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可不太平的事件在突然的一个早晨,降临到我的头上了。 那是个冬日的早晨,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空气清新而天气阴冷。死者的直系 亲属很早就乘一辆面包车到了,他们要在大批亲友到来之前做些检查和准备。告别 仪式已预定在医院的殡仪堂举行,主持人也约下是我。我打开太平间的大铁门,指 了指冷冻柜,说了声三号,就急转身回值班室去换西装。这种季节,尸体本不需冷 冻,存放在柜子里,主要是为了太平间的整洁。尸体停放在地心,亲属就要摆放花 圈,点长明灯,甚至还要不时烧上一些黄裱纸,而存放在冷冻柜里,一切便可禁绝 了。家属们想搞名堂,回家搞去,跟我们的服务项目无关。 没想我刚回到值班室,还没将西装披挂在身,一伙人就裹带着一股寒风拥进来, 一位女士气冲冲地问:“我爸呢?” 我一怔:“你爸?你爸是谁?” 站在女士身后的是一位戴眼镜的斯文先生,他将女土往旁边拨了拨,说:“准 确地说,我爸爸的尸体呢?我爸爸叫郭思吉。” 我想起来了,刚才率先带人走下面包车的就是他,尸体刚送来时他来过,我指 冷冻柜时也主要是指给他看,依理推断,他应该是死者的长子。昨天他家里派人来 联系告别仪式事宜时,说过死者的长子是一所中学的校长,次子是工人,女儿是商 场的营业员。可眼下因为激动,或者准确地说是激愤,几个人的面孔都有些变形。 我愣愣神,冲出房门就往太平间跑,拉开三号柜的门,里面果然空空。我又拉开左 侧的二号,掀开蒙面巾,死者是女人。再拉右侧的四号,虽说死人也是老者,但揭 开蒙尸布后,周围的人一片漠然,显然也不是他们要找的郭思吉。五号和一号都是 空的。太平间里只五个冷冻柜,人呢? 我脑袋嗡的大了,太平间里就这么大个地方,除了一排冷冻柜别无他物,又哪 里可藏一个大死人呢?一个粗壮的汉子来抓我的肩头,恶狠狠地骂:“操你妈的, 我爸呢?” 斯文先生往下拨拿抓着我肩头的手:“二弟,冷静。” 粗大的手却更狠更重地抓紧,铁钳一样直要抠进我的肉里。粗壮汉子红着眼睛 吼:“我还冷静个屁!我爸死啦,我爸连尸首都没有啦!”吼罢便重重一搡,蹲下 身去抱头呜呜哭起来。 这一哭,便引发了周围的一片哭泣和斥骂声,还有女人们撕肝裂胆的哭嚎。告 别的人已来了许多,拥满了太平间,连门口都挤满了,一束束目光对我喷射着怒怨 之火,恨不得把我当成死尸烧成灰烬。 斯文先生对我说:“你好好想一想,有没有可能尸体被盗?” 我坚决地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被人错领呢?” 这一提醒让我木胀胀的脑袋似开了一道缝,有光亮刷地闪进来。我再凝目细看 插在四号冷冻柜门上的名签,上注,死者姓名:邢恩喜;死因:癌症;年龄:72岁。 邢恩喜,郭思吉,两个名字的笔画结构多么相似,再加上名签随尸体从病房送来时, 医生的笔迹职业病般蛇窜蝎爬,更容易让人混淆。我再细想,邢恩喜的尸体是昨天 入夜时分被拉走的,来的是火葬场的运尸面包车,车上只跳下两个人,一个是司机, 另一个是运尸工或亲属我不得而知。这个季节,气温陡降,黄泉路上难免一时拥挤, 火葬场的活计自然就会多起来,排号登程或托关系走后门给死者夹楔儿的事也都很 正常,夜里拉尸,连夜火化,或想抢第二天一早的首炉,都是可能的。我记得当时 我正在值班室看一出曲折煽情的电视连续剧,医院里的,暖气供得很足,我只穿了 毛衣毛裤靠在行李上看得入迷,连外面的汽车声响都没注意。来人推开门,只说了 声“拉尸”,我也只简单地说了声“手续”,来人便把一纸太平间尸体保管收费单 递给我。我披上大衣,抓起手电和钥匙,出门径奔太平间。太平间门冲北,正是风 口,我打开门锁时,不由打了个寒战,急往门后躲了躲,顺手把手电交给其中的一 个人,说太冷了,你们进去吧,电灯开关在北墙左手。那两人也极麻利,挟了抬尸 担架进去,竟连电灯都没打开,就借着电筒的光亮把死尸移上了担架,急急抬出来, 往运尸车后门里一推,就跳上汽车开走丁。字迹相像且潦草,光线昏暗,再加上来 去匆忙,这一系列的偶然极可能酿就必然性的错误,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了我的— —失职。 副院长董培林赶来了,太平间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自然会有人火急飞报。 “怎么回事?”董培林问,脸色阴冷,就像头顶阴云密布的天空。 “可能……是昨天夜里拉、拉错了吧。”我的伶牙俐齿突然变成了结巴,指了 指还插在三号四号两个冷冻柜门上的名签。 “具体是什么时间?” “八……八点来钟吧。” 董培林深深吸进一口气,又重重地打了个唉声,目光锥子一样划扫过我,转身 就往外走。如果是本院职工,他不定破口骂出什么,可作为老同学,只这目光一扫 和一声重重的叹息,已经让我无地自容了。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还让人家说什么 呢? 董培林吩咐跟在身后的院办秘书:“马上给火葬场打电话,问昨天夜里拉去的 邢恩喜的尸体是不是火化了,如果还没火化,我们马上派车去拉回来。” 秘书拔步就走,董培林又喊住他:“还有,打过电话后,马上安排人把大会议 室打开,准备好茶水、香烟和水果,我这就请客人们过去休息。” 董培林这才又对那位斯文先生和和气气地说:“你是……我还不知该怎么称呼 呢?” “我是死者的长子,在市十八中学工作。” “哦,郭老师,那就拜托您向亲友们说,先请诸位到会议室休息吧。天气太冷, 大家都很悲伤,难免还有些气愤,千万别伤了身体。我是这里的副院长,工作上的 失误,我们深表歉意,这以后再细说。善后的事尽请放心,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弥 补于万全。” 郭校长回身对身后的亲友们说:“事已至此,生气也没用,那就请大家按院长 同志的意见,先去休息吧。事有事在,不怕理论,如果我父亲在天之灵有知,也不 会眼看亲戚朋友们站在冰天雪地里为他送行……” 郭校长说这些话时,眼圈红了,周围又响起一片哭泣和咒骂声。他又转向董培 林:“院长同志,您看这样好不好,我现在就去火葬场,无论我老父的遗体是不是 已经火化,我都理应把他老人家接回来。” 董培林点头:“好,我派人陪你去,坐我的车。不,用院里的救护车,打开急 救警笛,来去就会快些。” 我迟迟疑疑地问:“是不是……我也去?” 董培林又冷冷地扫了我一眼:“你去……也好。” 救人如救火,眼下虽是去拉死人,可那种急迫又何逊救火。救护车顶的蓝灯在 耀眼地闪烁,尖利的警笛声摄人魂魄。车轮飞旋,一切行人与车辆自觉避让,路口 的红绿灯不再起作用,文明社会给了救护车和消防车一样的特权。我坐在车上,一 路无话,不知该对同行的死者家属和医院工作人员说些什么,一切都因我的马虎大 意所至。我只是个看守太平间的临时工,却一时不慎给医院惹下如此祸事,我还有 什么可说?自责之余,我也暗暗钦佩我的老同学,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所展示的 平息事端的大将风度和应变能力,确非我这庸常之辈可比。那一时刻,我只盼着救 护车快,再快,只愿死者的尸体还没人炉焚化。 但一切已是太晚太晚。我们冲到火葬炉前,焚尸工显然已先接过医院的询问电 话,所以“邢恩喜”三字刚出口,立刻应声回答,烧了,昨天夜里就烧了。郭校长 脸刷地白了,追问,那骨灰呢?焚尸工答,家属说不要,清炉时扔掉了。郭校长大 怒,顿扫斯文,环目圆瞪,跳起脚来吼,谁说我不要?谁说的?我什么时候说过不 要我父亲的骨灰?焚尸工惊得后退了一步,说,你说要昨天你们家里为什么不来人? 我们火葬场的运尸工说不要的,不信你去问他好了。 我听明白了,那个邢恩喜的家属把一切相关的手续办理完毕后,就把取尸、火 化等一切后事都交给了火葬场,并事先声明不保留骨灰,甚至在取尸时都没来人, 昨夜去医院的不过是司机和运尸工。而这两人当时又跟我一样粗心大意,错把郭思 吉的尸体拉到这里并连夜火化了。 郭校长脸色煞白,两眼空茫地望望阴郁的天空,又望望周围忙碌的人群,两腿 突然一软,就歪倒在了地上。幸亏随来的医院工作人员多少懂些救护知识,急和我 将他抱进救护车,又是按人中又是抚胸口的,好一阵,郭校长才嘘出一口大气,醒 过来,脑门上已是大汗淋漓。醒过来的郭校长呜呜痛哭:“老爸呀,老爸呀,全怪 你不孝的儿子呀,我应该一步不离地为你守灵啊,我怎么就相信了这些人啊……” 救护车司机示意我到车下,把手机塞给我。董培林在电话里说,情况我都知道 了,你陪郭校长赶快回来,进城后,你想法脱身,千万不要再回医院,别的话以后 再说,我的意思你明白吧?我连说明白明白。是的,我如果回医院,那些悲痛而愤 怒的死者亲友不把我撕碎才怪,失去理智的人是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