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就从岳庙村的岳元朝挨揍说起吧。他是个牲口经纪人,一年四季靠赶集混日子。 那天是秦店大集,经他的手交易了两条老牛,他左瞒右瞒,在中间克扣了六十块钱, 心里高兴,散集后在小饭馆里不免多喝了几杯。酒一喝多他就满嘴放炮,说的都是 姓秦的不爱听的话。秦家几个小伙子拥上来就是一顿拳脚,揍得岳元朝直挺挺的如 死猪一般才罢手。秦店的人把他和他的自行车抬到拖拉机上,丁丁光光地给送了回 来,在村头的打麦场上兜了一个圈,把鼻青脸肿的岳元朝往麦秸垛上一扔,就走了。 这下岳庙村里可炸了锅,如同一锅沸油里浇了瓢凉水。男的女的大人小孩,无数的 人挤在岳元朝家里。这家伙酒气还没消散,被打肿的一张大嘴吐着白沫,骂骂咧咧, 两个年轻人一边一个按住他,乡村医生岳德海给他处理伤口。岳元朝的媳妇端着脸 盆在一旁给医生打下手。揍得咋样?她问医生。医生说,都是皮外伤,死不了。 “回家抄家伙,上秦店去打那帮龟孙吧!”老民兵连长岳元申在院子里大声叫 道,此人眼看就八十岁了,因为激动,他的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几根白山羊胡瑟瑟 发抖。去吧,去吧,扛着铡刀,扛着铁锨,来个血洗秦家店!几个年轻人随声附和。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村长岳树举,他曾经当过兵,当过工人,会开汽车,还会做生意, 可谓见多识广,是村里最富有的人,于是去年村委会换届时选举他当了村长。村长 岳树举一脸肃穆,迟迟不肯表态。 “快下命令呀,树举!”岳元申催促道,“你去打开村委会的大喇叭,吆喝吆 喝,凡是十八到六十岁的青壮年劳力,都赶紧到村前场上集合!” 岳树举苦笑着说:“行了,元申叔,七老八十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伙子似的 这么暴躁?打架能解决问题吗?” 岳元申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 岳树举说:“咱村里满打满算,连吃奶的孩子算上,才不过七百人,而秦店两 千多人,人家三个打咱一个还有剩头呢。” 岳元申说:“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想当年岳飞爷靠几千人马能破辽军数十万! 你这村长当得真熊包,姓秦的仗着有个集市,欺负咱们也不是头一回了,咱村里不 是有很多人练过武术吗?都白练了?要是再年轻二十岁,我谁也不指望,我一个人 掂着铡刀,就能把整个秦店给撑死!” 岳树举说:“元申叔,你还是留口气多活几年吧,君子斗智不斗气。我看这事 儿大家都别瞎嚷嚷了,打了人当然不能白打,我明天就上乡里去反映情况,得让他 们包工养伤。” 岳元申仍然主张去报仇,他说:“会武术的爷儿们组成一个敢死队,由我指挥, 打,一定得打!打死了村里按烈属对待,要是这一回忍了,以后去赶集时,姓秦的 还得找事儿,一定要让他们知道锅是铁的,姓岳的血是热的!” 他们都是岳飞的后代,他们以此自豪,遥想当年岳飞之后裔十八世岳九卿,率 领一家老小东渡黄河,从山西洪桐县迁移到山东安家落户,三百多年过去了,一家 人繁衍成了一个村庄,尽管村里内部也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但是如果有人在外面受 了气,大家便又成了一家人。人们聚集在岳元朝家里,逐渐形成了两派,以村长岳 树举、小学校长岳绍喜和磨坊老板兼村会计岳德会为代表,都认为不能发兵,去了 肯定占不到便宜。另一派主张去打架的人,则以老民兵连长岳元申和岳树章为代表, 后者就是外号叫岳禁冻的那个人。 提起岳树章的外号,真是说来话长。他年轻时手贱,经常到集市上去偷东西, 不过他人很大方,偷着瓜果梨枣什么的,回来就给大伙分着吃。尽管他许诺从来不 在本村里作案,大家还是信不过他,有些人家丢了鸡鸭,晚上就贴着他家墙头闻闻 是不是有香味,扒拉着他家的积肥坑找鸡毛。那时候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 在秦店集上偷了两棵大白菜,被人逮住扒光衣服,吊在屋梁上冻了一会儿。本来他 自己后来不说,村里人也不知道。可是这人嘴贫,好吹嘘,经历了什么自己感觉不 同凡响的事,非夸大其辞吹出来不可。没几天村里人都知道他在寒冻腊月里冻了一 天一夜,毫发未损,于是他的名字就被岳禁冻代替了。你要是到村里打听谁叫岳树 章,没几个人知道,但一提岳禁冻,就连五岁的小孩都能领着你找到他的家门。前 半生他不珍惜自己的名声,成了全村最没威信的人,后来孩子大了,人也渐渐老了, 他拼命想弥补。谁家有个活儿,他都伸着脖子去帮忙,可是人家不放心,处处提防 着他,怕他看中了什么,得空儿来偷。现在快六十岁了,女儿因为嫌他的名声差, 嫁得很远。儿子小民早就到了说媒成亲的年龄,岳禁冻也成天请媒人。小民小伙子 长得挺精神,相亲这一关很容易就通过了,可是后来女方一打听,就都吹了。这孩 子性格内向,一点儿也不随他爹,眼见就成了一个光棍条子,正好有人来村里招人 上北京当保安,小民和另外三个小伙子每人交了二百元介绍费,兴冲冲地去了。可 是走了还没两个月,另外三个小伙子就都回来了,一进家门看见爹娘就哭了,狠狠 地说要是能逮着那个介绍人,非把他给劁了不可,即使在家里一天三顿喝稀饭,也 不愿意去受那个罪了,说得大人心里都酸溜溜的。小民却待下来了,两年一次也没 回来,他给家里寄过两次钱,一次七百,一次是五百,另外还寄回来一身他穿过的 制服。 这身衣服现在就穿在他爹岳禁冻身上,衣服已经很旧了,他穿上也不合身,可 还是天天都穿着。由于在村里没一点威信,小孩子甚至刚过门的新媳妇都禁冻哥、 禁冻叔或者禁冻爷地叫他,有些人也并不是成心取闹,只是他这个外号太响亮了。 现在他越来越认为,使自己失去尊严,被人瞧不起,都是因为这个外号,对外号的 发源地——秦店,他真是恨之入骨,所以他是仅次于老民兵连长岳元申的另一个主 战派。争论到最后,主张和平解决的那一派占了上风。岳元朝已经清醒过来,他缠 着绷带参加讨论,也不主张去打秦店,他说本来就是怨自己,不该当着姓秦的面骂 人家老祖宗,冤家宜解不宜结,把事情闹大了,以后大家怎么再去秦店赶集呀?他 是个牲口经纪人,一年四季全靠赶集挣钱,他当然不舍得断了财路。这还真是个问 题,要过日子谁家也离不了赶集,要去卖东西也要去买东西。那天一直讨论到天黑, 村长岳树举终于统一了看法,他当场宣布了两项重大决定,一是由他和岳德会出面, 明天去乡里讨个说法。这项决定在情理之中,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第二个决定却 是石破天惊,那就是——岳庙村要成立一个集市! 听到这个消息,人们全都欢欣鼓舞,这就意味着以后再也不用顶天冒雨地去秦 店赶集了,再也不用为了卖筐青菜或者一只羊,被管理市场的秦店人呼来喝去,看 人家脸色不说,还要缴纳管理费,有了自己的集市,他们以后也可以对来赶集的外 村人耍一耍地头蛇的威风了。总之关于成集这件事,全都举双手赞成,有人已经暗 暗盘算着要开一个小卖部或者小饭馆什么的了,反正人人心里都有一个蓝图。 说干就干,一个成集委员会马上就成立了,岳树举任主任,岳德会任副主任, 三个委员分别是岳绍喜(他负责策划)、岳元朝(因为他四乡八寨的集市都赶过, 有经验)和岳元申(老头子太积极了,不给他个职务实在说不过去,就让他负责治 安吧)。岳禁冻老汉也很积极,可他是白慌张,要加入成集委员会,他还不够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