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今年四十五岁,原是东风机械厂的工会副主席。一个“原”字,很容易引起 别人的追问,那你现在呢?厂里关了大门,我在放长假。这个回答自然要引起进一 步的惊讶,当官儿的也下岗啊?我苦笑说,放长假不同于下岗,下岗不同于失业, 这是不同的概念。问话的也笑了,土豆炖白薯,还不是一个味儿?你们当官的说起 话来怎么这么多毛病?我无话辩解,无力辩解,也无心辩解。放长假的停发工资, 下岗和失业也不再有固定收入,概念虽不同,在两手空空这个本质问题上,确是 “一个味儿”。我只好转向“当官儿的”话题解释一下我心中的郁闷。我算哪路官 儿?不过是跑腿学舌的小当差。厂长们忙着卖设备卖地皮,有猫腻的事越少有人搀 和越方便越安全,我辈不靠边谁靠边?问话的人现出了同情,那你没又找点什么事 做?找了,在市中心医院呢。问话人陡又现出惊奇,跟白衣天使扎堆儿,好啊!我 再苦笑,我看太平间呢。问话人一下哑子嘴巴,好一阵才拍拍我的肩,也行啊,有 个饭碗端就不错了,知足常乐吧。 我常遇这样的问话,我也常这般作答。我知我答得很绕,绕来绕去,转了好大 一个圈子,终要回到“看太平间”这个结局上来,直截了当岂不省了许多唾沫星子 了?可我却忍不住,三番五次,总是这么说,你说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在作怪? 总而言之,还是心理不平衡吧。好端端捧在手上的饭碗突然掉在地上,不说从 此再捡不起来吧,这样的霉运落在谁头上,也难免心里憋闷。可不平衡归不平衡, 日子还要过下去,女儿已念高三,学得还不错,教育被当作消费拉动之后,大学校 门已不那么难进。妻子的单位也是苟延残喘,我不给孩子先备下俩念书钱儿咋行。 我练过摊儿,可我这人缺的就是经商头脑,不善算计,拖鞋袜子和酸杏烂桃一次次 压在手里。又去蹲劳务市场,这些年的科室把我呆得身无一技,电工管工泥瓦匠刮 大白,提啥啥不会,只好甩开膀子卖力气,可软绵绵的两个膀子又让我惭愧,随帮 唱影地给人搬过几次家,没过一个时辰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客气点的雇主塞过 一张或伍元或拾元的票子,说你老兄也不容易,这么大岁数了,还是琢磨一个别的 来钱道儿吧;不客气的便黑下脸呵斥,哪儿有树阴找哪儿凉快去,看我的饭好蹭啊! 那神态和语气跟打发要饭的差不多。实在没辙了只好找关系,三大姑四大姨老同学 老领导,涎下脸述艰辛求帮忙。有一天,电台播一篇通讯稿,说某君放下下岗工人 的架子如何如何,我一听就想砸收音机,娘西匹,我们下岗工人够孙子的了,还有 个狗屁架子!就是照相馆的药水,也不能这么泡人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