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成集委员会一班人移师到小学校长岳绍喜家继续开会,因为他家的大绵羊这天 早上产下的五只小羊羔死了三只,红烧一下真是再好不过的酒肴了。这伙人猜拳行 令,边喝边侃。喝得正酣时,岳禁冻老汉不请自来,一只手里拎着两瓶景芝老白干, 另一只手里拿着两盒大鸡牌香烟。坐在上首的岳元申老拳不减当年,连赢三关,好 不得意,看见岳禁冻进来,他指着酒桌上的一点空地说,把东西放那儿吧。那个气 势劲儿就像是他掏钱让岳禁冻跑了一趟腿。 岳禁冻老汉把东西放下,找了个小板凳在酒桌和门口的空档处坐下,掏出烟叶 包卷了一支旱烟。主人岳绍喜扭过身子说,禁冻叔,坐过来喝两杯吧。他是个有文 化的人,本来是不随便叫人外号的,可是一喝晕乎,就有点失控。岳禁冻老汉连连 摆着手说,你们喝,你们喝,我吃过晚饭了。岳绍喜说,喝两杯酒也撑不着你。他 嘴上这么说着,却也并不起身真心相邀,岳树举伸着胳膊等着和他划拳,不耐烦地 说道:“找个大碗给岳禁冻倒满,让他在一边自喝自饮就行了。” 一大碗酒,岳禁冻老汉几口就喝光了,岳绍喜又给他倒了一碗,还夹给他一个 羊羔头。酒一下肚,岳禁冻老汉的拘束劲儿就消失了,他嚷嚷得比谁都响,献计献 策,还不失时机地又提出了他的要求,他很想做个市场管理员,指挥卖菜的卖锅卖 盆的等等各归其位,不会乱套,他义务干,不要一分钱报酬,并且保证决不徇私舞 弊。岳元朝说着:“干这个你不够资格,就凭你这个小样,人一多一拥挤你能压住 阵脚吗?这还得让元申老头子挂帅才行,依我看,禁冻侄儿你就专门负责抓小偷就 行,你眼尖呀,同行一照面就能认出来。”他头上缠着绷带,一只眼肿得都快合上 了,要是在外面冷不丁地遇上,本村的人也不会认出他来。他吃得倒是比谁都多, 脚底下已经吐了一大堆羊羔骨头了。到最后,醉眼蠓咙的村长岳树举还是给岳禁冻 老汉封了一个官衔——水倌。为了吸引外村的人来赶集,他灵感一现,决定免费供 应茶水。 岳绍喜连夜抄写了三十张广告,红纸黑字:为了繁荣农村经济,进一步推动改 革的大潮,我村决定从农历七月初三起成立农贸集市,以后逢农历每月的初三、初 八、十三……每隔五天为赶集日,热烈欢迎各商户前来摆摊设点,也同样热烈欢迎 四邻八乡的农民兄弟前来赶集,届时将有大家喜闻乐见的文艺节目助兴,并免费提 供香气四溢的茶水。 特此敬告并请各位互相转达这一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岳庙村成集委员会关于成集 的日期当时还有一点小小的争执,岳元申觉得三八不好听,应该像秦店一样,逢五、 十成集,岳绍喜却认为应该避开五和十,不能和对手硬碰硬,我们没有优势,因为 秦店是已有百年历史的老集。第二天一早就派出了八个义务公差,骑着自行车兵分 四路去张贴广告,村里的男人也没闲着,他们把村里主要街道两旁的柴火垛挪走, 把洼坑垫平。打扫干净之后,岳树举亲自用石灰水画了线,规定了各个市场的范围。 岳绍喜在临街人家的墙头上显露了一下他的书法,用石灰水写了若干条大标语。一 时想不到什么新鲜词,就套用了宣传计划生育的现成口号,像什么“成集大事,人 人有责”、“有个集市就是好”之类的。几天之后,一切都准备就绪,成集委员会 每家每户敛了十块钱,打算请一班花鼓小戏来助助阵。 成集的前一天傍晚,大槐树上的喇叭响了,村长用他惯用的讲话方式先来了一 通废话:想逮黄鼠狼首先你得舍得老母鸡,牛逼不是用来吹的,秦山也不是垒的, 火车再长没有火车头也白搭,灯泡再大停电了也不会亮。然后才说到正题:为了营 造一个热闹、热烈的气氛,让人家一走进咱岳庙村,马上就有一种置身在一个繁华 集市上的感觉,所以我要求,明天一早各家各户,都必须把自己家里的一样东西拉 出来,摆到我规划好的区域去卖。当然啦,并不是要你真卖,要是外村的人相中了 你的东西,你要个高价,咱本村里就无所谓了,多少钱卖的散集后再多少钱退还。 我要强调一点,如果买了便宜货,散集后不想退还的,将按破坏分子论处…… 到了七月初三这一天,一大早岳禁冻老汉就在自己家里将水烧好,盛在一个大 瓦缸里,运到村头打麦场上,在靠近小戏台的地方搭起两块门板,尽心尽责地当起 了义务水倌。花鼓戏班子提前一天就到了,三男二女,住在村委会的两间办公室里, 临时凑了三张床。夜都很深了,一群孩子还挤在窗户外面,他们一心想看看这五个 人怎么个睡法。 和岳禁冻老汉同样卖力的,当数老民兵连长岳元申了,他第一个将喂得饱饱的 老黄牛牵到指定的牛市里,这还不算,他让老伴牵着牛,自己又回家拉出来一地板 车玉米。戏台上锣鼓一响,他老伴就稳不住神了,把牛拴在就近的一棵柳树上,就 听戏去了。村长岳树举却起得很晚,花鼓戏都唱半天了,他才一脸憔悴地走出家门, 走了没几步又蹲在路边了,扶着墙头吐了一摊黄水。昨天晚上他以前的生意伙伴骑 着摩托车带着两个烧鸡来找他,想邀他去安徽贩运蒜苔,岳树举村长喝多了,趴在 床上吐了一夜,现在还难受无比。他双腿打虚,就像踩在一块巨大的海绵上,强打 精神在街上转了一圈,见有一多半人家还没把幌子摆出来,有几家虽然摆出来了, 但一看那些破旧东西,明显是在应付公事,他很生气,有几个人跟他打招呼,他也 爱答不理的,阴着脸走进办公室,把大喇叭打开,要求没把东西摆出来的,抓紧弄 出来。 “都注意听了,谁也不能拿破桌子烂板凳充数,又不是搞破烂展览!不能给咱 岳庙村丢脸啊。”他说,“待会儿我领着人亲自检查,还没有行动的,摆出来的东 西不能过关的,一律罚款十元。” 第一个集日很不理想,远远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一共来了三个小商小贩,一个 是卖瓜子糖果的老头,一个是卖冰糕的小姑娘,还有一个是卖水煎包的。来听戏的 人倒不少,但除了老头老太太,就是邻近村子里的一些二流子,闲得发慌,便跑来 想寻找点刺激。这一天,村里身体最难受的人是村长岳树举,原因你已知道,是他 昨天喝得太多了,在街上转了两圈,实在支持不住,便回家躺下了;最失望的人是 老民兵连长岳元申,他第一个将自家的东西摆出来,又是最后一个收的摊,都过了 晌午了,他还迟迟不肯将牛牵回家去;最忙碌的人就是岳禁冻老汉了,他一上午烧 了五大锅水还没够喝的。节气虽然过了立秋,太阳却仍旧很毒辣,听戏的人戴着草 帽坐在露天地里,晒得身上直冒油,就得多喝水。一群小孩子圈着他的水摊,喝了 一碗还想喝。岳禁冻老汉说,这水是给赶集的人准备的,本村的小孩子不能喝。小 孩们不走,嬉皮笑脸地嚷道,禁冻爷,就让俺再喝一碗吧。岳禁冻老汉骂道,操, 叫我外号,更不让喝了。小孩们说,禁冻爷,你的大名叫啥?俺都不知道呀。岳禁 冻老汉挺了挺胸膛说道,小子们听好了,提起爷的大名,那可是响响当当,俺姓岳 名章辈分排在树字上,大名就叫岳树章。小孩们便改口叫他树章爷,老汉乐了,给 他们每人倒了半碗水,小孩们却不满意,说禁冻爷你可真小器,一碗水都不舍得让 喝,怪不得你儿小民寻不上媳妇呢。老汉刚才那点高兴劲儿一扫而光,气得浑身颤 抖,却又奈何不得。 这一天把他忙得晕头转向,他要看守摊子,因为用的大碗都是他家的,怕丢了, 还要回家去烧锅。他老伴半身不遂已经好几年,床都下不了,不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风风火火,满大街寻找村长,想要求给他配个助手,最后找到村长家里,说树举 兄弟,我一个人忙不过来,顾了这一头顾不了那一头。岳树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也找不着一个舒服点的姿势,他看了看岳禁冻,没言语。后者又把他的要求说了一 遍,岳树举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闭了眼睛。岳禁冻老汉很识相地抽身走了,临走还 小心翼翼地给主人掩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