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回到家里,妻子已知我惹了大祸,守在家里等我。她没有责怨,我又何须解 释,两人默默呆坐,再说什么都是废话,只听桌上的老式台钟在嚓嚓地响,一声声 震得人心惊肉跳。突听房门咚咚响,我一颗心猛地提溜到嗓子眼,急闪身躲进厨房, 又示意妻子别弄出动静,蹑手蹑脚凑到猫眼前去窥看,听到是来收水费的,我才大 舒了一口气。早。饭没吃,午饭也没人张罗,哪还有心思有胃口。我知道我的这一 段生涯已告结束,美差也好,谋生也罢,它都再不属于我。即使老同学不当面说出 那个“请”字,我也再没脸面迈进中心医院的大门了,我给医院造成的声誉上的损 失已是太大太大。我现在惟一乞盼的,是死者家属多少给我一些宽容,能让我尽快 一些如丧家之犬,再去四处奔波我和家人的生计。眼下我不怕当丧家之犬,我只怕 成了落水狗,众人喊打,落水下石,乱棒交加…… 傍晚时分,董培林来了,满面的疲惫和沮丧,进屋也不说话,只是手按额部, 自顾自地揉掐,许久许久,才说,家属把会议室砸了,把我的办公桌也掀了,那位 郭校长一直很冷静克制,为阻止亲友,手上划出一条挺长的口子。家属们后来去了 卫生局,又去了市政府,他们要讨个说法,并要起诉,要求赔偿精神损失。你有所 准备吧。 我哆哆嗦嗦地抠出一颗烟,默默地点燃,一口一口狠狠地吸进去。我本不会吸 烟,茶几上的烟是待客的。我还准备什么?或打或罚,接着就是了。 在心乱如麻的日子里,我一遍遍反思懊悔着那天夜里的每一个细节。如果我不 因怕冷多往太平间里走一步,如果我用手电照一照冷冻柜上的名签,如果尸体抬进 运尸车时我多提醒一句“别拉错了”,或我在关闭太平间的门时再检查核对一下… …那么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这般无数次的胡思乱想之后,渐渐地,我的懊恨便转移到了死者邢恩喜的家属 上,虽然那个邢氏家族的亲属我至今还没见到一位。按常理说,邢恩喜死时已是七 十多岁的老人,即使老伴过世,也应该还有儿女,从有人给他付足医疗费和丧葬费 这个角度分析,他的儿女不仅存在,而且经济状况还应不错。但为什么在接运尸体 时不随车而来呢?这是最基本的丧葬俗礼吧。即使不来接运尸体,那也理应在尸体 人炉火化前,跟死者做一次最后的告别,如果这两个环节中的任何一个按俗常之礼 不缺,哪怕在场的只有一人,也会发现尸体接运过程中的错误,那么后来的一切便 都可轻而易举地避免了。可他们不仅一人不来,而且连骨灰都不存留,如果有骨灰 尚存,郭家亲友也不会激发那样的愤怒。邢家人似乎在处理一具无人认领的“路倒 儿”,即使家里死只猫狗,也不该这样的。这帮没有人味、禽兽不如的王、八、蛋! 迁恨一旦有了明晰的对象,我便往医院肿瘤病房打电话,问前不久死去的邢恩 喜家住哪里?他的子女或亲友都是做什么的?电话里反问你是谁?问这些干什么? 我报了姓名,又特别说明我曾在本院看守太平间。医护人员不会不知道发生在本院 太平间里的举市皆知的希奇故事,也许还早知我和董院长的关系,便翻出病历,告 诉我邢恩喜生前住市内某区某街某楼某号,又告诉我邢恩喜住院三月有余,他有个 儿子,只在送病人住院时来过一次,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留下一张支票就走了, 以后再没露面,具体身份不详。邢恩喜住院期间,是他儿子临时雇的一个下岗工人 昼夜护理,病人有什么问题都是那个护理人员跟他儿子联系。邢恩喜死后,他儿子 派人来医院结账,出手大方,没有任何计较,交了支票就走了。 操他姥姥的,原来亲爹死了也没来看看! 我又问,如果我想见见他儿子,怎么联系?答说,他没留电话,我们可以把那 位护理人员的电话告诉你。那位师傅姓赵。 护理人员跟我是同病相怜的人物,我见他有什么用?我只是要见识见识那个吃 人饭不拉人屎的混账东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与其躲在家里心烦意乱,不如找 到那个抛弃爹娘的畜生,当面损骂他一顿,出口恶气解解恨也好! 我准备了一肚子骂忤逆斥畜生的恶语狠话,按着区街号找到邢恩喜生前的住处。 崭新的防盗门敲开,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装修气味,一位头上扎着毛巾手里抓块抹 布的年轻女子问,你找谁?我问邢恩喜是住这里吗?女子便要关门,答说老邢家已 经把房子卖给我们了,现在这家不姓邢。我伸手推住要关掩的门,问,是什么时候 卖给你们的?女子答,有三个多月了吧。我又问,我怎么能找到邢家的人?女子又 用力往回推门,口气已很不客气,不知道,你去问派出所吧。 这个没长尾巴的两腿畜生!原来他把病重的老人往医院里一送,根本没想着老 爹还有可能回家,急急地就把老爹的房子卖了。他的出手大方,不过是原汤化原食, 用老爹的房钱治老爹的重病,而且狼掏驴,有剩! 我只好打电话跟这只“狼”雇下的护理人员赵师傅联系,我们很快见面了。这 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中年人,瘦削,单薄,满面的沧桑与无奈,听我坦率地说明 来意,立刻伸出手,和我紧紧地握了握,并很快跟我一块感叹起世态炎凉,骂起那 畜生来。 “老邢头苦了一辈子,不容易啊!刚住进医院那阵儿,整天啥也不说,总是闭 着眼睛淌眼泪,一淌就把枕巾淌个精湿,疼了也不吭声,把牙根咬得嘎嘣嘎嘣响, 脑门上大汗珠子乱滚,生挺着。我把手伸给他,他就攥着我的胳膊不撒手,你看把 我这胳膊攥的,到这时还青一块紫一块的呢。到后来,慢慢看出咱的人性不错,也 就今儿三句明儿两句地说说心里话,倒倒心窝子里的苦水。老邢头小时候在城里要 过饭,打过皮鞋,夜里就睡地沟,长到十六岁,先到铁路货场扛脚行,后来又到养 路工区抢洋镐,扛油枕,啥苦活累活都干过。三十来岁才说房媳妇,媳妇又有病, 不能生养,才抱养了这么个小子。这小子叫邢利,是在月窠里抱来的,为了不让孩 子长大知道身世,两三年里连换了好几个住的地方,所以到今儿个,邢利也不知道 这码子事。老邢头说除了老两口,我是第一人,所以老弟你就是第二位啦。两口子 屎一把尿一把的,把这小子当成眼珠子,又勒肠刮肚地节省着供他念书。这小子脑 瓜子好使,一路把大学念下来,还进了一家衙门,十几年工夫就扑腾成一个处长。 其实他当不当啥,老两口也没花过他一分钱,都是苦出身,苦日子过惯了,烟不抽 酒不喝,有那份工资和劳保也够了,反倒还得给儿子倒贴。没想这小子后来辞官下 海,搞起了房地产,钱挣得老大,也一天天变得没了人样儿。他在城里有现成的媳 妇,老实巴交知疼知热的,挺贤惠,他偏又在外面养起了小的,而且一养就是两三 个,把黑孩子都生出来了。儿媳妇知了信儿,自然要回到家里哭诉,老两口脸上挂 不住劲儿,这不是正经人干的事儿嘛,就找到那小子新家里去骂,让他痛快死了邪 心,回家好好跟媳妇过日子。那小子却王八吞秤砣,铁了心,死活不听劝,跟大的 离了后,竟连老爹老妈家的门都不登了,逢年过节也不回家,顶多寄回几个臭钱儿 来。老太太一股火,扔下老邢头先走了。老妈死时,邢利那小子也没回来,只是打 发人送回一笔钱,还发回一个唁电,,说是在国外考察呢,万分悲痛。妈的,他悲 痛个屁!他要真悲痛,好歹事后也该回家看看,安慰安慰老爹,可连这都没有。老 邢头算是彻底寒了心,临死时一再跟我说,我死了你也别告诉他,我养了个狼崽子, 我不想让他到灵前给我丢人。可我寻思,老邢头刚强一辈子,也可怜一辈子,临走 临走,咋也该有个家里人送送,再说那医疗费丧葬费啥的,还得他回来结呢,就给 他打了电话。可林子大了,真是啥鸟儿都有,我万没想到,爹死了他也没回来……” “他现在在哪儿?”“看那电话号,是在大连。”还做房地产呢?“”像。送他爹 住院时,在病床前没坐屁大的工夫,正经话没跟他爹说几句,净是用手机说盖楼卖 房的事了,一会儿楼盘价,一会儿屋型,看那样子,跟房子比对他爹亲。“ “你把他的电话号给我。” “你还找他干啥?” “我当面臭骂他一顿,再冲他脸上狠狠吐上一口唾沫。这口恶气不出,我怕把 自个憋屈出病来。” 老师傅想了想,点头:“该骂!老邢头要不是憋屈,也得不了那种恶病。癌症 都是憋屈出来的。你哪天去?” “咋?” “豁出两天工夫,我跟你一块去。虽说这小子不短我的工钱,可我心里也憋屈 呢,我帮你一块骂他去。” 我说:“算了,还是我自个去吧。这小子认识你,见你去,兴许就耗子似的躲 起来不见人。我这人别的能耐没有,嘴头子上的功夫不缺,你那份我给你带出来。” 我便先给那畜生打了电话,说有一笔购房业务,要跟他当面洽谈。畜生说买房 找销售部经理,你跟他们谈。我说这笔买卖大,他们做不了主。畜生问你是谁?我 说见了面你就知道了,你告诉我在哪儿见面吧。畜生便把公司的办公地址告诉了我。 生意场上的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挣钱的机会,下个套子,这个畜生肯定会钻进 来。 我坐了三个多钟头的大客车,径奔了大连。总经理的会客室里高朋满座,烟腾 雾绕,笑语喧哗,看样子谈得正投机。我推门而进,问谁是邢利?一个粗粗壮壮满 面油光的中年人翻眼看了看我,见寒寒酸酸的不像来谈大买卖的客户,竟连屁股都 没欠,只绷着脸应了声,找我啥事?我说我就是电话里跟你约下的那个人。邢利随 手拿起皮沙发扶手上的中华烟,甩到我身旁的茶几上,算是赏烟丁,冷冷地说,什 么事,说吧。我忍着肚里的火气,说:“那我先给你讲一件发生在我们那里的怪异 之事。有户人家,只老两口,没儿没女,为解孤独,便要了一只小狗。没想一口汤 一口肉地养大了,这狗却在家里掏老两口的心肝肺吃。邻居们又惊又恨,急到动物 园找专家,要辨辨这是一条怎样的畜生。这狗已被养得有些成精,情知不好,急找 了身人的衣裳穿上,还站起来学人走路,张口学人说话。动物专家来了,慧眼一瞪, 立时大怒,指着那装人的狗骂:这不是条狼吗?纯粹两条腿的畜生!” 我骂这些话时,手直指着邢利鼻子,嗓门也一声高似一声。满屋的人都惊了, 大眼瞪小眼地缄了嘴巴。那邢利面色陡变,可能已意识到来者不善,颤着声音问: “你……你到底是谁?” 我的手仍指着他的鼻子,厉声吼道:“我是谁并不重要,可你不应该忘了你爹 是谁。邢恩喜是不是你爹?” 邢利的脸色越发青一阵紫一阵,粗壮的身子在我手指的逼点下直往后躲,变得 萎缩而枯小。“我、我爹……他已死了……”邢利喃喃着,慌窘得已说不出话来。 “可你爹住了三个月的院,你去看望过几次?” “我……工作忙,我把治病的事都、都安排好了……” “你爹死了,你回去了没有?你竟连你爹的骨灰都不要!” “我、我……丧事从简,这是我自己家里的事,你、你管不着……” “可你爹现在还在太平间的冰柜里躺着!” “你胡说……” “是我胡说,还是你不拉人尿?你要是还有点人味儿,咱们现在就手拉手去验 证,看躺在太平间里的是不是你爹!” 我上前去抓畜生的手,邢利蹿身而起,急躲开,一边扯开嗓子喊:“来人,来 人,他是精神病,给我轰出去!” 两个保安人员应声而进,我挣扎着,怒骂着,冲到没长尾巴的畜生面前,把一 口积存已久的唾沫酣畅淋漓地喷吐到那张油光光的胖脸上。 畜生胡乱地擦抹着,又嘶吼:“送110 ,给我送1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