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人如果发了横财,或者意外地得到从天而降的爱情,那么他的脸上多半会 放射出象牙色的光芒,这是任何高级护肤品都不可能达到的神力。 沁婷见到邵一剑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脸色格外的黯淡,薄如丝质的细粉擦在 她的脸上就像驴打滚。一剑显然没有化妆,可是她皮光肉滑,额头更是光洁可人, 一头黑发随意地飘散下来,轻若浮云的堆在两肩,发际上的美人尖青湿青湿的撩人 心魄。 顷刻之间,沁婷改变了心境,她本来是要在一剑跟前抱怨安安的,尽管她也知 道这没什么用。这些年来,不光她说烦了,连一剑都听烦了,而且一剑还会埋怨她 莫名其妙。但毕竟这是一个可以发泄的渠道,她不可能再相信别人了,并且,她似 乎十分需要一剑尖刻的语气,当她没有办法释怀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这个刻薄的家 伙。 可是今天她什么都不想说了,以一剑如此之灿烂的心境,怎么可能体会她的委 屈和苦衷?她还是知趣一点的好。 她们在一家意大利薄饼屋见面,每回这里只有一两桌客人,四人组的室内提琴 演奏像这里的菜式一样恒久不变。他们穿黑色的礼服,脸上还残留着艺术家特有的 孤傲气质,但显然已经没有人关心这一切了,背景音乐像手擀面条一样温和亲切, 总比和声器发出的噪音强,这就是客人要到这里来的全部理由。 沁婷点了一份薄饼,男侍应生说:“不要洋葱?” 她微笑地点点头,显然他还记得她们。 “为什么结婚以后才会遇上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侍应生一离开,一剑马上迫 不及待地对她说。 沁婷淡淡一笑:“你老公又不是和氏璧了?” 一剑抬起头望着窗外,无限近或者无限远,自我解嘲道:“不管怎么说,我还 是喜欢成功的男士,对于他们来说,缺点也是优点,可是无名小卒再完美,你也觉 得他浑身都是问题,至少欠一口气,让人提不起精神来。” “这种游戏并不好玩。”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一剑,你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河豚味道鲜美,却 会要人的命。” 一剑双手托腮,目光朦胧地望着沁婷,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们所有的烦恼, 不就是因为生活太平淡无奇吗?” 沁婷无话可说,只好默默地吃饼,喝红菜汤。 “我真想让你见一见他。”一剑拿起手机,但很快又放下了,“当然这是不可 能的,他总是被前呼后拥,而且分身乏术。” 沁婷平静地问道:“我倒很想知道,什么人让你这么失魂落魄?” “说起来,他也住在你们盛世华庭。” “到底是谁?” “谢怀朴。” 沁婷沉吟了片刻,似乎是在记忆中寻找这个人:“你不觉得他太有光芒了吗? 而且他的老婆也很有品位。” “我知道,正是他老婆把我推荐给他的,他老婆喜欢看我的酷评……我们是在 一个酒会上认识的,我采访市长、省长的文章他也看过。当然,他很欣赏我。” “你们现在已经开始热恋了吗?” “其实我们早就认识,可是没有长时间的观察和了解,你说我们谁会轻举妄动? 这次是跟市长一块去英国的商务考察团,几乎全是企业家和金融家,这种朝夕相处 是很考验人的,不过我们彼此感觉非常好……剩下的事就不用我说了吧。”一剑的 脸红了,她不好意思的样子真是可人。 沁婷冷眼旁观道:“那和氏璧怎么办?” “也会觉得对不起他,可是有的爱情重如泰山,有的却轻如鸿毛。” “就算这段爱情十分完美,那又怎么样?会有什么结果吗?” “完美本身就很重要。” 有你哭的时候。这是沁婷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但是她什么也没说,这是她曾 经经历过的一幕,可她得到了什么呢?痛苦就像欢乐一样不能分享,即便是她肯细 细地道出,让伤口再痛一遍,一剑又能体会多少呢?就像一块木桩在烈火中熊熊燃 烧,你担心它化为灰烬,可它却以百倍的精神迎接自己炭化的来临。 她不再说话,细细地品味着香味四溢的薄饼。 ……那段经历真是不堪回首,她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在香港处理了全部的事宜, 便坐上直通车回到了她所熟悉的城市。 下车以后,已经是黄昏时分,怎么又是黄昏?像一部首尾呼应又十分老套的文 艺作品。沁婷站在火车站外的广场上,茫然不知向何处去。迎来送往的人匆匆在她 身边走过,没有任何人留意她;灰色的街道上,人们随手丢弃的垃圾和飘零的落叶 卷在一起,四处翻飞;比起香港的有序、清洁,这座沿海大城市就像乡村一样风尘 仆仆。 不过这时大约已经到了90年代初,很有一些人煞有介事地握着足有一公斤重的 大哥大,老板的称呼开始盛行,到南方去发展已成为真正的时髦,正如歌曲里唱的 那样:这东方睡狮渐已醒。 她在一家潮州面馆里吃了一碗鱼蛋粉,一大盆辣酱还是像稀泥一样放在柜台上 随客任添,朴素无华的生活似乎又潮水般的回到了她的身边。 是先去见云斌?还是先在酒店住下来,明天再见面?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她,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心理准备还不够,虽然云斌没有给她任何压力,可是打电话 和见面毕竟是两回事,就她的性格而言,遍体鳞伤的时候她不愿意见任何人,可是 此刻的她又是多么需要一个接纳她的人,哪怕他们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 默默无言地相对而坐,也比这种被扔在大街上的感觉好。 她再一次想起云斌在电话里的声音,是那样的平和,家常,没有半点的惊诧和 好奇,一股暖流在她的胸口汇集,她想,反正她的大宗行李还没有到,既然想立刻 见到云斌,为什么不? 看到那一楼的灯火,她当然还能辨认出他家的窗棂,这时她感觉到心脏在怦怦 怦地跳动,不知是激动还是担心。担心什么呢?不知道。上楼梯的时候,她感到脚 步发虚,有点深一脚浅一脚的。可是一旦看到她熟悉的家门,她的心情立刻平静下 来。 只是她没有想到,是云斌的母亲给她开的门,她看上去有些苍老,眼神木然而 陌生,仿佛从来就不认识她似的,而云斌的父亲有气无力地坐在一张旧沙发上,见 了她就像见到鬼一样,呼的一声就晕过去了,云斌的兄弟姐妹立刻扑过去抱住他。 云斌的母亲说:你赶快走吧,他刚刚好一点,看见你又不行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陡然间,她看见桌子上放着的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云斌在黑框里尚有些腼腆 地微笑,照片前还点着三炷香。 原来云斌在三天前的一场车祸中丧生,沁婷算了算,大约是他们通完电话不久 就发生的事。他骑着摩托车去给客人送洗干净的衣服,被一辆运石子的大卡车迎头 撞上,云斌整个人飞了起来,又被重重地抛在数米以外的地方,卡车司机是酒后开 车,云斌完全没有责任,死得意外而且无辜。 沁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云斌那里的,她好像没有哭,只是莫名其妙地深深 自责,她想,如果她没有离开云斌,他们的生活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还会有那么可 怕的事情发生吗?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沁婷都没有办法为这件事情释怀。 多少年以后,有一次沁婷在超市里购物,无意间听到一个男歌手声嘶力竭地唱 着:“……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如果你找到了新的彼岸,请你忘记我… …” 当时她推着购物车,正把一些洗衣粉、面巾纸之类的东西拿下货架,毫无思想 准备,云斌的音容笑貌突然而至,不禁令她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她病了,独自一人在酒店里躺了三天三夜,发烧昏睡的时候做各种各样奇 怪的梦,醒来之后只觉得浑身乏力,什么也想不起来。 可能是重感冒吧,不治自愈以后,沁婷没有联络云斌的家人,或许你是要以你 的方式寄托哀思,但很有可能人家会以为你要去争夺那个小小的洗衣店,如果发生 这样的情况,岂不是更让她痛心? 还是没有什么胃口,但她仍旧打了送餐电话,叫了好几样食品,像西多士、意 粉之类的,她对自己说,要爱自己,沁婷,如果你再不爱自己,就不会有人理你了。 这时眼泪郑重其事地流下来,她没有理会,像告别从前的自己,然后每样东西都吃 了几口,直到实在吃不下了为止。 跟着,她坐电梯到一楼,坐进了美容美发院,把头发修剪了一下,镜子里面的 年轻女人顿时显得干练,又有几分刚毅。 她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去找这个城市里惟一的朋友邵一剑。 “怎么是你?”一剑开开门,情绪不高道,“进来吧。” 屋里很凌乱,一看便知主人的没有心机,马马虎虎过日子的生活态度,一剑可 能是在写稿,满桌满地的稿纸,但她手上并没有拿着笔,而是一枝细长的薄荷烟。 “我影响你了吗?”沁婷小心地问道。 “没有,你再晚来一步,可能我就开煤气谢世了。” 沁婷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声音都有点抖了:“什么事这么严重?” “寂寞呗,这种寂寞你是不会理解的……好多天了,我就是想不明白,我是怎 么变成箩底橙,或者是积压物资的?!” “你失恋了?” “失恋倒好了,至少可以伤心啊,一会儿要死啊,一会儿要活啊……躺在床上 发高烧做噩梦……我是无人间津,谁都觉得我条件好,结果连个热心帮忙的人都没 有……” “你本来就是条件太好了,配得上你的人不是那么容易出现的。” “我原来也这么以为,不过我现在怀疑我的条件是不是那么好?为什么那些丑 翻‘了天,或者蠢翻了天的女人整天都忙于对付各种各样的男人,可是我呢?我哪 点不如人?为什么谁都不约我?” “怎么突然就着起急来了?” “本来我打算30岁以前把自己嫁掉,可是过完30岁的生日都好多天了,还是一 点动静也没有。” 沁婷忍不住笑起来,这还是变故之后她第一次发出笑声。 一剑一脸不快道:“你怎么回事?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对了,你怎么突然来 了,不是专程来看我的笑话吧?” 沁婷收住笑容,神色有些黯然:“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你?求我?”一剑的手指指完沁婷又指自己,“开什么玩笑啊。” “真的。” “出什么事了?跟那个姓罗的一刀两断了?” 沁婷点头,不愿多说的样子。 一剑翻了个白眼道:“你跟着他本来就是明珠暗投,现在觉悟了也不迟……说 吧,帮什么忙?” “我想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再找一份工作。” 一剑倒是很痛快:“你要不嫌弃,就先住我这儿吧。找工作的事……你得写一 份简历,当然有三年的时间不能如实地写,”她迅速地看了沁婷一眼,“就说得了 肝炎,一直在家里养病。” “肝炎不好,有传染性。” “那就胆囊炎……也不能说你有香港身份……” 沁婷望着一剑,动情地说道:“一剑,真谢谢你,” 一剑说了——句至今仍让沁婷感动的话:“如果你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当天晚上,一剑就陪着沁婷到酒店退了房,再把行李乘出租车拉回了她的住处。 又过了几天,一剑陪沁婷去见工,“尽量穿得普通一点,别刺激那些丑陋的女 人,更别让人感觉到你见过点世面,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任何人肯帮你。我的这个朋 友是个女的,在那当营业部主任。” 一路上都是一剑说,沁婷只是坐在她身边静静地听着。 “这是一家国营单位,搞得不太好,但是不好也不会死掉,就那么苟延残喘地 拖着,不过这样的单位,没有人打破脑袋往里进……你不就是找个发工资的地方吗? 我也就这么大能量,你不介意吧?” “不不不,这样已经很好了。” 一剑的朋友是一个胖女人,她只是简单和沁婷握了握手,然后基本上不再理会 她,只顾和一剑说话,而且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叫人想不明白她们怎么会成为朋友。 这是一家电器公司,规模还可以,只是到处都是一副松懈的样子,幸好沁婷也是国 营单位出身,不至于大惊小怪。 她们两个人聊了好一阵,最后一剑才说:“人我是交给你了,还请你多多关照。” 胖女人搂着一剑的肩膀,亲如姐妹地说:“你就放心吧,”然后转向沁婷,板 上钉钉地说道,“你明天就来上班吧。” 可是到了第二天,她完全不记得沁婷是谁,沁婷提醒她道:“我昨天来过,是 一剑的朋友……” 她这才想起来,把沁婷上下打量了一番,先是用狐疑的口气说:“你是邵一剑 的朋友?” “对啊。” 她公事公办道:“能出差吗?” “当然。” “那就好,”她说,“你就负责江苏省的销售吧。” “销售什么?” “我们的雪雁牌空调机啊,有什么问题吗?” “……不见见营业部的其他同事吗?不用先熟悉熟悉情况吗?” “他们都在外面跑……你还要熟悉情况吗?简历上不是说你卖过电风扇吗?” 胖女人慢慢地目光如炬,以一种识别真伪的眼神注视着沁婷。、“对对对……只不 过换一种产品罢了,我可以看看以往的销售报表吗?” “没有什么报表,江苏省的销售额是零,就看你能不能,”她停顿了一下,‘ 扬了扬双下颏,“零的突破了。” 见沁婷愣在那里,胖女人补充说道:“虽说是有一剑的面子,但是现在改革开 放了,每个单位都在讲效益,你的试用期是半年,如果一点业绩也没有,不用别人 说,自己也呆不住,你说是不是?” 沁婷惟有点头称是。 就这样,雪雁公司的板凳还没坐热,沁婷便踏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 临行前的晚上,沁婷和一剑坐在外屋的地毯上对酒当歌,她们买了很多水果, 这从来都是女人的最爱。外屋的门边放着沁婷简单的行李,一剑感慨道:“……真 是委屈你了,我知道,以你的能力,可以当雪雁公司的总经理。” 沁婷淡然一笑:“满大街的人,谁没受过委屈?为什么我就不能受委屈?” 一剑沉下脸来:“沁婷,你一定会成功的。” “何以见得呢?” “因为你有难得的心态。” “没有运气的人就只剩下心态了。” “你还没有运气?”一剑大惊失色道,“你看看你满柜子的名牌,我告诉你我 这个衣柜就从来没挂过这么名贵的衣服,最顶级的牌子是黛安芬,一个胸罩而已, 你不知道你多叫人羡慕。” 可是代价呢?沁婷很想说,比起我的付出,这不过是一堆垃圾。当然她只是轻 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随便穿,如果你需要的话。” 想一想,真是人心隔肚皮啊,即便是心心相印的朋友。 在沁婷的眼里,南京是一座孤独的城市。 因为是第一次来,这种感觉就十分强烈。比如它没有什么像样的高楼大厦,并 不繁华却端足了架子。尽管它当年的确是声名显赫,但是历史余韵毕竟只能拿来品 味,总还留下一缕风华过后的苍凉,它缺少的是一种凌人的盛气。 这多少有点和自己的心情彼此观照吧,沁婷这样想。她当然没有心情留意什么 名胜古迹,先在市中心找到一家酒店住下。公司能给她报销的差旅费微乎其微,但 她贴钱也得住在这里,为的是省去路途,上毫无价值的费时和颠簸。 白天整整一天,她都往返于各大商店或商厦之间,中山路、北京路、新街口、 中央门,她在虎踞龙盘的商业街上不厌其烦地驻足、观望,只有她知道这是必做的 功课,她只有全面了解了国内市场,了解到有哪些牌子的空调在市场上热卖,它们 的优劣、顾客的需求、商家怎样才能接受新产品,这非得有十足的耐心不可。中午 她买一个面包一瓶水,一直这样消磨到晚上。 晚上,倒头就睡,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不过身体上的疲惫的确可以减轻 内心的隐痛。人生到底是一条线还是一个圆?她想起当年卖电风扇时的情景,想起 云斌,想起在香港的日日夜夜,怎么走着走着又回到了起点?她总是绕在这些没有 答案的问题上昏昏欲睡,直到对周围的一切没有知觉。 日复一日,她就像个幽灵一样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东游西荡,有时候信心百倍, 决心证明给全世界的人看,有时候却又像病猫一样无精打采。每当她觉得已经完全 被人们遗忘了的时候,她就挤到人满为患的饭店里去,人挨人的坐在没有靠背的长 条凳上,这种凳子就像跷跷板,一头的人起立,另一边的人便轰然倒地,四周爆发 出一阵阵怪笑,连摔倒的人自己都很快乐,大伙会更加欢欣鼓舞地吃名气很大但很 是难吃的风味小吃,这就是人气啊,沁婷似乎也觉得自己快乐了一点点。 或者,她会打一个电话给一剑,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向自己表示一下自己的 存在。 这时正值初冬,瑟瑟的北风让人备感寒意。有时沁婷走出电话亭,会突然很怀 念香港温暖的气候,她望着古城街道茫茫然的神情,像极了情绪电影里的经典镜头。 终于有一天,沁婷得到了一个有价值的信息,是一个销售金兰空调的业务员说 的,当时的金兰空调已经是如雷贯耳的好牌子,他们的业务员说,近期将在扬州召 开订货会。 为什么金兰可以卖疯大江南北?又为什么那么多经销商愿意做金兰产品?敏感 的沁婷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虽然她没有受到任何邀请,也提前一天赶去扬州,住 进即将召开订货会的旅馆。 任何时候,在大陆混进一个轰轰烈烈的会议现场都不是太难的事,无论是开会、 座谈,还是吃饭、休息都是自由组合,只要你肯聆听,便可以了解到各种各样的情 况,并且从中分析出你所需要的商机。 订货会上,见人就点头、握手、打招呼的人总是很令人羡慕,俗称路路通。沁 婷没有熟人也只能静观其变。后来她发现,同样有一个陌生女人跟谁也不认识,总 是独来独往,一看就是那种不苟言笑的人。有一天她们意外地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 饭,同桌的四男两女聊得分外起劲,几乎到了打情骂俏的程度,这就显得她们两个 人格外地多余。由于食堂里过分的嘈杂,陌生女人可能有点不舒服,起身准备离去 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汤碗,汤汁溅了沁婷一身,陌生女人忙不迭地道歉。沁婷并 没有怪罪她,反而拿出风油精给她用,并且扶着她回房间休息。 陌生女人面带感激地半靠在床上,她对沁婷说道:“你好像也是第一次来参加 金兰订货会?” 沁婷笑了,可见她们彼此观察了好一段时间:“是的,我是雪雁空调的业务员, 刚一上班就被派来开辟江苏市场,老实说我还没搞清东南西北呢。” 陌生女人胸有成竹道:“别怕,我们公司也经销空调,关键是你们的产品怎么 样?” 终于有机会回答烂熟于心的专业问题了,沁婷侃侃而谈道:“我们刚刚设计生 产出大圆弧流线型结构的窗机,它的压缩机有自动保护装置,最大的特点是噪音低, 只有48分贝,国家标准是54分贝。”沁婷又详细介绍了公司和厂里的情况。 陌生女人不动声色地听着,最后才拿出一张名片来递给沁婷。 她的名字叫房萍,是某五金交电化工公司的业务经理,她说:“回南京以后, 抽空到我那儿去一趟吧。” 房萍是一个不紧不慢的人,所以沁婷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在订货会上 又认识了几个健谈的人,基本上了解了国内空调机销售的概况,便返回南京,准备 休整一下就打道回府,从长计议开辟江苏战场——事。临行前,她突然想起房萍, 觉得有必要向她告别一下,毕竟她答应过去他们公司看看。她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 到了这个公司,他们在省商业厅的大楼里上班,有一种政府机关的气势,院子大得 惊人,绕一圈恐怕也得40分钟,沁婷简直傻了,就像是灰姑娘见到了盛大的舞场, 想不到房萍有这样的来头。 不仅如此,该公司的资金还相当雄厚,批发网络十分健全。 房萍自己有一间办公室,单位的人对她毕恭毕敬,这就难怪她在订货会上那么 不容易跟人打成一片了。 房萍说:“我的权力十分有限,只能进你们很少的一批货,拿来试销一下。” 这是一个有板有眼的女干部,对人不会特别热情,但是诚实可信。 因为太意外了,沁婷忍不住心中一阵狂喜,幸亏她已经是商场上的老兵,不会 像没见过世面的毛栗子那样一蹦三丈高,更不会露出一口气要吃一个胖子的穷凶极 恶,她深知所有的商业大餐都是为从容不迫的人准备的,于是她微微一笑道:“多 少?” 房萍道:“先进50万的货吧。” 沁婷差点叫出声来,50万还少?因为她实在没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 工夫的经历,所以这太让她心满意足了。 就这样,在滴水成冰的季节里,50万元的购买空调机款项打人了雪雁公司的账 上。 沁婷还没有回来,公司已经把她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个不曾露面的女业务员 简直神了,她的胖主任俨然已成为伯乐,众人一起改口称她肥伯,她当然乐意答应, 并且负责回答一切问题:她长得漂亮吗?几分姿色吧。为什么能够叫男人俯首称臣, 买我们毫无名气的产品?我怎么知道?只是我见到她时就觉得她行,看人我可是火 眼金睛。她结婚了吗?有过什么不平凡的情史吗?来雪雁之前曾经做过什么?总之, 人们对于沁婷的猜测在不断地升级,等她回到公司,已成为众人瞩目的角色。然而 她穿着朴素,不施脂粉,背一个式样过时的黑挎包,这多少有点令人失望。 对于风言风语,沁婷不做任何解释,罗时音曾经说过,成功人士的标志是笑骂 由人,对任何事都不做徒劳的解释。 只是,旗开得胜的欣喜很快就过去了,而公司上下对她齐齐的关注令她始料不 及,她本意是想隐姓埋名,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等到创伤完全过去,再寻求发展。 但显然这一计划被完全打乱了,并且,轻易得到的东西总让她感到有些不踏实。 她的名气也惊动了雪雁公司的总经理师晓梁。师总要见她,这让她的内心惴惴 不安。去师总办公室的路不用5 分钟,可她拖拉、迟疑,想到无数的问题该如何回 答,如今想调查一个人太容易了,她的底细有可能被一次踢爆,那她该怎么办呢? 这段路她足足消磨了20分钟,才不得不敲响师总的门。 她到公司来的时间不长,来了以后便发配在外,没见过总经理。但她听说师晓 梁是北京理工大学毕业的,很想凭借自己的实力把雪雁公司打造成空调王国。这种 脚踏实地的人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一见到师总,沁婷愣了一下,比她想象中的要年轻,估计比她也大不了多少, 他剃一个寸头,长相普通,看上去更像一个军人。 我知道我的优势在哪儿。第一句话他就这么说,几乎没有寒暄,只是像老熟人 那样冲沁婷点点头。他说他的优势是只能在技术上层层把关,攻克一个又一个的新 的目标,可是经营、管理、营销方面是他的弱项,而且也没有精力抓得这么细,在 这方面他真是思贤若渴,他希望沁婷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几乎没让沁婷说什么话,只是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讲他的宏图伟略,最后他 说:“严业务员,你一定要尽快占领南京。销售方面出现任何情况,你都要直接给 我打电话。”他在自己的一张名片上写下家里的电话和手机号码,交给沁婷,“你 可以走了。”没等沁婷离去,他已经把脑袋埋进了繁杂的工作。 在沁婷眼里,师总更像是一个统管三军的指挥员,他办公室的墙壁上贴着中国 地图,上面有各种各样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明白的记号,同时他也是个红铅笔不离手 的人。而且他的书柜里,除了专业书籍之外,居然还有一些军史和战例,这太让沁 婷感到惊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