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然而,半个月后柳叶儿在湖里看见阿莲,却一声不响地躲开了。 柳叶儿坐在船上采莲须,看不见柳叶儿,只看见一片荷叶在摇晃,只看见一朵 朵摇曳于荷叶之上的莲花忽然不见了。湖里的莲花和池塘里的莲花不同。池塘里的 莲花是白的,湖里的莲花是红的。这种红,不像平常的那种红。这种红,仿佛被夏 日里的阳光点燃了一般,红得热烈,红得像要呼喊。柳叶儿的十个手指,亦被那鲜 红的汁液染得如涂了蔻甲一般。但柳叶儿要采的却不是莲花的花瓣,而是那金黄的 莲须。莲须可以人药,可以泡茶喝。晒干了,卖得出好价钱。湖里的一切东西都是 野的。野鱼、野鸟、野菱角、野莲藕、野莲花、野莲蓬,由着你去一一收拾。湖乡 人有了这样一个大湖,好像什么都不缺了,什么都有了。 这样的一个大湖,当然不只有柳叶儿这一条船,荷丛深处飘来一阵歌声—— 红莲开花哟没人见, 莲蓬怎长这么大了? 白莲藕长哟没人见, 莲藕怎长这么多心眼了? 柳叶儿忙碌着的手停住了。那声音极清亮,如水晶般的透彻,不像是湖乡汉子 用很粗、很野的喉咙吼出来的。她静听着。一切都静悄悄的凝然不动。柳叶儿的歌 也唱得很好,虽然平常不大唱,要唱,也是一个人偷偷地唱,唱给自己听,但现在 她突然很想唱了,她运了一口气,张开嘴,正要对过去,另一个女孩却抢了先。 红莲花开哟哥不见,哥的眼睛长得太高了。 白莲藕长哟哥不见,妹的小心眼儿白长了…… 这声音好熟悉啊。这不是阿莲姐在唱嘛。 柳叶儿对着歌声飘来的那个方向看,掀起荷叶的一条缝,影影绰绰地看见一条 船,一对唱歌的男女坐在同一条船上呢。果然是阿莲。阿莲坐在船头,剥着莲花。 后面撑船的那个小伙子……是他? 忽然有水鸟惊起。柳叶儿急忙把船首调了过来。原来她一直都不知不觉地向着 歌声响起的地方划。幸亏没有划过去呀,这么远都看得见阿莲和那个小伙子亲密的 神态,幸亏没有划过去呀。柳叶儿急忙回了船,低着头,朝着自己的岸边划,连头 发缠在荷杆上了,她也不管。荷杆上有刺,头发挂在有刺的荷杆上,是应该慢慢解 开的,她却一挣,挣断了几丝,好像那是别人的头发。船后面,拽起一道白白的水 浪,莲花洒了一路,漂浮在水面上。 “那不是柳叶儿吗?” 阿莲也看见了在荷丛中闪了一下忽然又不见的脸。 小伙子问:“柳叶儿是谁呀?” 阿莲已经朝柳叶儿逃去的那一个方向喊了:“柳叶儿——” 一大片荷叶晃动,船早已不见。 柳叶儿回来时,父亲正和一个老汉在说着什么。 这是一个剃头的老汉,附近几个村庄里的头,都是他剃,从孩子出生后的第一 个头,到一个人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头,都是他剃。每个人的脑袋他都摸过,他因此 也备受尊敬。女人自然是不必剃头的,但要开脸。开脸也是他的业务,用两根柔韧 的棉线,很巧妙地把女人脸上的汗毛绞干净。那是很舒服很惬意的一种享受,看女 人脸上那眉飞色舞的表情就知道。但今天他到老柳家来,既非剃头也不开脸,而是 受松林家的委托来提亲的,神态十分庄重严肃,偶尔把一杆铜头铜嘴的长烟袋送到 唇间,抽上一口,然后很慢地吐出一口烟雾。那只四角镶了铁皮的剃头箱子就放在 脚边,始终没有打开。 湖乡的姑娘小伙即使自己对上了象,最终也要请出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穿针引 线。恋爱是自己的事,娶媳妇嫁姑娘却是父母的事,而这父母与父母之间却像前世 有仇,尤其是养女儿的人家,眼看着养得人长树大的姑娘要嫁到别人家,像是一盘 棋走了二十来年,就要输了,必定会设置种种障碍让对方赢得艰难一些,也并非一 定要多少彩礼,只是要让男家明白新娶进门的媳妇来之不易,女儿也就弥足珍贵。 但大老柳家的情况又有点不同,人人都晓得他是要招上门女婿的,这反而使一些养 了儿子的人家犯难,明摆着一个又俊又勤快的女孩儿,却不能上门提亲,让儿子去 当上门女婿,脸上怎么说也不大光彩。 剃头的老汉说成了许多亲事,他话不多,但一句就是一句,讲的是道理,摆得 平是非,既能让男家低了头却不丢脸,又能让女家输了人却不输气,就像手中那把 玩熟了的刀子,头上脸上都给你摸得溜光的。比如柳叶儿的婚事,他就想出了个绝 妙的主意,先按嫁女儿的礼节把柳叶儿嫁出去,小两口在那边住上十天半月,再搬 过来,和大老柳一起过日子,养老送终,那边有了脸面,这边得了实惠。大老柳也 觉得这主意不错,他更满意的还是松林那孩子,野是野了点,却有一副好心肠,力 气也大。 松林家在离大柳庄七八里外的一个村里,说起来这孩子的命也苦,三岁时爹就 死了,过了两年,娘带着他又嫁了人。那边原来也是有孩子的,两人共起炉灶后, 陆续又生下了几个儿女,对松林的照顾也就少了。那后爹又是谁也惹不起的角色, 连自己的亲生儿女动不动就打,何况松林。这做娘的,虽是亲娘,也想着要保护好 这个从另一户人家里带来的孩子,但保护的惟一的办法却是每日里逼着松林做事, 砍柴、烧火、放牛,一刻也不闲着,以为这样就不会挨打了。但还是要打,要在一 个小孩身上找一点打他的理由,那还不容易。小小的松林,身上没一件好衣,衣服 里没一块好肉,夜里不敢回去睡觉,就睡在湖洲上。大老柳看见了,怀着一颗慈父 般的爱心,把他抱到自己的家里睡,添一双筷子一只碗,让他把饭吃饱。一个月少 说也有十天,松林就在大老柳家里吃、睡,这样的日子就成了松林的节日,连说话 也比在自己家里响亮,那阴暗的童年少了一些辛酸。柳叶儿和松林是一起长大的。 小时候,吃,在一只菜碗里抢菜;睡,像一个窝里睡着的两只小狗。也吵嘴,也打 架,打过了,松林要走,柳叶儿脸上泪还没干呢,又伸开两只手拦着松林,口里却 嚷着:“你走,你走呀厂那时只盼着两个小的快点长大,等到真的长大了却又有了 更多的烦恼。女儿还是自己的女儿,却像不认得了。松林毕竟是别人家的儿子,也 很少在这里住了,偶尔在这里吃一顿饭,被走过的人看见,过后也要拿大老柳开一 点玩笑,虽说没有恶意,却是个话柄,常常弄得他满脸通红,仿佛一个藏了很久的 秘密被人揭穿了。他一直盼着松林家请了人上门提亲,那家里虽没把孩子当回事, 可这桥,这路,还非得从那里走起。现在,那边终于请了剃头的老汉来说合,也算 是走出了第一步。老人心里自然高兴,口里却支支吾吾,答应得并不利索。这也是 人之常情,你媒人不跑烂几双鞋子,这边就答应了,那算怎么回事,难道自己的女 儿嫁不出去了?没人要了? 何况,还不知道女儿怎么想呢。 柳叶儿刚刚走进树影里,两个老汉就一齐噤了声。这个剃头的老汉,柳叶儿是 认得的,平常在路上碰见了,也要亲热地喊一声伯伯,可今天,竟然笑都没有笑一 下,就进了门,解下腰里系着的一只布袋,往屋角里一扔,又往自己的房里一钻, 咔嚓一声落下了门闩。 那剃头的老汉脸上就不好意思起来,把烟袋伸到鞋帮上去叩了叩,插在腰带上, 又拎起他的剃头盒子,起身告辞。 大老柳有点难为情地赔着小心:“小孩子,越大越不懂事了……” “都这样,我们家的也不会喊人,现在的孩子啊!”剃头的老汉感叹着,走到 树底下,又回过头来问道,“你看这事……” “过一阵……过一阵再说吧。”大老柳还是那句话。 剃头的老汉踩着一条田埂走远了。 做父亲的返身进屋,女儿仍然把自己关在房里。 柳叶儿把自己关在房里想了一阵,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为啥呢,就因为那个 小伙子坐了你一回船,你就见不得他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了?你是他什么人呢?他 又是你什么人呢?柳叶儿瞧着镜中的自己。她解开上衣,用毛巾揩去了肩上和乳沟 里的汗珠子。一对雪白的乳房纹丝不动地映在镜子里。你想不想他这样揪你,这样 捏你呀?她想起了阿莲半个月前说的话。原来是自己在生阿莲的气呢。你怎么就不 去找一个黑得像牯牛一样的家伙呀? 柳叶儿笑了起来,对着镜子。又朝镜子哈了一口热气,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 大叉,心里痛快了不少。 吱呀一声门响,柳叶儿出来了。 爹已经走进厨房,开始生火做饭。 “我来吧,爹。” 还是原来的柳叶儿,很乖,很孝顺,怕爹累着,却不怕把自己累着。 柳叶儿差不多快要把那个小伙子忘记了时,却又在湖里碰见了他。 这次,他一个人弄一条船,划得很慢。穿的是一件背心,两只膀子露在外面。 很黑呀,柳叶儿看见那两条晒得很黑的胳膊,觉得特别解恨。 “柳叶儿!”小伙子居然叫出了她的名字。 柳叶儿不答,也不看他。但那条船却撑过来了。——讨厌!她皱了一下眉头, 把身子狠狠一扭,斜着身子驶过去了。驶进一片荷丛,荷丛很深。她歇了篙坐在那 里采莲须,任由小船在荷叶与荷叶之间周旋。许久没有动静。身后却传来一声笑, 小伙子坐在她身后笑,船首接着她的船尾。 “柳叶儿,我怎么得罪了你呀?” 柳叶儿把船又往前划,过了一会儿又划了回来,盯着小伙子看。 “你看你,像是要吃了我呀。”小伙子说。 柳叶儿噗嗤一声笑了,说:“我要看清楚你是不是你。” “我还以为你很老实呢,原来你的老实是假装的呀。” “跟你学的呢,谁要你那样总是盯着姑娘看。”柳叶儿发现自己的胆子真的变 得很大了。又问,“她呢?” “谁呀?” “还有谁呢,那次和你坐在同一条船上,唱阿哥阿妹的那个姑娘。” 柳叶儿好狡猾呀,故意装着一副不知阿莲为谁的神气。小伙子却在心里窃笑, 小伙子当然知道她是阿莲的好姐妹,而且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姑娘在吃阿莲的醋,这 其实是一个什么心事也藏不住的清澈单纯得如湖水一般的姑娘呢。小伙子像一个大 人看着一个捉迷藏的孩子却不挑明,故意拿了话去逗她:“噢,你说的是阿莲啊, 她是我房东家的女儿,我跟她学划船呢。” 柳叶儿又一惊,原来小伙子就住在阿莲姐家里呀。 小伙子看了柳叶儿的脸色,知道她不高兴了,连忙又献上一句她爱听的话: “我也想跟你学划船呢,你的船划得真好。”。 柳叶儿却不领情。“这湖乡的姑娘谁不会划船呀,你是不是对每一个姑娘都这 样说,我也想跟你学划船呢,你的船划得真好。”还故意学了一下小伙子那城里人 说话的腔调,非常的调皮又可爱。 等小伙子笑过了,柳叶儿又好奇地问:“那天你怀里抱的一只鸟,怎么一声不 叫呀?” 小伙子又笑了起来,说:“傻丫头,那是一只珍禽的标本呀。” “标本?” “是啊,看上去是活的,那样美丽,其实却死了,不能叫,不会飞……”小伙 子的目光变得忧郁了,脸也绷得很紧。 “听说住在湖边上的人都要搬走了?”过了一会儿,柳叶儿问。 “是啊,是应该搬走啊,不过……”小伙子叹息了一声。 两个人都不动了。 柳叶儿坐在那里没动,小伙子也没动,天却一下子黑了。仿佛这一天还没有开 始就要结束了。很厚的云,正在铅色的天空展布着。牛在叫。天也黑乎乎的,牛也 黑乎乎的。在还没有被湖水完全淹没的湖洲上,一条条模糊的身影奔走于湖坝上, 他们在呼唤自家的牛,他们也像牛一样地叫,哞——哞——哞…… 天突然又亮了起来,已经看得见雨的颜色。 “要下雨了啊。”柳叶儿说。 “我来了这么多天,还没有下过雨呢。” 小伙子又变得像个孩子一般兴奋了,仰起头来望着天空。 但雨却终于没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