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清明过后,湖水就一天一天地往上涨了。 早晨起来,柳叶儿发现自己昨天站过的那道湖坡,只一夜,几乎就像梦一般地 隐没了。要等到秋天,等到湖水退却之后,它才会露出水面。但露出水面之后它还 是原来的那道湖坡吗?柳叶儿从小在湖边长大,而这个湖,几乎每天都在变,每天 都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也是大湖最神奇的地方,最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方。 谁也说不清这个大湖是什么样了。 又一天近晚,柳叶儿驾了船驶向岸边。岸已不是原来的岸,那些微微涌动着的 白色浪花,离湖坝已经很近了。原来长在湖洲上的草,现在都在水里长着,依然青 枝绿叶。近岸的湖水中浮满了无数乌珠一般的蝌蚪,人在还没被水淹没的草丛中走 过,或船向岸边靠拢时,立刻就会掷来一片鲜亮的蛙声,却并未看见青蛙。 太阳快要落水了。湖乡人,把太阳落山叫太阳落水。没有山。湖乡人没有见过 太阳落山是怎样一种情景。山在离湖乡很远的地方。平原惊心动魄的广大,使大山 迄今为止在湖乡人心目中仍然是一段遥远的传奇。他们讲起山里的事,像是在讲几 千年前的事,几万里之外的另一个国度里的事。湖乡人每日目睹着太阳落水时的壮 丽情景,那不是一刻,那是一个十分缓慢而又漫长的过程,太阳渐渐地变得很大, 天地间的一切为之静默,比湖水更远的还是湖,许久,太阳和湖,皆令人不可思议 地一动也不动,仿佛凝固在那里。 而那个远道而来的小伙子,就是在这时出现在柳叶儿面前的。他朝着夕阳面水 而立,像是伫立于一个巨大的光环里,白衬衣,蓝色的长裤,浑身静穆,而被霞光 照亮的脸上,却是聪明而又纯和的一种表情。 显然,柳叶儿在那一刻是被这样一种几近于神一样的形象和表情迷住了,她和 她的船在湖里逐波逐流漂荡了许久,也恍然不知。后来,还是那个小伙子在岸上喊 她,不停地向她招手,她才把船稳住。先静静地定了定神,方才把船撑过去。 “姑娘,麻烦你把我送到北湖沿去,好吗?” 柳叶儿点了一下头,想也没想,她已经不会想事了。但她看见小伙子手里捧着 一只鸟,很大的一只鸟,白得只有两只眼睛是黑的,黑而且圆,几乎是明亮地睁着。 正是这样一只白鸟,使这个后来在湖乡流传了很久的故事有一点儿半传奇的色彩。 现在小伙子已经坐在柳叶儿的船上了。 现在柳叶儿已经调过了船头。她的手仍有些心虚地抖动着,船便驾得有些慌乱, 一个本来可以回避的浪头,却没有避开,扑过来,溅了小伙子一身一脸,小伙子竟 然像个孩子般地发出一声惊叫。一直低着头的柳叶儿,连忙抬头瞥了小伙子一眼, 满脸水珠的他,果然是个孩子,像是刚刚哭过的泪流满面的孩子。她发现了这一点, 心就跳得没有原来那样急了,手也不再慌乱。柳叶儿只把手里的船篙轻轻一摆,一 大片水浪便无声无息地平静了,船也平静了。船只有在行驶时才会显得如此平静。 几乎看不见水的流动,而船确乎如箭一般地射向湖心。 此时已经轮到小伙子惊讶了。他被姑娘臻于绝妙的姿势迷住了。不用桨,也不 用舵,只凭一根竹篙的翻卷、伸缩、变化,就有了方向,有了前行的动力,有了一 条船在航行中必不可少的一切。刚才那个还羞羞答答的姑娘,突然就充满了滔滔不 绝的活力和驾驭者的尊严。而此时那一轮如血的残阳已经沉没,背景深处是点燃了 一般的晚霞。在这样的背景下小伙子已经人定般地坐着,脸上悄然爬上了一种神圣 的表情。湖在这时也就更有一个大湖的感觉。 夜雾渐浓。小船像梦一般地触着了北湖沿的浅滩。近岸草丛中的萤火虫闪闪烁 烁,而远处村寨里的灯光也一盏一盏地亮了。北湖沿一带有许多村庄,柳叶儿不知 道小伙子要去哪儿。她问小伙子去哪儿。小伙子才大梦初醒一般地站起身来,在苍 茫的暮色中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说:“好像就是这儿。” 船靠岸了,小伙子跳了下去。又回过头来,说:“姑娘,谢谢你了,你的船驾 得真好厂柳叶儿咬着头发抿嘴一笑,很邪。她在夜色里其实是很放肆的,很野的。 她也没有看见小伙子的表情,小伙子似乎还在水边犹疑了一阵,才转身走了。踩着 湖滩,向北湖沿的坝上走。人在雾里走,腿不见了,手不见了,只看见一个脑袋在 水一般的雾上面飘着。柳叶儿渐渐看不见小伙子了,但听得见那草绿花香中一路远 去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走得很有劲,每走一步都在用力拔脚,那脚下的土地是十分 松软的。 柳叶儿怏怏地调过船头,这才有了一点点惆怅,觉得那小伙子是真的走了,船 上空空的,柳叶儿心里也空空的,突然像少了许多东西。柳叶儿当然想到了北湖沿 的阿莲姐。阿莲姐住在谷花洲。柳叶儿从来没有去过谷花洲,就是去过,在夜色中 也辨不出来。如果是白天,柳叶儿一定会找到谷花洲的,去会会阿莲姐,去看看她 住的那个想起来都觉得很美丽的村子。柳叶儿一路这样想着,这样想着心里就不觉 得空空的了。 天空有了些白的意思。月亮要出来了么?柳叶儿仰起头来看了看,脸上掠过一 片柔软的感觉。一片羽毛落在她脸上了。她知道有一只鸟正从自己头顶上的天空飞 过。鸟在叫。但柳叶儿听见鸟儿清脆的叫声时,那只鸟可能已经飞到很远的地方去 了。 湖坝上的锣声又响了。 柳叶儿不知道自己在湖里划了多久,那回头的路竟是这般漫长。柳叶儿只知道 在白漫漫的雾中努力地划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划到哪里。但她听见了远远传来的锣 声。爹见她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一定是急了,一定以为她在大湖里迷失了方向。 爹焐在锅里的热饭热菜也该冷了吧。爹已是老绵羊一样慈祥的爹,年轻时也是牛一 样的汉子,牛一样的脾气,常常醉得让人抬回来,娘劝了几句,就要挥拳相向。好 糊涂的爹呀。但锣声却越来越清晰了,从白雾和波涛声中传过来,穿过一切,到这 里,更有一种光泽。 “柳叶儿呃——” “爹——呃——” 彼此都在向着远方呼唤。 柳叶儿的船渐渐地划近了岸边,父亲没有看见,但父亲听见水响,水在船舷两 边流动的响声。还没等柳叶儿把船缆掷向岸边,又是哗啦哗啦一阵水响,原来老人 已经踏进了水里,一直螳到齐脖子深的地方,老人抓住了船舷,他怕那条船突然又 跑了,他紧紧地抓住船舷,几乎是凶狠地往前推着。 一湖的水顿然乱了,渐渐又复归于静。 父女俩上了岸。 柳叶儿仿佛从很远的一个地方回来的呀。柳叶儿扑进爹湿透了的一串串往下淌 着水的怀里,仿佛是久别重逢一般。 “你还知道回来呀?”爹的声音硬邦邦的,像他咬得紧紧的牙齿一样,一串热 泪却滚了下来。爹几乎是哭一般地喊道:“你还知道回来呀!” 阿莲来找柳叶儿时,柳叶儿还刚起来不久。 因为有雾,夜晚被延长了。看见太阳时很多人吃了一惊,似乎天一亮就到了半 晌午。太阳从窗棂间射进来,射进柳叶儿的眼睛里,柳叶儿醒了。又睁着眼睛躺了 一会儿,目光穿过窗户,望着半天云里的太阳出了一会儿神。好静啊。在沉默了很 长一段时间之后,一只鸟开始在远处的树林子里叫。它很寂寞地叫了好一阵,又飞 到柳叶儿家门口的那棵柳树上叫。又叫了一阵,便无缘无故地一展翅膀,飞走了, 柳叶儿的视线被它牵出很远。 她想起昨晚的那个小伙子和他怀中的那只白鸟。想着这事时柳叶儿已经抱着一 只红塑料脸盆向湖边走去。她从大柳树背后看见了爹,裤腿高高地挽起,扶着犁, 正在耕一片水田。快要插中稻了。湖乡田多,泥黑,长得出好稻子。那些用湖草沤 了许久的泥土,被锋利的犁铧一叶叶地翻过来,揭开,闪烁着乌金一般的光泽。但 爹却在不断地咳嗽,是昨晚在冷水里冻着了吧,爹是一天一天地现出了老态,背也 驼了。柳叶儿想起以前,好像就是前不久啊,爹和一群同样年轻的汉子,牵着自家 的牲口在夕阳下饮圆了肚子,又用桐油一遍一遍地油过的木桶,挑满每一只空着的 水缸。满满的一担水,挑着,爹一路走过来,大气不喘,脚步不乱,上坝,下坡, 进了门,仍就是满满的一担水。哗啦一响,两桶水一齐倒进水缸里,这才觉得有什 么东西被惊醒了似的,归栏的牛,看家的狗,东头一声西头一声地叫起来。而娘, 系着围裙,倚着门槛,那么骄傲地看着父亲,阳光把她的脸照得一片红晕。 上了坝,柳叶儿远远地向娘的坟头看了一眼,娘的坟此刻也是被阳光耀着的。 大半个湖滩已经沉浸在水里了。刚涨上来的湖水,呈浑黄色,土腥味很浓。泥 刚刚泡软,泡化。父亲知道女儿爱干净,早早地就在湖坝拐弯处寻觅到一湾清水, 又搭了一条长长的跳板,给女儿洗衣,洗脸梳头。柳叶儿像骑马一样骑在跳板尽头, 两条腿浸在水里,精光赤赤的两条腿,随了那波涛一起流着,却并不流走。 浓浓的有一阵阵荷叶的清香飘过来。很多的新荷,居然长在了不久前人们还在 走路,牛儿还在吃草的湖洲上。而那些湖草,现在像是直接长在水面上的,泛泛滥 滥的漫开去,绿得如深渊一般。荷叶没有这样绿。荷叶的绿,含着一点天空的颜色。 这个时候的荷叶,已经纷纷举起来了,它们离开了水面,离天空就近了一点。柳叶 儿向远处望去,远处也是荷叶,一湖的荷叶。昨晚她的船,其实是在荷叶里走过来 的,她却没有意识到,眼里只有一个人,和他抱着的白鹭。那鸟好怪,走了那么远, 竟然一声不叫,也不动,反而显得更加美了。 柳叶儿解开她的辫子,把头低下去,一片青乌乌的头发倾泻如水,从那柔软的 发丝里流淌出一股富有生气的水藻气息。而湖水也就泛出了血色。柳叶儿把整个头、 整个脸完全浸在湖水里了。长久地沉浸着。水里的声音又是一种不同的声音。吐着 水泡的鱼,沉默的湖蚌和螺蛳,以及深藏于洞中的黄鳝、泥鳅、螃蟹,人在岸上时 是听不见它们的声音的,然而在水里,却能听见它们隐秘的倾诉和彼此的呼唤。原 来它们并不是沉默的,它们也有自己的声音和语言。喁喁的,唧唧的,仅仅只是丝 毫的响声,柳叶儿听不懂,但是,她听见了。 猛然地,几乎是巨大的一声水响,惊得柳叶儿抬起头来。 看见水里伸出一条手臂,手里抓着一条鱼。水花溅开处,又冒出一个脑袋,嘴 里还叼着一条筷子长的鲤鱼。是松林。那鱼甩动尾巴,猛抽着松林左右的脸颊,抽 得一张脸更黑了。松林游过来了。松林像狗一样四肢并用地往跳板上爬,从头到尾 黑到脚,几乎是光溜着身子。 “你这个砍脑壳的!”柳叶儿气极了,一脚把松林踹了下去。一串水泡浮上水 面。松林在水里翻了一个跟斗,又不见了。等到松林在一匹荷叶下露出头来时,柳 叶儿已跑到岸上,手里抓了一把土坷垃。脸仍红着,但这时已不是生气了,这时是 要故意淘气一下。湖乡的女孩手臂很有劲,漂漂打得好,石头也扔得很远。但柳叶 儿是不会用石头打松林的,打坏了他的头,这傻小子不就更傻了。柳叶儿结结实实 地抡圆了胳膊,像是要打他,又像是要吓唬他。 “春鲫夏鲤,鲤鱼是很好吃的呀!”松林把两条鱼都拿在手里了。他冲柳叶儿 叫了一声,一块土坷垃飞了过来,松林往水里一沉,又不见了。柳叶儿不想再打了, 但没打到松林又觉得有点不解恨,就把土坷垃一块一块地朝着松林那边扔,看也不 看。却听见哎哟一声,声音软绵绵的,土坷垃也打在软绵绵的一个地方了。柳叶儿 略略有一点惊奇,这傻小子还会装女人叫唤呢。 “你疯了呀!”软软的又一声。 只见近岸的荷叶与水草拂动了一片,一条船放了过来。阿莲立在船头,正揉着 自己的胸口呢。 柳叶儿两眼放光,“阿莲姐,是你呀!” 阿莲把船划到柳叶儿脚下,在跳板的一根木柱上系了缆。两个女孩儿彼此打量 着,你望我一阵,我望你一阵,然后又一齐笑了。柳叶儿看见阿莲鼓着高高的胸脯 上有一团泥土溅开的痕迹,就伸手去替她拂,拂得衣服下的那一对东西,像熟透了 的果子一样不停地跳动。 阿莲说:“你这土坷垃可打得真准呀。” 柳叶儿又笑,扶着阿莲的一只胳膊,泪都笑出来了。忽然又把腰伸直,凑近阿 莲的耳朵说:“它也要吃奶哩。” 话寻出口,自己的脸倒先红了。 “你好放肆了啊,你好野了啊!” 阿莲扑过来,在柳叶儿那一团跳得像小兔子一般的肉上拧了一把。两个姑娘扭 成一团,又捏,又捶,都有点忘形了,都有点失态了,甚至有点儿浪了。柳叶儿挨 了几下,把一只手抬起来,瞅准一个空子正要去揪阿莲一下,一怔,却停在空中不 动了。看见了松林。这傻小子,就躲在不远处的一片水草中,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 根根头发直立,一直瞅着这边呢。阿莲也看见了,悄悄在柳叶儿腰眼里捅了一下, 问:“你想不想他也这么捶你,这样捏你?” “谁要他呀,黑得像一条牯牛。” “这你就不懂丁,我的好妹妹,这样的人才踏实,靠得住,疼你。” 说得挺认真的,是亲姐姐对亲妹妹才说的那种心里话。柳叶儿本来还想赌气地 说一句,那你就跟了他呀。但没说,阿莲那样诚挚的一种表情,柳叶儿说不出口。 又朝那边瞟了一眼,傻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这一次是真的走了。直到柳叶 儿驾了船送阿莲回去,那家伙再也没有露面。 阿莲这次来,其实是为了打听一件事,或者是为了证实一件事。她问柳叶儿: “听说住在这个湖周围的人都要搬走呢,你听说没有?” “没有啊,你听谁说的?” “北湖沿一带的人都在传着呢,又从城里来了一些人,县里的、省里的都有, 每日里都在湖里转悠,也不知是干什么。” “你就没问过他们?” “问过的,但他们不说,挺神秘的。他们只说这个湖越来越小了,原来的湖比 现在要大三倍,一直连着洞庭湖。” “这我倒是听爹讲过,他小的时候,这个湖里走得八叶桨的大船,满湖都是白 帆,上得长沙,下得汉口。你想,那该多大呀。” “那些人还说,这湖里的鸟也越来越少了,有一种鸟,只剩下了几百只,整个 地球上啊,都只剩得几百只了……” 柳叶儿心里一动,她的心又飞到了那只奇怪的白鸟身上,又飞到了那个抱着白 鸟的小伙子身上。 “我要回了啊,柳叶儿。”阿莲说。 柳叶儿这才醒过神来,二把将阿莲捉住,“怎么说也得吃了中饭再走,我爹天 天都在家里念叨你呢。” 阿莲轻轻地解开柳叶儿的手,说:“下回吧,我还要回那边去收鱼簖呢。这鱼 在簖里折腾一夜了,再不收,就不新鲜了。” 这么一说,柳叶儿也不好再挽留她了,就去离跳板不远的树桩上解了自己的船, 送她。两条小船荡进荷丛中,荷叶一片一片地绿过去。更令人神往的是,已经能看 见偶尔从水里露一下的尖尖的荷苞了。 “莲花快开了呀。”阿莲说。 “是啊,再过半个月,就可以采莲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