憧憬,梦想着自己的白马王子拨 开众人让自己试水晶鞋,然后相拥策马远离人间烟火。可是经历了那一场身心的浩 劫,她的心淡而又淡,只图能够平静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而且她决心埋葬往事,不跟任何一个人提及。 沁婷和云斌结婚的时候,社会上已流行在酒店包上个多少多少围,新娘坐着小 汽车大街小巷地兜圈子。他们当然没有这样做,也没有能力这样做,只是两家人以 及亲戚和和气气地在酒家吃了一顿饭,如此而已。沁婷去烫了一个头,那时的人, 结婚时都要去做头,可是没有谁做了就变漂亮的,全都是死死板板仿佛顶着满头的 铁钩子,可是新娘们还是前赴后继地去冷烫或热烫。沁婷当然也不例外,烫完之后 的样子傻傻的,倒比她平常的清汤挂面显得老气,穿了一件红外套,暗想着给自己 冲冲喜。 沁婷的父母对云斌还是满意的,他们托关系给小两口找了—套一房一厅的住处, 因为是底楼,黑暗潮湿得很,搭上情面,租金相当便宜,这已经算是天大的陪嫁了。 云斌的父母都是工人,只觉得攀上了高枝。 时间如响箭,转眼就过去了两年。 本来,沁婷以为她的生活不用规划也就是那么回事了,无外乎两口子勤力打工, 然后生个孩子,每天忙忙碌碌这日子也就算是过起来了。结果却全然不是这样,首 先是肚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两个人虽然没有过干柴烈火般的激情,婚后忙于生计, 也就没有什么如胶似漆的日子,但是正常的夫妻生活还是有的,也没有采取什么措 施,却不见有任何结晶出现。其次是冰峰电器公司好不容易做出了一点市场份额, 也打出了一点名气,却因为上级领导的一个决策,令它还来不及发扬光大就胎死腹 中。 事实证明这个决策是绝对错误的,那就是上面同意了香港天美工业集团公司与 冰峰公司合并的设想。在改革开放的初期,新生事物特别有市场,就连领导层也像 摩登青年一样,恨不得一天一个新花样,而上上下下具体操作一件事的经验却是零, 所以在上市公司天美工业的垂青下,合并一事简直就是客大欺店,没费什么周折就 成功了。 什么合并,根本就是吞购。在这方面,香港人也不见得比日本人手软。很快, 冰峰电器公司就在合并的阳光下消融殆尽,市场上再也见不到一台冰峰牌电风扇, 取而代之的是各型各款的天美产品。 天美公司还推出了号称是日本原件组装的天美牌空调机和冷气机,尽管一打开 屋里就响得像飞机场,可是一样起到抢滩大陆市场的作用。 然而,公司管理也还是中国特色,概括成两个字:混乱。 天美公司的董事长罗时音,一年来不了大陆公司几趟,一是集团公司还有其他 生意,反正他亲自委派的总经理算是尽职尽责,他也懒得多事。二来他患有慢性支 气管炎,对内地污染的环境很不适应。所以他每次下来无非是走马观花,跟中上层 职员喝喝酒,合合影。不过他也还是很敏锐的,大事情他了然于胸,谁也逃不出他 的一双鹰眼。 公司上下对他的畏惧多于尊重。 内地公司有一个仓管员,人称七叔,常爱倚老卖老,这还不算,又自称是罗董 的什么亲戚,大伙见他也姓罗,办公桌玻璃板下的确也压着他们家人与罗总的合影, 所以对他的来头深信不疑,都不敢得罪。 七叔按提货单给人开仓拿货本来是分内事,但他素来喜欢刁难人,销售人员没 办法,既然不能开罪,便只好送礼疏通关系,渐渐地七叔喝的好酒抽的好烟都是白 来的了,大伙不但不觉得他有问题,反而有样学样,连开票的、报账的都开始为非 作歹,甚至直接索要好处。 推销员本来在外面就是一脸假笑,回到公司若不是假笑一脸根本拿不到货,还 要搭上上贡的东西,真是腹背受敌,里外不是人。对这种状况,沁婷特别地看不惯, 想往公司上层反映,但是来自云斌的枕头风都是让她忍,云斌说关系搞僵了,吃亏 的还是咱们,咱们也不能把仓库砸了,直接破门取货,到时说软话不如现在忍一忍。 再说你怎么知道上层就一定会管这种事,人家七叔是什么来头?说不定人家总经理 还要给他几分薄面,那时你才叫真正的里外不是人。 沁婷觉得云斌的话也有点道理,在人屋檐下,哪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也只好 哑巴吃黄连,甘苦自知了。 一次,正是酷暑难耐的销售旺季,沁婷磨破了嘴皮子,一个月跑烂了两双鞋, 才在一个大百货公司家电部打开了一道缝儿。然而提货单到了七叔手里就成了丑媳 妇见公婆,样样不是,他害沁婷楼上楼下跑了好几个来回,心想,你严沁婷平时总 是绷着脸,对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更没有对我有过任何表示,要不是看在云斌 送过两条好烟的份儿上,我早就整治你了,今天我就是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沁婷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赶回仓库时还是见到一把大锁,当时肺都要气 炸了,所有的艰辛一起涌上心头。刚才她在商场游说,碰到的部门经理是个女的, 特别不好说话,还有意把她晾了两个多小时,似乎就是在考验她的耐力,但同时又 被她的耐力打动了,开口就要十台遥控的电风扇,如不能按时送到,人家就开会去 了,谁还认这笔账?想不到回到公司,她还得受这份鸟气。沁婷越想越无法忍耐, 今天她要是不跟七叔吵翻那她还活个什么劲儿?摆在面前的无非两条路,要么被公 司开除,要么气炸了肺,反正都是死,倒不如痛快点。 她低头看了看手表,还差8 分钟才下班,便一脸挂霜地在财务室堵住了七叔。 七叔正在打“拖拉机”,满手的扑克牌,见到沁婷反而和颜悦色,说:小严啊,原 谅你七叔老眼昏花,我刚才没看清楚,你要的型号仓库没货了。沁婷道:中午还有 人提到同样的货,怎么现在就没有了?!七叔不快道:那我怎么知道?你应该问产 品部才对。沁婷突然吼了起来:我就是要问你!!你是仓管员,没货了为什么不叫 车间送?! 沁婷尖利的声音像铁器划玻璃一样刺耳,还分了岔。大伙全都傻了眼,打牌的 人从来没见过乖乖女模样的沁婷有这么大的脾气,更没见过有人敢跟七叔发这么大 火,他们完全忘记出牌了,两只眼睛瞪得一样圆,呆呆地看着沁婷和七叔。 七叔正要发作,沁婷已经三步两步地冲到他的面前,他已经完全能够看清楚她 微微扇动的鼻翼以及绯红的还相当细嫩的双颊,沁婷抓住他的一只胳膊,厉声道: 你跟我见总经理去!你去跟他说仓库没货,所以你上班时间打扑克!七叔甩掉沁婷 的手,跳起来吼道: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有本事你就不会呆在这儿受气!老子就 是没货!有货了也不给你!!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沁婷气不过,掀翻了牌桌,走了。 大伙七嘴八舌道:哇,她不是市长的女儿吧? 当天晚上,云斌提着大包小包上门给七叔赔礼,七叔根本没有让他进屋。 第三天,公司中上层职员的节奏都变了,因为不逢什么有说法的日子,突然罗 董来到公司,点名要找严沁婷谈话,所有的人都说她这回死定了。 总经理会客室的门紧闭着,就连总经理也不知道公司的最高领导找一个合同工 谈什么?这样大约过了两个多钟头,沁婷和罗董才从会客室出来,看得出来他们谈 得很愉快,因为罗董脸上出现了难得的笑容。 和七叔吵架的当天晚上,沁婷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愤怒的心情,连夜奋笔疾书, 直接给香港的罗时音董事长发了一份传真。后来据知情人士说,这些传真相接起来 足有七米之长。她在传真里不仅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同时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内地公 司管理方面的种种弊端,并说这种裙带风猖獗又无奖罚制度并且管理混乱的公司根 本没有前途可言。同时她还一针见血地指出,七叔现象绝对不是偶然的,这是因为 集团公司的理念就是这样,在金字塔形的公司架构图上,董事长、总经理、部门经 理以及班组长统统压在销售人员之上,而一个以营销为主的实业公司,这个金字塔 恰恰应该倒过来,所有的人都应该为销售服务,因为销售不畅便是公司的灭顶之灾。 而什么都不过问的罗董事长应该在倒金字塔的最下面。 发完这个传真后,严沁婷做好了被开除的准备。 她花了好多钱发传真,回到家后虽然如释重负,但心里仍然闷闷的,感到无比 委屈,坐在桌子前面望着墙壁发呆。墙壁因为潮湿有了一片不规则图案的水迹,看 久了像一只大公鸡的轮廓,这使她想到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这句话。 这时云斌推门进来了,手里是没有送出去的礼品,灰头土脸的。她想他一定会 埋怨她几句,这也在情理之中。云斌放下手中的东西,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坐 了一会儿,才说,你没事吧?又说,既然发了脾气,也就发了,我看也没什么,不 然闷在心里会生病的。听他这样说,沁婷反而鼻子一酸,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当时她心里就想,为了这句话,她会一辈子感谢云斌。 罗时音在跟沁婷谈话时说,你怎么知道那么多的营销理念?沁婷说我原来是学 师范的,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推销产品,但是为了把这件事做好,我看了很多这方 面的书,中外的都有。作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罗时音不可能没有他的过人之处, 那就是他非常善于在平凡的人脑袋中挖宝,只要你说的话打动了他,不管你是做什 么的,他都会认真听取你的意见,不轻易打断你,反而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你,使你 发挥得连自己都觉得那些滔滔不绝的话语是真知灼见。 第二天,罗时音就召开了一个公司高层领导的会议,对于营运策略做了大幅度 的调整,并且明确丁销售员在公司的作用和地位,同时指出任何部门不得给他们设 置障碍,因为他们才是在商场的炮火下为公司创造利润的义勇军。 这件事情的结局令人们大跌眼镜,不仅是凭脚杆子吃饭到处赔笑的销售员扬眉 吐气了,而且公司还派专人调查了七叔的种种表现,自然是怨声载道。而且他根本 不是罗董的什么亲戚,照片是他儿子不知在什么地方为他用电脑合成的,罗时音的 照片在任何一家香港经济类杂志上都可以找到。 七叔被公司辞退了,许多人都叹他做人太张狂,但并不觉得他冒充与富豪有瓜 葛应该千夫指,反而说他颇有创意,社会就是如此呀,都是先敬背景再敬人的,你 不跟有钱有势的人搭上千系,难道承认一个叫花子是你的亲舅舅? 接触得多了,罗时音觉得沁婷是一个有能力有才华的人,但这样的人并不难找, 难找的是既内秀,同时还懂得分寸,那才是不可多得的。通常的女人都是近则不逊 远则怨,男人居高临下的时候还懂点规矩,一旦给她几分脸面,便不知道自己几斤 几两了,假如有了亲密关系,更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罗时音阅人无数,也曾涉猎过 演艺界,风月场,最终的感觉是不过如此,到了这般年纪,对女人的心早就淡了。 然而对于严沁婷这个女人,居然会让他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那就是沁婷是第一个 能跟他谈生意、谈管理、谈营销观念的女人,她不仅有气魄和胆略,不管你董事长 的“亲戚‘’多大来头,照样敢告御状;而且她身上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平静,根本 不拿上司的赏识当一回事,对于突然而至的来自同事的谄媚,她也是一笑了之,的 确称得上宠辱不惊。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查,罗时音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改变了沁婷的一生。 泪珠儿上的大学不是久负盛名的那种,那种名牌大学有古老的课室,有宽畅的 绿地,有湖畔和湖畔边的吉他声声,也有图书馆和图书馆门口稠密的人流,在那样 的地方成长,是沁婷对泪珠儿的期望。 然而,以泪珠儿当时的成绩,能上现在这种末流的完全没有历史可言的大学, 沁婷也是交了数量可观的赞助费。可是泪珠儿似乎并不怎么珍惜这个机会,同时也 像以往一样,并没有对沁婷感恩戴德。 两个人的关系,一开始就有点无话可说,沁婷的热忱付出和失望之后的冷漠, 结果都是一样的,从未改变过泪珠儿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泪珠儿在12岁左右的时 候,可能患过自闭症,她常常喜欢独自一人坐在杂物间里发呆,在凌乱的地方她会 感到踏实,仿佛华丽整洁的地方会对她形成一种压力似的。因为在这样的地方,多 半会有一些冰冷的眼神,至少在她眼里是鄙夷或者不屑一顾的。她不喜欢也不愿意 跟任何人交流,对于沁婷这样富有爱心的人,她始终觉得生疏和不可亲近,真不知 道她们俩到底是谁出了问题。 有好多次,在不经意间,沁婷都主动握住了泪珠儿的手,她希望能牵着她走一 会儿,不管怎么说也是传递情感的一种方式,而且可以说她们俩是一样孤独的。但 是泪珠儿总是很快地把手抽掉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是断然决绝的。这样经历了 几次,沁婷觉得内心分外寒凉,要知道她也是鼓足了勇气才这么做的,可是泪珠儿 却不领情,她怎么这么怪癖呢?在这之前,沁婷曾坚信只要心诚,石头也能开出花 来,现在才发现这一类的话全是扯淡,说她们俩彼此即是地狱还真差不多。 幸好那段时间在不经意中过去了,但不可能不留下一点什么。大学新生报到那 会儿,同分在一个宿舍的女孩子是6 个人,4 个铁架子的上下床,有两个上铺可以 堆放东西,还有两个上铺就得住人。大伙在寒暄握手,彼此自我介绍认识之后,面 临的总是一些具体问题,最后决定以抽签的形式分配床位。 我就睡上铺吧。泪珠儿表示她不参加抽签,便爬上了靠门的上铺,这显然是宿 舍里最差的床位。而且她平常也不愿意在房间里跟同伴嘻嘻哈哈的,她像军人一样 来去匆匆,床头也不会张贴偶像级的天王天后的大脑袋之类。 泪珠儿比较信任的人还是巴男,巴男也因为学习成绩不好,由他父亲用钱打通 关节上了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巴男父亲的纸业公司越做越大,阿里巴巴成为带 给他们家族幸运的词汇。有人说,并不是巴男的父亲有什么真材实料,多么多么地 擅长经营,恰恰是改革开放之初,不少国企改革明星纷纷中箭落马,他们的起起落 落为巴男的父亲赢得了时间,尽管他瘦削的长脸已经熬成了国字脸,身体也发福得 可以,但是他的生意真的也是风生水起,不比当年了。 巴男越来越像一个花花公子,这个世界压根就没有代代相传的以吃苦为乐事的 实干家,否则就不会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至理名言。后人如果不败家,好像就对 不起前辈似的,外人也会觉得不对头。 为了让大家满意,巴男留着披肩发,有时扎成马尾,一定穿真保罗牌的休闲装, 有一辆价格不菲的摩托车,是一飙车就会有无数的长长的黑皮穗迎风飞舞的那种, 常常是风驰电掣之后,突然来个急刹车。说来这也不过是男孩子追求所谓酷的常规 版,但是泪珠儿还是喜欢。 如果正巧泪珠儿坐在摩托车后座,紧搂着巴男的腰,又把脸颊贴在他没有肉的 后背上,她就会闭上眼睛,她喜欢又有速度又踏实的感觉。 在清吧里,透过宽畅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都市的夜景。严格地说,窗框是一个 不错的取景器,它浓缩了无聊夜晚的浮光掠影,无所不在的巨幅广告或者闪来闪去 的霓虹灯,还有就是女咨客高开叉的红旗袍,白丝绒的小披肩,这些场所白天都是 静悄悄的,就像已经倒闭了的海鲜酒楼,可是夜晚就千树万树梨花开,七彩的灯饰 给人无穷遐想,小姐脸上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明媚。 似乎人们白天拼命地工作,都是为了有一个堕落的夜晚。这其实就是肮脏都市 的全部定义。 取景器里出现了一对还相当稚嫩的青年男女,他们还穿着校服,大概也就是高 中生吧,他们像大麻花一样亲热地扭在一起,脸上洋溢着不谙世事的肤浅而简单的 笑容,然而目空一切的眼神标志着他们会不辨是非地去做任何一件事。 很快,他们便像过场戏中的龙套一样离去了。但是沁婷却不能再想下去,她惦 记着泪珠儿,很想再去学校一趟,直觉告诉她必须拿出相当一部分精力来关心安安 的成长。现在的孩子,表面看不出什么,保不准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她的这 种担心,从泪珠儿小时候在超市里拿东西,就埋下了令她时时不安的种子。现在这 种不确定的不安,又开始撕咬着她的心,因为从一开始,她就不了解这个孩子,她 最终真的能和她心心相印吗?她心中没有一点儿底。 照理说她现在应该直奔学校,立刻见到泪珠儿,但不知为什么她又很想去见一 见邵一剑,目前她也只有跟一剑坦陈她的心迹。一剑多半是埋怨她的,她有时就像 受虐狂一样地愿意听到这种发自肺腑的埋怨。 比如泪珠儿上中学的时候,因为数学成绩极差,沁婷决定给她请一名家教,可 她不认识这方面的人,就托老何办理这件事。老何在数学系找了一个在校生,每周 三次去沁婷的家中给泪珠儿补课。但是这个学习尖子有点牛哄哄的,总是嫌泪珠儿 笨,泪珠儿便开始抵触他,逢到他来,泪珠儿便去向不明,连家也不回。无奈,沁 婷只好重托老何,老何还真是好脾气,找到一个退休的数学老师,人很耐心,教得 又好,惟一的不便之处是他不可能上门服务,只能每周让补课的学生到他家去。 这样每个礼拜沁婷都得按时陪太子读书。 为什么她不能自己去?一剑当时就说,你陪着她她也当不了数学家。我真搞不 懂你,怎么会对这个孩子有这样的耐心? 沁婷当时的解释是总得负责任吧,她学习不专心,总得有另一双眼睛督促着她。 你老实对我说,你领养这个孩子到底后不后悔? 后悔不后悔还有意义吗? 你这个人就是好强,因为当着我的面签下了生死合同,所以就要证明给我看, 即便是吃尽苦头也在所不惜。 我没有什么需要证明的,她主科不及格就毕不了业,难道叫她从贵族学校出来 就去就业? 她是一个人,不是一项事业,她有自己的生活轨迹。一剑说完这句话,她们就 不吵了,只是沁婷有点若有所思。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夜晚,在离开清吧的一瞬间,沁婷决定回家,她有点累了, 白天她工作了一天,她对于工作的投入是没有时间概念的。现在她只想洗个热水澡, 然后躺在床上,中断思考,什么都不想的进入梦乡。 过早地经历了生命中的大起大落,她真的很容易疲倦,许多时候,那些事想— 遍都让她感到累。 回到家中,她意外地发现泪珠儿的房间亮着灯。显然,泪珠儿在等着她回来: “我是来拿生活费的。”她倒是开门见山。 沁婷翻她的手提包,把准备好的信封递给泪珠儿:“我刚才到你们学校去过了 ……” 泪珠儿打断她道:“我知道了,但是跑回来,你又不在家……不过你以后不要 到学校去找我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别人的父母都不去……” “安安,你今晚还要回学校吗?” “当然,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只是想……算了,你还是回去吧……” “你到底有什么事?”泪珠儿的口气近乎严厉。 “也没什么事,我只是想跟你讲讲我的过去,你知道,不是什么时候都有这个 兴致的……可能是我刚才喝了点酒……” 泪珠儿想了想,“下次吧,我今天真的有事。” 说完,她拿起书包走了。 屋里只剩下沁婷一个人,墙上的一幅母子安睡图静静地陪伴着她,她们纠缠在 一起,脸颊贴着脸颊,熟睡得翻了天,全然不知世间的无穷烦恼。沁婷自嘲地笑笑, 随即走近落地窗前,她看见泪珠儿上了一辆摩托车,在明亮的路灯下,开车的年轻 人戴着头盔,她没办法看到他的脸,但两人好像已相当默契。 摩托车绝尘而去,那种隐隐的担忧重又占据了她的心灵,在她的体内慢慢弥散 开来。 在当时的天美公司,很多人都以为沁婷会提拔为销售组长,至多也是破格委任 部门经理。公司内部的争斗不过如此,有人败走麦城,有人走马上任。但是他们的 猜测完全错了,罗时音的确找沁婷深谈了一次,不过不是在公司,而是在五星级酒 店的套房。 那天的罗时音披着一件织锦缎的睡袍,房间里的窗帘紧闭。不过罗时音没干什 么,也没想干什么。他是一个习惯于把任何一件事都商业化处理的人,在此之前, 他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再说他已经不年轻了,早已没有了一颗驿动的心,他只是 随心所欲地规划生活,反正他愿意干什么或者不想再干下去都可以用钱来了结。 问题的所在只是,谁,可以进入他的规划。 这便是许多漂亮同时又能干的女人恨恨的心事:被选中的为什么不是我?! 罗时音对沁婷说,我准备把你调到香港总部去,当我的私人助理,年薪是…… 他说了一个数,对于沁婷来说绝对是天文数字。 那个年代,香港是比美国还诱人的地方,调去是什么意思?等于是用钱搞掂了 你的身份,这是许多偷渡客冒着生命危险,假如抓住一线生机还要奋斗十年或者二 十年才能实现的理想。如果在有些事面前,你还能够守住你做人的原则,那也只能 说明那件事情的诱惑还不够大,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沁婷没有说话,她完全愣住了,无论她多么优秀还是老到,毕竟只是个二十几 岁的年轻人,她怎么可能漠视眼前发生的一切? 你考虑考虑吧,罗时音这样说,因为我希望你在内地的一切都有个了结。他看 了沁婷一眼,对她询问的目光并不感到奇怪。他说:我可以给你开一张支票,你先 生可以用这些钱去做他想做的事,你们从此各走各的路。 他始终没有提到离婚,因为离婚是一个结果,以他的身份他不会这样说,他甚 至也不问你们的感情如何?生活状况怎么样?这些他都不想知道,人生就是取舍, 沁婷只需做一个决定,而她是一个相当聪明的女人。 离开酒店以后,沁婷没有立即回家,她独自一人在酒吧里坐了很久。 她当然谈不上喜欢罗时音,但也承认他是那种有了年纪却更显尊贵的男人,他 身家显赫,很有品位。也正因为如此,他提出来的一定是不平等条约,谁都知道罗 时音有一个与他共同创业的结发妻子,在罗时音力捧女明星的那几年也曾闹得很厉 害,扬言要穿着红衣服自尽,便可化作厉鬼,令罗时音永世不得安宁。 然而他们的缘分是一生一世的,经过多少回合,也没有分开。在貌合神离的这 些年里,三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并在海外完成了学业。 到了这把年纪,罗时音的心早就淡了,他想换一种口味的女人,既能够帮他处 理庞大的业务,又能够照顾他的衣食住行。反正他的妻子也闹够了,现在便每天泡 在麻将台前,不再理会他的事。 他选中了沁婷。 沁婷也承认云斌是一个好人,可是这个世界上的好人太多了,不是你好你就有 机会的。她和云斌今后的生活一眼可以望到底,无非奔波在营销行业,像蚂蚁一样 辛苦和卑微。从这个角度说,比起财富和身份,她更渴望一片驰骋的天地,那里是 未知的,可能会面临各种各样的挑战,她需要这样的舞台。她是一个表面循规蹈矩, 但内心激情涌动的人,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体内的那种不安分因子在一段时间的蛰 伏之后,就会兴风作浪。 她太需要成功了,因为只有成功才是血洗耻辱的惟一出路。 简单的复仇无非是抓住一个坏蛋将他绳之以法,对于烂命一条的人这算不了什 么。真正意义上的复仇,是在你拿到卓绝的成绩单之后,完全可以平静地看待以往 无法启齿的坎坷与不平。 这个晚上,沁婷跟云斌谈到深夜,她将全部的情况和盘托出。一开始,云斌也 愣了,显得有点心乱如麻。但是后来他说:我随你,你怎么做我都觉得有道理,毕 竟这个机会是你的。 沁婷说,我们之间的爱情从来就没有过花前月下,要在一起挨苦日子,也没有 什么不可以。可是这难道就是我们的人生吗?这样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云斌也 说,这种影视故事里才有的情节,怎么轮到我们头上了?往后我们一定要好好努力, 一定要过上让人羡慕的日子,这样才对得起我们今天这么不情愿的分手。 他说完这句话,沁婷莫名其妙地哭了,后来他们两个人干脆抱头痛哭。沁婷说, 我真是天底下最坏的女人,为了钱什么都可以不要。云斌又说:还是我没本事,电 风扇都得靠你才卖得出去,但凡我是个部门经理,我也有出头的一天,我也会劝你 留下,因为怎知留下就不是机会呢?他们说来说去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谁也没对 今后做出任何承诺,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今后的生活会是一个什么样子,而此一 分手便是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一切只有自己担待。承诺显然是很可笑的。 离婚手续办得十分顺利。 云斌在拿到数目可观的现金支票之后,便在天美公司消失了。 初到香港的那些日子,沁婷并没有马上上班,罗时音叫他的形象顾问带着沁婷, 每天出没于名牌专卖店,在各种各样的搭配中找到最佳组合。当然这种组合是庄重、 优雅决不妖冶的。公司分给她的单身公寓,也是在闹中求静的位置,虽然并不豪华, 但是布局合理,舒适爽目的家私一应俱全,而且是一梯一户,可见它的规格不低。 沁婷对罗时音说:其实我的物质欲望很有限,而且也受之有愧。 罗时音并不留情道:不是为你,而是为我,不能因为你的土气,让全公司的人 说我没有眼光。而且,他说:他们看不起你,你根本就没办法工作。 沁婷的脸色煞白,但她是知道规矩的,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蜜,绝对不能顶 撞老板。罗时音又说:这是实话,不要受不起实话,你的那点自尊心是不堪一击的, 只有彻底摧毁,再重新建立。 她改变了发型,学会了化淡妆,香水也经过形象顾问的指点,买了一种经典的 香型,是那种似有似无,时隐时现的暗香。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用香水,在没到香港 以前,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性别,但是来到这里,她才知道女人可以怎么生活。香 港当然也有穷人,但是在中环上班的白领丽人都是天之骄子,都是金钱堆砌而成的, 她们可以洁白如雪,手指细得跟铅笔一样,头发是直的,但是要电卷眼睫毛,为了 保护肌肤和身段,饭菜一定清淡,但每晚都要吃燕窝,这样的女人,莞尔一笑便有 成群结队的男人愿意为她们赴汤蹈火。相比之下,她简直觉得自己没活过,更不要 分什么男女了,香水应该擦在什么地方她都不知道。 她才慢慢习惯了。好在她有可塑性,她不是那种穿了乞丐装还像公主的女人, 但是她穿了艾丝格达就一定能让人刮目相看。加上她不动声色的悟性,工作是不成 问题的,工作本身就是她的乐趣,需要学的东西很多,她很愿意看见自己一点一点 的成长。就这样,沁婷很快便走出了她生命的冬季。 在开始新生活的那段时间里,沁婷决定忘记过去的一切,当然也包括云斌在内。 本来她认为这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因为过去的记忆都是些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除了是负担之外并无凄美可言。即便是对云斌,虽然也有些抱歉,但毕竟他也是得 到补偿的,而且他们以往也没有爱得死去活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更像一对难 兄难弟,应该说心理还是比较容易平衡的。 抵达香港的那天是傍晚时分,公司派了人去接她,乘坐的是普通的丰田商务车, 沉沉天幕下的街道并不宽畅,反而像兜来转去的鸡肠子,远景和近景都是高楼林立, 灯饰却是无处不在,犹如鼠色丝绒上缀满钻石。但就是这块弹丸之地,不知为什么 却能释放出能量无比的磁波,令人希望毫无保留地亲近她。 一踏上香港的土地,沁婷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觉得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一 点真实感都没有,包括她自己也是梦中的人物,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差来遣去,可 是内心又激动地怦怦直跳,或者说她心甘情愿当这个提线木偶。 当年的香港真是魅力四射的,但是沁婷在短暂的眩晕之后,那些原本已十分模 糊的东西,渐渐地又清晰起来。就算一切的一切都像抑郁画的背景,至少有一个形 象是相当明确的,那就是云斌的身影。只是单纯的身影,并不是依恋、难舍或者更 复杂的情感,只不过是他的一些习惯动作,还有侧脸时的轮廓,以及他劝她时的那 种忍气吞声——他被七叔骂出来却反过来安慰他,做出分手决定的那个夜晚,更是 跳来跳去地出现……沁婷不得不想到,或许她的一生,就应该跟云斌走到底,她中 途放弃了,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她都将不再被婚姻光顾。 有好几次,沁婷都拿起了电话,但是她想,这算什么呢?游戏都是有规则的, 她倒不是害怕罗时音会派人查她的电话单,而是深知不能开这个头,这样对谁都不 好,还是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吧。 沁婷跟老板的第一次就像第十次、第一百次一样自然、平静。生活如水,不是 只有电闪雷鸣的夜晚才会发生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委身与人的女人是无辜 的?又有多少男人的面目是像文艺作品里渲染的那样恐怖狰狞?说到底,还不是你 情我愿,就算没有激情、幸福可言,至少不必感慨自己的身世苍凉吧。 这就像一出酝酿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闷戏,结果自然是不过如此。事毕,沁婷在 浴室的莲蓬头下冲洗,她都为自己的平静感到惊奇,是不是我已经堕落得不可救药 了?她想。 她就是在香港认识邵一剑的。 那时候邵一剑还是年轻气盛又有几分姿色的小记者,奉命来写罗时音的专题报 道,由于是大篇幅的特写,采访工作必须做得详细周到一些。但是罗时音不喜欢邵 一剑这么外向的人,他只客客气气跟她谈了15分钟就借故离开了。以后邵一剑再到 公司来,便是沁婷接待她。一剑是大报的记者,脑袋、笔头都来得快,哪里受过这 般冷落?而且,当时她年纪轻轻的,已经写了香港富商某某某传,那个人的知名度 只在罗时音之上,人家都能礼贤下士,你罗时音又有什么了不起? 但是这些情绪终是不能拿到桌面上来的,一剑便把邪火撒在沁婷头上。 沁婷一直好言好语,你想知道什么情况,我都可以给你详细介绍。 人物是有生命的,那种活灵活现的感觉,你能给我吗? 当然可以,我能给你讲一些他的生活细节。 你倒是很自信嘛,是不是你们的关系也很特殊? 如果你是采访我,我可以告诉你。 一剑的眼中露出了些许的不屑,你大概是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我不想知道你 的故事,无非是一些不道德的交易。 她的眼光激怒了沁婷,不过沁婷的声音并没有提高,你既然这么讨厌富人,又 深知他们背后的肮脏,为什么还要采访他们?为什么还要穷追不舍地想见到他们? 为什么对他们的态度这么在意?甚至还给他们写传记呢?如果你真的清高,完全可 以远离富人。 一剑愣住了,这时才仔细打量了一眼沁婷。她们的目光像冰凌一样相撞,但是 很快又错开了。 以后的采访就变得异乎寻常的顺利。虽然双方都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但是再也 没有彼此刁难。采访结束以后,一剑说想买点东西,沁婷便给她介绍了几个商店, 后来一剑回到公司吃工作餐,还把自己买的一件降价名牌外衣展示给沁婷看。衣服 的式样还可以,但是颜色有些嗳昧,沁婷还没有说话,一剑便说,如果颜色也好, 就不会降价了。 她们两个人就是这样,总是一个人还没有开始表达,另一个人却了解了她的心 迹,就像谈起罗时音的性格,一剑已不便再多说什么,沁婷便开解她道,有人和蔼 可亲,就一定有人古怪挑剔。有钱人是不用修正自己性格的,要不成功就失去了意 义。 不过直到这时,沁婷也不觉得她会跟一剑成为朋友,因为她们的现状和身世都 太不相同了,性格也差得很远,如果不是一些工作上的来往,她们就显得无话可说。 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们就成了朋友,过程真的是像薄雾一般难以言说。 在香港的两年,由于沁婷的特殊位置,也因为她的聪颖好学和实干精神,对于 大公司的营运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其间她也具体负责过市场部和内务总监,更练 就了她实战的本领。本来,沁婷是可以一步一个脚印地成为商界女强人的。 然而在第三年,令人难以预料的情况出现了,罗时音的身体突然每况愈下,他 患了肺气肿,在很短的时间内,发展到不但不能工作,即便是晚上睡觉都要半坐在 床上,身上像安了一个打气筒,几乎是鼻口一起呼吸,睡眠成了一个大问题,有时 会坐到天明。这样的情况,他只能搬到医院长住,而罗太也必须暂时离开牌桌,紧 急调回他们在国外成家立业的儿子,重新调整家族公司的结构。 家族公司内部无论有多大的矛盾,枪口都是一致对外的。 罗家的二公子正式找沁婷摊牌。他说:严小姐,这两年你的工作做得不错,对 我父亲的照顾也还算周到。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现在由我正式接管总公司, 你知道,我跟我父亲是两代人,我们的价值观和销售理念完全不同,我也准备重新 改组公司,老实说,你的位置我没办法安排。从面子上考虑,你还是自己写辞职报 告,我会按照公司的规定,付给你三个月的薪水。 沁婷整个傻了,三个月的薪水?这对她公平吗?虽然她有思想准备,不利于她 的事情迟早要发生,但最不济他们也会给她一笔钱打发她,可是在他们眼里,她就 是离职的司机或者秘书,连部门经理的安置费都没有,区区三个月的薪水。 在这之前,她曾好几次想对罗时音开口,希望他能妥善地安排她,但是看见他 病得这么辛苦,无论如何她没办法开口。当然她也心存一点幻想,只要罗时音的家 人按牌理出牌,任何一种了结方式都是有参照系的,何况她是公认的勤勉,懂规矩, 不贪婪的女人,不至于成为一个难题。但是她错了。 我要见老板。她对二公子沉下脸来。 二公子不屑道:我爸爸现在不见任何人,你想把这件事闹出去也可以,我想, 不顾脸面的女人更被人看不起,你又不是鸡。 我就是鸡,陪了你爸爸三年,你现在帮他买单吧。 二公子看了沁婷好一会儿,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神经病!摔门离去了。 沁婷坐在黑色透气皮的大班椅上,怔怔地坐了一个多小时。 下午,她去了跑马地的养和医院,据说最后一届港督彭定康也是在这家医院做 手术,由此可见它的地位非同寻常。 罗时音的私人病房果然是壁垒森严,除了一些名门望族的代表可以送鲜花和补 品进去,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可能接近病人。沁婷买了一束浅粉色的康乃馨,在满走 廊争奇斗艳的花篮攻势下,就像捧了一把野草,寒酸至极。 她还穿着一身上班的制服,深蓝色的套装裙,白色的衬衣是小翻领。她等了一 个下午又一个晚上,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进入病房。 在门口轮流值班的公司职员,原来都是对她言听计从,离着大老远便唇红齿白 地冲着她笑,现在齐齐地默不作声,似乎从来就不认识她,更不用说帮她递话了。 人说当下人的,最会看脸色,你眼看着就出局了,谁还拿你当佛供着? 晚上十点多钟,沁婷离开了医院。 她把康乃馨扔进停在路边的垃圾车里。香港的夜晚还是那么迷人,街道两边的 灯饰还是那么有增无减地挤在一块,散发出璀璨的光芒,但是它们在沁婷的眼里, 已经不是鼠色丝绒上的七彩钻石,而是发了霉的灰色睡袍上爬满了绿头苍蝇。暖色 调的灯河是冰冷的,重重叠叠的水泥大厦是冰冷的,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人 都跟她毫无关系,而她将何去何从也没有一个人会牵挂了。 当然天气也是刚刚过了立春,一场寒潮降临之后还没有离去的意思,作为南方 的气候,这样阴冷的天气还不多见,那真是一种彻骨的冰凉,但是无论如何也比不 上沁婷心中彻骨的寒气。她神情肃穆,在路上匆匆地走着,心里什么都没有,脑袋 里一片空白。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沁婷才感觉到那种灰暗的情绪渐渐附体,同时也体会到 孤寂无依的茫然。 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早,她叫了一辆计程车去黄大仙。这几年,每当有不顺心或极为彷徨 的时刻,她都会一个人去黄大仙烧几炷香,也算是对自己的一个交待。 清早的香客寥寥,天仍旧是灰蒙蒙的,一如她没有亮色的心情。 沁婷是从来不算命的,她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高人,扯出她的过去是她最不愿 意面对的事。不过这天她烧完香,心境仍不能释然,便走进一家测字铺,测字先生 递过测字盘,沁婷只觉万劫不复,内心已知字字都是陷阱,但心底毕竟还存有一丝 死里逃生的侥幸,随手拈来,翻看,是个“梅”字。 测字先生道:是不是照字说命? 当然。 每字加木,是海水干了种树之意,小姐近来可有沧海桑田之变? 沁婷没有马上回答,却已惊出一身冷汗,会不会是好兆?她不相信自己这么霉 运,她不可谓不勤,也不可谓不善。 测字先生苦笑地摇摇头,不祥之兆,运道坎坷。 不由得你不信,她回到公司,办公桌已被清理出来,东西用大纸箱装着,放在 一边。她打开电脑,公司的文件已经全部删除,这时人事部经理走进来,公事公办 地问她什么时候可以交接工作。见她神色木本的,便道,早打主意吧,公司的宿舍 也会在一周之内收回。这是自出事以后她听到的第一句还有一点同情色彩的话。 沁婷抱着纸箱子,再一次来到大街上,她真是彻底绝望了。 街边的一个电话亭里没人,门却大敞着,似乎是整个香港惟一欢迎她的去处。 她神情恍惚地走进去,信手拨了一个三年都没拨过的号码。 那边至少响了五六声都没有人接听,她准备挂:机的时候,听到了那个熟悉的 声音:“喂喂……请问是哪位?” “云斌吗?我是沁婷……”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奇,好像他们昨天还通过:电话似的:“哦,是你,你好 吗?” “不好……”说完这两个字她就不做声了,叫、她从何说起呢? 他等着她说下去,但迟迟没有后话,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平静:“……总 之,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为难了自己……” 纸箱子从她的手中落下来,砰的一声像一个胖子摔坐在地上。同时落下来的, 还有如泉的泪水,:沁婷抱着手中的电话,泣不成声。 “要不就回来吧……”他说。 “……云斌,你真的还愿意见我吗?……” “有什么不愿意的?我开了一家洗衣店,进了一套比较先进的设备,所以生意 还挺不错的,弟弟妹妹也有事做了……” “我……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所以碰到点困难才不算什么嘛 ……”“谢谢你,云斌……” “你回来吧,我一直也没有搬家,老觉得你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回来。” 他一直也没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这让她不至于太为难。 “云斌,你没有再结婚吗?” “没有……不过不是因为你,处过几个,但没有合适的。” 他还是不想让她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