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岳禁冻老汉抱着儿子的骨灰盒走进家门,与正出家门的绍勇媳妇走了个迎面。 “回来啦,二叔?”绍勇媳妇左手端着一只大花瓷碗,里面还剩了半拉炒土豆 丝,右手端着空汤碗,这几天二叔不在家,都是她伺候卧床的二婶,两家是前后邻 居,她做好饭一天三顿送到后面来。岳禁冻老汉嗯了一声,停下脚步,对跟在他后 面的侄子说:“小勇先回家吧,有事我再招呼你。”他不想让老伴知道这回事,临 走时他给老伴撒谎,说是跟着村长上外地去考察人家的大集市,取点经回来。 绍勇媳妇说:“二叔,你上我们那边去吃点饭吧,我寻思你们要回来,饭还在 锅里热着呢。”岳禁冻老汉说不饿。岳绍勇两口子回家了。他抱着骨灰盒径直走进 堂屋。堂屋是四间高大的瓦房,盖好三年了,是给儿子准备的新房,老两口一直舍 不得住,依旧住在西厢房里,南头那间是厨房,睡觉的那间与厨房通着,这样照顾 起来方便。岳禁冻老汉的日子过得并不差,在村里属于中等偏上,他养着一头老母 猪和一只母绵羊,这两个老东西都是一年两窝,产仔多,成活率又高,是他的宝贝。 屋里比外面黑,他摸黑把塑料包放在对着屋门的八仙桌上,又走到院子里,他望了 一眼亮着灯的西厢房,没进去,而是径直去了东边的羊圈。怀孕的大绵羊已经卧下 想睡觉了,听见动静又站起来,看见主人,它抽着缰绳想上前跟他亲热。岳禁冻老 汉舀了半瓢麦麸皮,用清水和了,把食盆端到绵羊跟前,呆呆地望着绵羊把嘴插进 盆子吃食。他听见西厢房里有了动静,灯光啪嗒啪嗒地灭了又亮,亮丁又灭,这是 老伴在叫他,自从得了病后,她说话声音就小得像是蝇子叫,而且说不清楚,除了 他没人能听懂。 他走进西厢房,屋里有一股长期卧床病人特有的味儿。老伴梗着脖子对他摆手, 他赶紧靠到近前,俯首帖耳地听她说的什么。回来啦?老伴说。他点点头。你走了 整整是七天吧?老伴又说。他一边点头,一边掀开被子,把老伴身下垫的裤子抽出 来,再垫上一块干净的,床底下换下来的脏裤子积了一堆。照顾到这个程度已经很 不错了,这几天真够难为侄儿媳妇的,又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还能要求人家什么 呢?他想去把裤子洗出来,老伴支支吾吾地想喝点水,老汉掂起热水瓶,空的,便 去灶屋点火烧水。水刚烧开,就听院子里有人在叫:树章哥,树章哥。他听着像是 村长的声音,急忙跑出去,黑影里站着的正是岳树举。 “村长!树举兄弟。”村长不请自来,使岳禁冻老汉显得手足无措,激动得话 都说不成句。 岳树举问道:“家里还好吧,二哥?” 在岳禁冻老汉的记忆中,这是村长第一次叫他二哥,本来都是没出几服的本家 兄弟,叫声二哥也很使得,但他还是有些受宠若惊,连声答道:“还好,还好。” 岳树举又说:“老嫂子在哪屋歇着呢?待我去床前问候一声,都怪我这当弟弟 杂事太多,脱不开身,腿又不勤快,病了有两年了吧?我一趟也没来,真是不应该!” 岳禁冻老汉说:“她刚睡着,就不用亲自去看望了,屋里邋遢得很,下不了脚, 有你这句话,你二嫂也该知足了。”就在这时,只听得屋里咣当一声,像什么东西 被扔到地上。村长岳树举抬脚就想进屋,岳禁冻老汉死死地把住门口,不让他进去, 岳树举便不再坚持,跟着主人来到堂屋。岳禁冻老汉摸着门后的灯绳,啪嗒一声灯 光大亮,映着雪白的墙壁,空空荡荡的屋子显得很宽敞,除了正对门口的一张八仙 桌,只有墙角堆放着一些木料,这些木料攒了好几年了,他每次卖了猪崽羊羔,第 一件事就是买根木料,预备着给儿子打家具,如今木料已经风干,静静地散发着清 香。他转着圈子想给村长找个凳子坐,村长却不讲究,趴在一根木料上吹了两口上 面的尘土,一挪屁股坐下了。岳禁冻老汉蹲在当门地上,掏出一盒大鸡烟,给村长 敬烟。两人各自点上火,默默地抽起来。 抽了两支烟,村长长叹一口气,开口打破沉默,他说:“二哥,对咱小民的后 事,你咋考虑?我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思,动静是想大一点呢还是想小一点?我 心里好有个数,掂量着派多少人能照应过来,让他们该挖墓坑的挖墓坑,该打棺材 的打棺材。” 丧葬事是人生最大的事了,每回村里有人去世,都是村长出面主持,以前是老 村长岳元书,他下台后搬到城里,跟着在县一中当老师的儿子享福去了,现在掌握 村里婚丧嫁娶的任务(权利),便落在岳树举身上。只是眼前的这桩事有点特殊, 死者属于意外死亡,又是个还没结婚的光棍,按规矩不能人祖坟,只能找个荒坡野 岗埋掉了事。岳禁冻老汉闷着头,过了许久才说:“我是这么想的,树举兄弟,你 看你二嫂子这副身子骨,本来也没有几天活头了,再来这么个打击,我怕她挺不住, 我想着吧,先瞒着她,瞒一天是一天的。” 村长听罢点点头,又点着一支烟。岳禁冻老汉也点着一支,他说:“我还想着 吧——”话到这儿却停下了。 村长说:“说呀二哥,咱兄弟又不是外人。” 岳禁冻老汉吞吞吐吐地说:“我就小民这一个儿子,我想着吧,打听打听哪庄 上有死了的大闺女,给他结个阴婚,好让他人祖坟,我死了后也好有个依靠。” 村长说:“你说的倒也在理,我能理解,可是这一时半会儿的,上哪儿去找现 成死了的大闺女?这得等着呀。” 岳禁冻老汉说:“那就先把骨灰盒在家里放着呗。” 村长说:“家里摆着个这东西,不觉得疹得慌?” 两人正说着话,只见门口人影一闪,岳绍勇端着一碗面条进来了,上面盖着两 个荷包蛋。 “虾米村长叔也在呀,你吃了吗?没吃,我再去给你端一碗,锅里还有。”岳 绍勇跟村长打招呼,两个人年龄差不多大,从小一块光屁股长大,见了面好开玩笑, 叫岳树举虾米村长,现在一时说滑了嘴,便在后面加了一个叔字。他把面条端到岳 禁冻老汉面说,说:“二叔,您趁热吃了吧。”岳禁冻老汉接过大青碗,顺手又放 在地上了,他说:“我不饿。” “咱小勇给你送过来,你就吃了吧,这几天你也没有正儿八经地吃过东西,就 是铁人也得饿倒架呀。”村长再三劝他,岳禁冻老汉才又将碗端了起来。村长站起 身拍了拍屁股,说:“绍勇在这儿陪陪你二叔吧,我还有事,得走了,这几天一直 不在家,还不知道成集的事咋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