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个新生事物在村子里出现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村民们开始去后山的半山 腰的一眼泉水取水来喝了,据说那种水喝了可以治病。我爬到那个地方,看见人们 排成两队,一队是去取水的,一队是取了水往回赶的,所有的人都神情恍惚,像在 梦游似的,就连小孩子也是那种表情。我的目光往左边扫去,我看见那边的灌木丛 中有些骚动,不一会儿又看见那几个孩童的脑袋浮在树叶上面。“黑眼睛,黑眼睛 ……”他们在轻轻地唱着。 这种集体的采水就好像一种什么仪式,那一眼泉也很奇怪,总也舀不干,并且 就因了这采水,村民们之间的关系也大大地改变了。以前,村民们之间大体上是一 种十分冷淡的关系,现在他们之间却生出了一种秘密的共谋关系。而我,显然是被 排除在外的。他们不高兴我到半山腰去观察他们的行动,他们只要一看见我,那种 恍惚的眼光立刻转为了清澈,似乎每个人都在责备我。但我又实在忍不住要观看他 们的行动,于是我就躲在乱草丛中了。一些人在轻声地同人交谈,但那交谈的对象 并不在他们当中,似乎他们在同空中的某个精灵交谈。同时我惊骇地看到,那几个 唱歌的、穿着古装的孩童正在向人们靠近,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根树枝。终于他 们拢来了,他们插在队伍中间,而村人们,就像没有觉察到似的,夹带着他们往前 走。孩童们十分兴奋,又蹦又跳,不断地踩着村人的脚,村人们出奇的宽容,甚至 逆来顺受,因为每个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这里。直到队伍全部回了村,那几名儿童才 留了下来,他们一跳就跳进灌木丛中不见了。 现在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黑眼睛同某种古老的东西直接相关。当然,我完 全可以不理会它,继续我原来的生活。问题是我又不愿不理会它,那种邪恶的眼光 里有种强大的磁力,使我在与它相遇之际热血沸腾,产生出一种类似吸毒的渴求感。 只要它一出现,我就被吸引,即使我摆脱了它,那种发生过的快感也是刻骨铭心的, 那是一种伴随了巨痛的快感,也许有那么一天它会毁掉我的胃或心脏,可是人哪能 顾及那么多呢?那些个小孩啊,他们掌握了这古老的秘密,可是我如何样才能同他 们接近呢?我找三叔打听过,三叔坚决地否定了我的企图,说我“不知天高地厚”。 当我想到这里时,有个呆板的声音在门外说:“泉水取完了。”我跳起来往外伸出 头去一看,看见一个古装小孩正撒开脚丫跑。当然他是在撒谎,早上我还看见那泉 眼满满的呢!也许他是在威胁? 泉水没取完。我清晨爬上那个地方时,看见那一汪碧蓝的泉水洋溢着无限的生 气。因为这取水,颓废的村人一下子变得有了精神寄托,像这样大规模的集体行动 我还从未在村里看到过呢。就连懒汉尤义,在村人的队伍中都显得是那么生气勃勃 的,而平时,尤义在院子里晒太阳时连头都懒得抬起来。每天上午进行过那种朝圣 般的仪式之后,回来的路上总有古装小孩夹在队伍中,然后他们又在村口跳跃着隐 人灌木丛中。奇怪的是,黑眼睛有些时候没出现过了。 我还是很亢奋,我想,是不是每个村人都变成黑眼睛了呢?比如说尤义吧,当 我经过他身边时,我扫他一眼,竟发觉那一贯朦咙的眼光变成了专注而邪恶的盯视。 不错,眼珠还是黄黄的,但那目光,怎么会这么熟悉呢?现在有这么多的黑眼睛围 着我了。一方面,我成日里想着躲避的事;另一方面,我又忍不住不断地同村人相 遇。我觉得自己已经有点疯狂了,我在村前的那条小路上,一会儿往前走,一会儿 往回走,徘徊了老半天还在原地。终于遇见一个人,同他一对视,两秒钟后我就落 荒而逃。看来活人比单单的一双眼睛更可怕。有时候,在夜里,我会自作聪明地钻 进草垛里头去。草垛里头黑黑的,我就想,假如把这里当棺材,睡下去不动,不就 一切的犹豫不决全消失了么?然而随着光线钻进洞口,白天来临,我又改变了心境, 像狗一样去追随村人了。 三叔是惟一没有去泉边取水的人。他站在院子里的落叶当中,一只手遮住前额, 正在观察天上的大雁。他的赤脚上有两条血迹,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弄伤了脚。三叔 的眼里也没有那种光,他的视线忧郁而平和,还有点心不在焉。 “这一阵子村里就好像回到了大迁徙之前。”他垂下眼皮说道。 “三叔在村里不觉得为难么?”我好奇地问道。 “我是个局外人,再说我的脚有毛病,穿不了鞋。”他答非所问,“我还见过 一片汪洋底下的村子呢!”他又说。 三叔的院子里有株老月桂,上面的花朵香得令人窒息。就在这棵树下,他曾给 我讲过那么多的古代逸事,时常我听着就睡着了。在梦里,我闻着那香味就忍不住 打起喷嚏来,于是三叔不声不响地把我抱进屋里。曾经发生过月桂在一夜之间枯萎 的焦心事,那时见不到月亮,天空低而昏暗,点点灯火在风中飘摇,村子像要消失 了一样。奇怪的是大树过后却又渐渐返青,新叶茂密,生机勃勃。问及三叔这件奇 事,三叔只是含糊地说同大迁徙有关,他不愿谈论。此刻我的视线落到那棵老树上 头,看见一枝很粗的旁枝被人砍下来了。三叔吸着烟斗,也在看那垂下的旁枝。 “它快要完蛋了。”三叔平静地说。 三叔说话间村人取水的队伍正经过他的院子,三叔打量着他们,那神情是似乎 想走过去加入到队伍里,可又拿不定主意。我在心里暗暗好笑:“三叔啊三叔,你 才不会无动于衷呢。” 虽然取回了生命的琼浆,村人们却比以前大大消瘦了,尤其是那些妇女,就好 像身体被熬干了似的,她们连眼神也变得那么空洞了。傍晚一到,村人们就纷纷地 走到院子里去,木然地站在那里发呆。穿古装的那群小孩有时会从小路上闪出来, 一边喊话手里一边比比划划的。我细细一看,发现这些小孩已经长大了好多。原来 古人也是可以生长的啊。但很可能,他们只不过是古人的扮演者罢了。 我看着那些小孩飞快地消失在村路上,心里想,我们的家乡真是一块神奇的土 壤啊,这些外表贫血的村人们,其实心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三叔真的同这些人拉 得开距离么?他拉开距离又是为了什么呢?也许是为了维系一种更为密切的、觉察 不到的联系吧。随着年龄的渐渐增长,我渐渐明白了,三叔心里的那些个古典故事, 正是他同今人的关系的折射。我至今记得三叔同懒汉尤义之间的一次对话,那是在 三叔的堂屋里进行的。尤义说起生活之艰辛,农事之劳苦,饭食之粗糙,说来说去 的全是些懒人的观点。三叔起先微笑地听着,后来忽然问尤义说:“你不会抛开这 些烦恼,挑一担大饼出去周游世界么?” “去哪里?”尤义茫然地瞪着眼问道。 “那些沟沟壑壑之类的地方嘛,你从来没去过的处所嘛。” “我明白了。”尤义眼里闪出希望之光,“三叔,你碰到好事可不要忘了我尤 义呀,一人独享可要不得啊。” 或许在尤义眼中,三叔是一个最有趣味的人。这个成天嗜睡的懒汉,从来也没 划清过现实和梦境的界限,在他看来,只有三叔的生活才是最令人羡慕的,所以他 在谈话中挣扎着向三叔靠拢。但是他的习性太顽固了,所以尽管挣扎,他还是只能 停留在他的白日梦中,时常,他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认得了。而在三叔的眼中呢?我 想,在三叔的眼中,尤义不但是谈话的对象,恐怕还是精神上的一种补充吧。三叔 有点像村人当中的释梦者呢。 三叔同妇女们之间的关系就更古怪了。他用不变的忧郁的目光看着她们,就好 像她们来这世上只是一个偶然,过不了多久,她们全都会消失一样。有一回,我想 请黎嫂来帮三叔扫禾坪,三叔忧伤地说:“不用了吧,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呢?那就 很对不起她了,这个女人有病啊。” 其实黎嫂根本没病,身体好得很。但某个女人越是健壮,三叔看她的目光就越 绝望。这使得那些女人骂他是“神经病”。然而黎嫂真的死了,她死在秋天,万物 成熟的季节。她那生命力旺盛的身体倒在小水沟里,据说是发生了脑溢血。三叔皱 着眉头,整整一个月没怎么说话。 我们这里真是一块神奇的土壤,就连大雁都和别处不一样,它们的个头要大得 多。的确,这里的人们的日常生活受到大雁队形的影响。不仅三叔,每个人都爱观 察大雁。也许他们是羡慕它们那饱满的精力,也许他们是感叹它们那铁一般的意志, 具体我不太清楚。我清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这些人全是些好高骛远的家伙,他们 所想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同他们的日常劳作毫无关联。为什么会有这种习性呢? 还是那种神秘的遗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