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村长走了不大会儿,就听见村委会门前大槐树上的喇叭响了:喂,喂,岳德会, 岳元申,岳元朝,还有绍喜,你几个听见广播,抓紧时间到办公室来一趟,咱开个 会。 岳禁冻老汉扒拉了一口面条,他嘴里发苦,吃不出咸淡来,咽第一口时觉得喉 咙有些堵,吃开了头,三下五除二,一大碗面条转眼间就被他吃光了。岳绍勇坐在 村长刚才坐过的那根木料上,看着叔叔吃完,他把空碗接过去,放在身边的木料上, 问道:“二叔,那存折你放好了吗?”禁冻老汉点点头,没言语,一只手下意识地 往胸口摸去。 “你可要藏好掖好,别丢了。”岳绍勇又说。他是老人惟一的亲侄子,小民没 了,他理所当然地要过嗣给老人,既要继承家业,也要负责养老送终,这是多少年 来家族世代相传的规矩,容不得他们任何一方选择。岳禁冻老汉掏出香烟,想抽一 支,烟盒却成空的了,他又将手伸进口袋里,这回摸出来的是一张五十元的钞票, 他说:“小勇你跑趟腿,去买两条大鸡烟来。” 岳绍勇站起身子,说:“我身上带着钱呢。”二叔将钱塞在他怀里,他也就接 下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咕:“还用买这么好的吗?买两条金菊不就行了,别人家 的丧事都是抽那个烟。”出了堂屋门,他看见一个黑影走进院子,正往这边走过来, 连忙问道:“谁?” “我厂来人答道,走到门口的光亮里,原来是小学校长岳绍喜,他左胳肢窝里 夹着两刀冥纸。 岳绍勇说:“你没听见虾米村长在大喇叭里喊你开会吗?” 岳绍喜说:“开个屁会,这成集那么容易吗?想成就能成起来了?瞎鸡巴折腾。” 他进了屋,在八仙桌前把冥纸点着,纸灰扑扑地飞上屋顶,他对着桌上的骨灰盒作 了一个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看那架势,他想来个四拜礼。岳禁冻老汉开始有点 蒙,一回过神来就赶紧上前搀扶,颤声说道:“使不得,使不得,绍喜大侄子你快 起来,论年龄小民没你大十几岁,他当不起这个礼。” 岳绍喜坚持把四个头磕完,才起身说道:“死者为大,小民多好的一个孩子呀, 我亲自教过他两年,学习又好又听话,想不到年纪轻轻的,竟然命丧北京。”说着 话,眼泪就掉下来了,抑不住哭道:“小民,我的好兄弟呀!那么多坏蛋,该死的 不死,不该死的倒先走了。” 岳禁冻老汉使劲摇着他的胳膊,说:“别哭了,绍喜侄子,我还瞒着你二婶子 呢。” 岳绍喜这才止住哭泣,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 夕祸福,有谁能知道自己怎么个下场呢!” 岳禁冻老汉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想找烟给岳绍喜抽,后者看出了他的意思,说 :“二叔你甭找烟了,我戒了有大半年了。” 岳禁冻老汉说:“小勇这孩子咋回事呀,出去老半天了,还没买回来?” 其实这家伙早就回来了,此时正躲藏在窗前的大枣树后面偷听呢,他就知道岳 绍喜这等尿泡尿都恨不得过滤了的人,无事才不登三宝殿呢。果然,岳绍喜说了一 大通安慰的话,然后话音一转,问道:“二叔,听说给小民赔了有十几万呢,不是 谣传吧?” 岳禁冻老汉嗯了一声。岳绍喜说:“有一件事,二叔,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岳禁冻老汉说:“自家爷们儿,有啥不当讲的。”岳绍喜便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 他说:“咱村小学的几间房子都快塌架了,二叔你注意到了吗?”岳禁冻老汉说: “这我倒没在意,我不好从学校那边走。”岳绍喜接着说:“本来上级早就把建校 的钱拨下来了,可是让乡里截住做了其他用途,我很担心正上着课时屋子塌了,把 小孩们给砸底下,这几天担心得觉都睡不着,二叔,我想吧,你能不能先拿出个五 六万块钱来,把房子翻修一下,等乡里的钱下来,我马上就——” 还不待他说完,岳绍勇一个箭步蹿进屋里,大声说:“没门儿,我劝你趁早死 了这份心吧,这钱我二叔谁也不能借,我正想买辆汽车呢。”岳绍喜闹了个大红脸, 很尴尬地呆了一会儿,就走了。岳禁冻老汉把他送出家门,这时西厢房里灯光闪闪 灭灭的,他看在眼里,却假装没看见,又回到堂屋。侄子岳绍勇还对岳绍喜耿耿于 怀,他说:“早就知道他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别看他整天见谁都笑眯呵 呵的,其实这家伙心里可坏了!” “我倒觉得他这个人不孬,有文化,人又老实。”岳禁冻老汉说。岳绍喜是村 里少有的几个不喊他外号的人之一,所以岳禁冻老汉对他评价很高。岳绍勇说: “那是因为你没跟他接触过,你要是跟他打过交道就知道了,他一肚子坏水。”也 不知道他怎么对小学校长那么大意见。叔侄俩闷着头抽了几支烟,岳绍勇的困意上 来了,手指夹着的香烟两次滑落到地上。老汉说:“小勇,你回家去睡觉吧,这几 天你跑前跑后的,累得不轻。”岳绍勇说:“没事儿,我还是留在这儿,守着小民 兄弟吧。”岳禁冻老汉说:“又不是尸体,我看就不用守着了。”岳绍勇临走,又 叮嘱叔叔:“二叔,那存折你可要放好了,一分钱也不能往外借。我打算等这事处 理完,消停消停,就买辆汽车跑运输,不出两年,就能把本钱收回来,而且有辆汽 车也方便,您要是想上城里玩玩,想给我二婶去看病啥的,您一句话,让我去哪儿 我去哪儿。以后呀,您二老那几亩地就交给我,您老人家就不用操那份心,出那份 力了。”岳禁冻老汉问:“得多少钱?”侄子答道:“要买就得买辆好点的,省得 到时候整天出毛病,把什么手续都办好,也就是十一万多一点吧。”岳禁冻老汉脊 梁骨直发凉,侄子扔下一句:“二叔您好好考虑考虑吧!我走了。” 岳禁冻老汉估计还得有人来,便拿了两盒烟,阖上屋门,来到大门洞里。工夫 不大,就来了一个人,他急忙迎上去,却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磨坊老板兼村里的会 计岳德会。岳禁冻老汉曾一度认为岳德会是除了秦桧之外,最坏的一个人了,理由 之一,便是他坚决认为自己的外号就是他给取的。那时还是在生产队,分东西或是 开会点名时,岳德会从不叫他的大号,一口一个“禁冻,岳禁冻到了吗”,他不想 答应,岳德会便说:“没来是吧?没来可就算了。”他也曾提出过抗议,为此两人 还红了脸动起手来,摔了一跤,岳德会比他年轻,长得又壮,在武力上弄不过,只 好忍气吞声,以后看见岳德会,他就躲着走,尽量不跟他照面,如果遭遇在死胡同 里,实在躲不掉,他老远就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德会爷,你吃了吗?”想先堵住 他的嘴,可是岳德会的嘴是能堵住的吗?他越是恭敬,岳德会越是拿他开涮。在这 个时候岳德会驾到,他又激动又有点畏缩,叫了一声德会爷,烟卷就递上去了。岳 禁冻老汉不想让他进院子,两人就站在大门洞里说话。岳德会说:“树章呀,当初 上北京去的时候,怎么不叫上我?我有个表舅在公安部当处长,要是我去了找到他, 起码得多赔一倍钱。” 岳禁冻老汉说:“当时车一来接,我就蒙了,啥也不知道了,再说,你有磨坊 缠身,那么忙。” 岳德会说:“那都是次要的,我再忙,遇见这事也撂一边呀。” 一席话说得岳禁冻老汉心里热乎乎的,不知不觉地流出了几滴老泪。在灾难面 前,人类天性中善良的一面显露出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可是岳德 会接下来的话,却让岳禁冻老汉直冒冷汗。 “树章啊,你愿意让十万块钱变成二十万吗?” 他不做声。岳德会继续说:“我现在吧,磨面机子天天轰轰响,闲是闲不住, 可都是些零碎活,只能挣点加工费,要是自己加工好了直接销到外面的大城市,就 赚大了。你去北京打听那儿的面粉多少钱一斤了吗?九毛五是吧?小麦才多少钱一 斤?最好的小麦也不过五毛二,你算算这中间差了多少钱啊,可是问题是,我现在 的机器不行,达不到人家的标准,要是能上一台大型的面粉加工机,伙计,不出一 年保证就能把本钱弄回来,你把钱存在银行里,才多一点利息呀!咱俩合伙干,你 出资金,生产销售你不用管,我负责,赚了钱一人一半,你要是觉得这样有风险, 就干脆把钱贷给我,比银行的利息高两倍——” 岳德会嚼嚼个不休,就见对面黑影里的烟头一点一点地低下去,岳禁冻老汉顺 着墙根出溜到地上。 “伙计,树章伙计!你怎么啦?” 没听见对方回答,他便用手去摸,摸着了岳禁冻老汉的肩膀,他使劲摇了两下, 可是岳禁冻老汉还是不作声,只是用力吸了一大口烟,烟头红亮处,照见了一圈花 白的胡子茬。 “我还认为你不行了呢。”岳德会说。正在这时,月光下走来了村长岳树举, 在皎皎月光下,老远就能看见他那紧缩的肩膀和佝偻的脖子。 “你小子腿够快的,我撒了一泡尿,转眼你就没影了。”看见门洞里的岳德会, 村长岳树举说,“你这儿站着干啥,禁冻呢?” 蹲在墙根下的岳禁冻轻轻咳嗽一声,站了起来,给村长递烟。村长岳树举显得 不好意思,一边接烟一边说:“二哥咋蹲这儿了,要是累了就回屋歇着吧。”岳禁 冻老汉说:“我不是累。”村长一来,岳德会就走了。村长问:“他来干什么?这 小子准没好事儿,找你是不是想借钱?” 岳老汉老汉满腹委屈,把几个人都打他钱的主意的事诉说了一通。岳树举说: “自古道来财容易守财难,树章哥,你别怪我说话直,你这是老鼠拉木锨——大头 在后面,到明天或者以后,街坊邻居亲戚朋友,找你的多着呢,不信,你就走着瞧 吧,不借给他,就等于把他给得罪了,借给他吧,还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村长分析得越深,岳禁冻老汉心里越不是滋味,他说:“我忘了嘱咐你,别说 赔了那么多钱就好了。” 岳树举说:“问题的关键不在这儿,我也没给别人说赔多少钱呀,问题是绍勇 跟着去了,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可以肯定,他心里早就盘算着把存折给你抠出来 了,你不得过嗣他吗?他觉得这些钱早晚都得是他的,你死活掖着藏着不拿出来, 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杀你的心他都有,趁你不备,弄包老鼠药扔你锅里。” 岳禁冻老汉说:“树举兄弟,你考虑问题全面,依你看我这事儿该咋办?” 村长说:“我想了想,你现在有上中下三条路可走。先说下策,你干脆把存折 交给绍勇,他不是想买辆汽车吗?就让他买吧,把几亩地也撂给他种,你和二嫂都 跟着他吃喝,你每天提着个鸟笼子遛鸟玩儿,颐养天年,不过,任何事情不能光看 正的一面,还得反过来想想,绍勇这小子什么心境,你比我还清楚,咱不说他背着 你净称呼你岳禁冻,就说秋麦大忙时吧,小民不在家,二嫂又卧病在床,你一个人 忙完地里还得忙家里,累成啥样就甭提了,绍勇有辆拖拉机,他帮你拉过一趟庄稼 吗?他媳妇帮你做过一次饭吗?逢年过节,他两口子也来看望过你吗?当然我知道 你不在乎他的东西,可是当晚辈的对老人起码得有这份心意呀,你别看他两口子这 会儿对你二叔二叔地叫得怪亲热,时间一长就完了。咱再往最坏处说说,万一汽车 玩赔了,比如说轧了人,或者车毁人亡,他自己把命搭上,到时候所有的不是还不 都得落到你头上,要不是你出钱给他买汽车,能出事吗?所以说,这是下策。再说 中策,这就是你把家里这处院子一卖,带着二嫂,带着这十来万块钱一走了之,到 城里去过活,反正现在户口也不要紧了,只要有钱,在哪儿不是过?不过,你这么 大年纪了,在城里能干什么呢?只能坐吃山空,俗话说,家有斗金不如日进分文, 在咱村里守着几亩地,虽然发不了家,可也饿不着呀,万一你在外面钱花光了,再 想回来,可就难了,弓响没有回头箭呀!” “我不想上城里去,想都没想过,我哪里也不去,死就死在这院里。”岳禁冻 老汉说,“那上策呢,树举兄弟?” “要说这上策嘛,你乍一听,也可能觉得不对味。”村长欲言又止,。摸出香 烟,点上火,吸了几口,他不说上策,却说起了成集的事,“我回来一了解才知道, 这几天我不在家,敢情咱这成集的事儿都快糗了,要是这集成不起来,半途而废, 搭工费事瞎忙乎不说,咱丢不起这个人啊,树章兄弟,你说咱以后咋还有脸面再去 秦店赶集呀?” 岳禁冻老汉摇摇头,说:“是不能再去秦店了,反正我不去。” 村长说:“可是咱过日子离不了赶集呀,那就只有舍近求远,去拳铺,来回六 十里地,不用说让你驮东西了,就是骑空自行车,也得把屁股磨得起老茧!” 村长停顿片刻,见岳禁冻没反应,他接着说道:“所以说,咱这个集还得继续 搞下去,事在人为,我总结了一下成不起来的原因,你听听对不对,就是因为咱们 的宣传力度不够,人家外村的人还都不知道呢,怎么能上你这里来赶集?我决定, 咱这个集还得继续搞下去,不光要搞,还要大张旗鼓轰轰烈烈地大搞特搞,一定要 加大宣传力度,光靠张贴几张小广告,请班花鼓戏闹腾闹腾是不行的,你说呢,树 章兄弟?” 岳禁冻老汉在深深地为自己的处境担忧,对村长的这几句话没怎么听进去,村 长征求他的意见,他便含糊地嗯了一声。 村长接着说:“要加大宣传力度,一定得舍得下大力气,花大价钱,所以我认 为,应当去县电视台做几个月像模像样的广告,请县剧团下来唱上一个月的大戏, 在街道两旁搭上凉棚,刮风下雨也不怕,这样跟别的集市一比,咱的优势不就体现 出来了?还愁他们不来赶集?这就叫栽树引凤!” 岳禁冻老汉说:“树举兄弟,大伙儿不愧选你当村长,想得就是比别人高。” 村长说:“想一想只是纸上谈兵,不实施等于嘴上抹石灰——白说,可是真要 是付诸行动,那得需要钱啊!” 岳禁冻老汉心里一紧,绕了半天又回到钱上,他脊梁骨上又开始冒冷汗了。 “没有钱,一切都是空谈,我大致算了一下,要达到我刚才说的那些,没个十 万八万的,根本拉不开栓,可是咱村的经济实力,你也知道,上次一家敛十块钱, 我们成集委员会一班人挨门挨户,苦口婆心,好话说了八大筐,不瞒你说,还有好 几户赖着不缴呢,像岳德录这样的光棍,你拿他有什么办法?”村长终于说出了他 为岳禁冻老汉想出的上策,他劝老汉当个投资人,就算是把钱借给村里,等以后集 市闹大了,收了管理费就慢慢归还。他还给老汉算了一笔账:“一个集日多了不说, 就算来一万人吧,来了就得吃就得喝就得消费,咱村沿街的人家就可以开个饭馆、 小卖部啥的,不沿街的,也可以去村头用绳子圈一块地,设个存车处,一个集日下 来,也得弄他个十块八块,这样咱村很快都能富起来,一家也落不下,大家富了, 首先要感谢的就是你呀!” 村长这么一说,岳禁冻老汉心里开始热乎乎的,他的手隔着衣服摸着掖在胸口 的存折,脑海里浮现着繁华集日的景象,几乎就要把它掏出来了,可是他的手却像 不听使唤似的就是不伸进去。 “当然了,钱是你的,你自己做主,你就是拿它烧火,别人也管不着。”村长 说,“我不过是替你指出了三条路,至于走哪条,全在你自己。树章哥,你想想, 我图什么呀?说白了,我这是在给自己找罪受,把集成起来受益的是咱全村人,成 不成集,我反正是一年二千块的工资照拿不误,不成集,我还能抽空去跑个生意, 哪次不也赚他个三千两千的?这集一成起来反而把我给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