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效老留给我一封信,还有那把“程寿珍壶”。 信写得非常工整,绝无一丝潦草。像他在舞台上演戏时的一招一式一样,一笔 一画皆很到位。完全不像出自一位即将自决之人的手笔:爷们儿:你急病住院,没 法去看你,别怪我。 知道了我过去的德行,你一定很有想法和看法,甚至怪我、骂我,瞧不起我, 这是应该的,可以理解,因为你是本分人。我前半生的德行该招人骂。我当时总以 “沧浪之水清兮,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濯我足”原谅自己,如今看来是错了。 活到今天才明白,有些事的对错,并不完全取决当时的对错,而是取决后来产生的 影响。所以,人才有后悔这一说儿。可知道错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现在,我不 想说我那些缺德行为都怪旧社会,更不想说那时候戏班里都是台上人模人样,台下 男盗女娼,梅先生就不是那种人。所以,怪只怪我自己没德行,给祖师爷丢脸。 何韵秋当着大伙儿抖落我,我也不怪她。我缺德,该现眼,她缺德,她带着, 大伙儿心里都清楚。装王八犊子只能装一阵儿,是鬼怎么也装不成人。做人和演戏 不一样。 想来想去,我这辈子是没戏了。所以,也不想再现眼了。早死早轮回,说不定 还能赶上个什么“彩头”。 只有一样,我舍不下的是“京剧”二字。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宝,谁丢了,谁 就是历史的罪人。我看你为人忠厚,勤恳敬业,是好坯子,往后准能成大角儿,所 以特地留信给你:千万别因为几个虱子就丢了棉袄,不爱这一行了。那可不成。那 你可对不起祖师爷,我可瞧不起你!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我除了一肚子戏,身外没有值钱之物。这把壶跟我大半辈子,装茶、装酒、装 尿,这回装毒药,我的一生,喜怒哀乐它都是见证。留给你,一是做个纪念,二是 做个警示。看到它,希望你能想起我的做人教训,对你做人有好处。因为,这个世 界上最难买的就是后悔药,一失足便是千古恨!爷们儿,好自为之。 张昨非(我这个名字改了十几年,却一直没能叫开,临了用一回吧) 绝笔 又及,我早有“绝命散”一包带在身边备用,此次自杀非任何人所逼。留字声 明,以免牵连无辜。 效老: 今天是您辞世三十五年的忌日。也是新世纪以来您的首个忌日。除了按照老规 矩给您供上一壶“高末儿”之外,可以告慰您的,还有两件东西:一是小儿韵宏所 获全国京剧青年演员大奖赛金奖奖杯。二是我的这篇文字。 韵宏的《钟馗嫁妹》,完全按您给我说的路子演的。基本上可以代表我对您的 教诲理解消化的程度。能够得到大赛评委们的认可,首先要归功您艺术主张的精当 与对我传授的无保留。归功于您关于人与鬼见解之精辟。归功于您口传心授的做人 做艺的道理,帮我正确把握了塑造钟馗这一艺术形象的根本基调,使其具有了很高 的审美价值与美学意义。我原原本本地把这一切又传授给韵宏,他才会取得今天这 可喜的成绩。和他一起获奖的,还有筱团长家的小三儿(也就是您的第三个孙子) 和王大娘们儿与陈小秋的女儿(他们“文革”中原家庭破碎,共同组成新家庭)。 这些年轻一代的获奖证明,您曾为之献身的京剧事业后继有人,正薪火相传。对此, 您可瞑目于九泉矣。 我的这篇文字,虽为缅怀您而写,却没能像通常缅怀文字那样,只歌功颂德, 用假话作秀。那样,我就不配您“本分人”的评价。就会愧对祖师爷。我所以既如 实记叙您的艺术造诣之出类拔萃,又不掩盖您早年品行的疤痕,是想既让我的读者 赞赏您的艺德,从中学习您的敬业精神,同时,也让他们从您的悔恨中吸取教训, 树立正确的人生态度。我这样做,也正是按照您的教诲,为让京剧大业健康发展, 后来者就只能继承该继承的东西,抛弃不该继承的东西,此正所谓“扬弃”也。作 为一名专业京剧艺术的研究人员,我对京剧界目前许多为人师表者,艺高德低的现 象不能不深感痛心。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比看某些外行领导为不伦不类的水词“马能行”、“千里 趱”之类唱段大鼓其掌更让人忧心忡忡。一时的抱残守缺和无所作为固然可悲,只 重艺不重德的现象一旦成为行业的主流就更为可怕,那样一来,“振兴京剧”便只 能作为一个空洞的口号了!届时,我等之辈,何以面对国人?面对祖师爷? 所以,效老,为了不辜负您的教诲,为了对得起祖师爷,对得起咱京剧的衣食 父母——观众,我只能把一个真实的您如实写出。不然,您会瞧不起我,对吗?如 果您赞同我的写法,就保佑这篇文字早日发表并赢得读者的认可。我先谢谢您。 您永远的学生罗萌 二○○一年九月九日 又及:您那把“程寿珍壶”经过再三考虑,我已把它献给了中国京剧艺术博物 馆。这样做,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它的故事,从中有所感悟,您不会反对我的做法 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