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董培林副院长是我初中时的同学,还同在青年点的大炕上滚过行李卷,“一块 下过乡的,一块扛过枪的”,可谓“四大铁”之一。还有两铁,不说也罢,难听。 董培林正负责医院后勤管理一块,对我说,对你,我实话实说,不敢打半句官腔, 医院里除了医护主力,确实还需要从社会上临时招用一些勤杂人员,比如卫生清理 食堂帮厨什么的,可院里对此早有规定,院级领导可推荐两人,中层干部优先考虑 一人,现在社会闲散人员多,谁都有仨亲俩厚,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的两个指 标呢,都用完了,也不好为了你就辞了哪一个。你这事……我记下了,等我慢慢找 机会吧。生活上实在有困难,别客气,说话,我只要有碗粥喝,绝不会眼看老兄饿 着,行不? 老同学这般直率坦诚,我还能说什么?董培林一直把我送到医院大门口,我也 看出他真的太忙,追着堵着他的人一个又一个,被人缠得烦了,他就瞪了眼睛,说, 让我喘口气行不?我还不至于马上进太平间吧?吓得人慌慌地赔笑,退到一边去了。 哪里想到,一声“太平间”,竟会与我有缘呢?仅仅一周后的一个夜晚,董培 林突然到了我家。 “有一个活儿,我看挺适合你,风吹不着,日晒不着,保证还累不着,干一天 一宿,歇一天一宿,收入固定,一月三百……” 我急切地问:“你说吧,是啥活儿?” 董培林说:“就是说起来,不那么好听。” 我说:“抢你的活儿,当院长好听,那得等下辈子。” 董培林说:“去看太平间,行不?” 我陡热的心刷地凉下来,好似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被老同学同情关照到这 一步,惨啦!扫了一眼正忙着端茶送水的妻子,那张高兴得通红的脸也立时阴下来, 连手都有些抖了。我深吸一口气,稳住神,要想一想这个活计接不接,不接我又能 干什么,又该怎样婉言谢绝呢? “其实,”董培林看出了我们两口子情绪上的变化,说,“在我们搞医的眼里, 活人和死人都是工作对象,除了多口气少口气,本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在医院里 干些日子,慢慢就会适应了。我们医院这几年的硬件设施改造得不错,太平间里一 排冰柜,无论冬夏,死尸都是冷冻存放,大铁门一关,不用担心狗咬鼠啃。值班人 员专有休息室,冬天暖气吹,夏天电扇摇,闲着没事看电视。要说工作职责嘛,也 就是交接清楚,死者亲友来吊唁时,给开开太平间的门。你可以把自己设想是监狱 里的管教干部嘛,探监的来了,让他们见上一面,时间一到,再把犯人往铁门里一 推。看犯人还有许多防范的责任呢,这死人用你防啥?保证不会有串供越狱之类的 事发生,你说是不是?” 董培林说到这里就哈哈笑起来,似在有意缓和一下屋里的气氛。我却一时轻松 不起来,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照你这么说,我看这活儿谁干都行,你咋还说就 我合适呢?” 董培林一听此言,啪地就拍了一下大腿,说:“你看你看,老兄不说,我差点 把最重要的话忘说了。正依你言,如果不是院里最近准备增设一个新的服务项目, 你以为这活儿还轮得到你呀?我也正因有了这项目,才有了理由,力排众议,把你 放在了一号候选位置上。不知你去沈阳参加过丧葬活动没有,省城大,火葬场又远 在市郊,为了避免送葬车队呼啦啦影响交通,很多人家和单位就把与遗体告别仪式 放在医院进行了,仪式一完,运尸车和少数几个至爱亲朋去了火葬场,多数人就该 干啥干啥去了。这个经验好啊,市里也要求我们搞,院里就在太平间旁边专设了一 个殡仪堂,既方便群众,又可要减少城市交通压力,院里还增加了创收项目。有殡 仪活动就需要主持人,死者家属或单位有自己安排的,也有请殡仪堂派人主持的, 所以我就想到了老兄你。老兄在厂里当过工会的头儿,听说没少为职工主持联欢、 婚礼什么的,那回你为老同学那谁的儿子主持婚礼,我是亲眼目睹,机智幽默,从 容自如,分寸也掌握得恰到好处。如果让你主持告别仪式,那可就是胸外科医生抠 鸡眼,小菜一碟啦。那种仪式我不说你也知道,千篇一律,只求肃穆,哀乐一放, 不沉痛也沉痛了。我要跟你特别说明的是,代人主持也收费,医院定的是一次五十,。 院方和主持人二五对分,各拿一半。至于小费,那都是你的,我们不管不问。你算 算,只交账的一块,一月按最少十次算,你可得多少?” 我心动了,笑说:“这不用算,我二百五呗。” 老同学忍俊不禁,又朗声笑起来:“我可不是故意巧骂你。而且轻易也不会正 巧是十次,你老兄要是创出品牌效应来,上赶着有人找,怕是哪天也闲不住啦。看 太平间虽说不太好听,可这主持人确是俏活儿,你琢磨琢磨。” 我心里默默地算计一下,若是真依此言,那一个月可就五六百不止,弄得好, 过千也是它,比在厂里上班还多呢。我看了妻子一眼,问:“那我就……试试?” 妻子说:“你可别把死人味给我带回家来。” 老同学忙摇头:“不会不会,老兄看太平间也好,主持丧葬仪式也好,都是只 动眼睛和嘴巴,根本轮不上他动手,我们另聘请了整容师呢。” 妻子起身给老同学斟茶,脸上也重见了些喜气,对我说:“我只怕让别人骂董 院长是大忽悠,咋弄进医院里个二百五。” 老同学笑:“我是不是大忽悠我知道,老兄是不是二百五嫂子也知道。内当家 的金口一开,这事就算定了,你老兄试试吧。” 我便去试了。一切果然依老同学所言,头几天有些生疏,脸上也觉无光,很快 就顺畅坦然起来。我很认真地主持过几次告别仪式后,点名找我的人果然日渐多起 来,甚至有时一天要两三起。说句不算吹牛的话,这种事于我确是再适合不过,我 有久经战阵的经验,又有临场发挥的才干,口舌油顺,随机应变,只要知晓了死者 生前的经历和主要亲友的身份,我就能让向遗体告别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那每一次 鞠躬都有着格外重要的:意义。我也不是完全只动口不动手,我尝试着为告别仪式 增加一些洋为中用、古为今用、雅俗自选的内容,比如给死者“开光”,就是在正 式告别仪式开始前,我用棉球签蘸些许油脂往死者五官点抹,一边点抹还一边念念 有词:“开耳光,听八方;开口光,吃猪羊;开眼光,前方路程亮堂堂……”似乎 如此一“开光”,死者就得到了超度,到了另一个世界必是耳聪目明,吃香喝辣, 享不尽的富贵荣华,走不尽的远大前程。洋的呢,我学电影电视里外国牧师的样, 深沉地说上几句祈祝魂灵安息的词句,临场效果也很不错。家里原有一套黑色西服, 是以前妻子狠下心花好几百元给我买的,只以为再没机会穿了,这回正好派上用场, 再配上一件白衬衣,一条黑领带,穿戴起来立刻人模狗样。当然,这身行头我是备 在更衣箱里的,更多的时间还是看守太平间的我,套上厂里早发的工装服,再披上 半新不旧的军大衣,很本色了。角色的变换,首先是服装的变换,这点悟性我不缺, 其实除了真正的傻瓜二百五,谁也不缺。 家里重又有了欢声笑语,欢笑从来是以经济做基础的。出家人不打诓语,咱也 实话实说,第一个月,我的收入是五百多元,第二个月猛增到八百多,第三个月逾 千,而且走势如连雨天的河床,又像牛市的股票,还要看涨。这还不包括我不时带 回家的烟酒,那是死者家属心意的另外一种表示,被妻子送到食品店,多多少少也 换回一些钱财。人嘛,知足常乐,我知足,我已有些喜欢上了我的太平世界,我愿 我的太平世界永远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