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村长的一席话犹如往结了薄冰的池塘投进了一块巨石,激得冰茬四溅,尤其是 他临走时说的那句话,萦绕在岳禁冻老汉耳边,久久不散。村长说:“我还有个想 法,二哥你考虑考虑,就是咱小民的后事,按咱家族的规矩,是不能人祖坟,但那 是对一般人而言,小民可以是个例外,咱不说他是电死的,除了绍勇咱三人,没人 知道真相,咱就说小民是为了抓小偷被小偷捅死的,是见义勇为的英雄,对待英雄 当然就可以特殊了,这事也不用你出面,我召集几个家族长开个会就得了,这只是 走个过场,即使他们心里有想法,为着咱这成集的大事,也不好意思提意见,这样 不正遂了你的心愿吗?我觉得这真是上策中的上策。” 一弯月亮飘到了西天上,夜空高远,看不见一片云彩。从隔着两条胡同的老光 棍岳德录家,传来一阵阵噼啪声响和吵骂声,那帮打麻将的家伙们还没有散场。岳 禁冻老汉在院子里转了个圈子,一阵夜风吹过,枣树上嘀嘀嗒嗒落下几个瘪枣,砸 在头皮上有点疼又有点痒。他走到羊圈里去看他的羊,羊睡着了,被他的脚步声惊 醒,站了起来,仰着头懵懂地望着主人;他再去猪圈里看他的猪,猪也睡着了,哼 哼地打着呼噜,他虾腰拍了拍它,猪却不醒。夜深露重,寒意沁骨。你也去睡觉吧, 他对自己说。站在猪圈里,对着粪坑想撒泡尿,可是用了半天劲,只稀稀拉拉尿出 来几滴。西厢房里的灯光早就不再闪闪灭灭了,此时黑洞洞的一片死寂,他摸黑走 进去,在床跟前脚尖踢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俯身一摸,就摸着了他的老伴,他 急忙拉亮灯,把老伴弄到床上。老伴双眼紧闭,半句话也不说,心口还很热乎。他 一路小跑,叫开卫生所的门。岳德海来了,打了一针,工夫不大老伴醒了过来。她 一醒过来,就呜呜地哭了,敢情对发生的事情,她已经明白了。 村里的人一批一批地去岳禁冻老汉家吊唁,他家的亲戚陆陆续续也来了不少, 中午弄了一大锅猪肉炖白菜,馒头吃了有一百斤。这么多人来吊唁,让老汉很感动, 可是一拐弯抹角地说到赔偿金上面,他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把最后一拨亲戚打发走, 也就到天黑了。岳禁冻老汉来到村长家时,村长正一个人喝着小酒,女人和孩子已 经吃过晚饭,女人一边看电视,一边为着什么事数落男人,村长沉浸在酒的世界里, 对女人的话充耳不闻。岳禁冻老汉站在院子里,毕恭毕敬地叫了声:树举兄弟在家 吗? 村长对女人说,去看看是谁。女人小声说,我听着像是老禁冻。她懒得出去, 就对着外面喊了一声:“谁呀?进屋来吧。” 岳禁冻走了进来。村长对女人说,给二哥添副杯筷。老汉忙说,不用不用,我 不喝酒。女人在沙发上欠了欠屁股,却没有站起来,换了个坐姿说:“人家二哥是 过日子的人,哪像你呀,见了酒比见了你爹还亲,要是喝了不醉也好,还一喝就醉, 难受得像是喝了敌敌畏。” 村长恨恨地骂了她一句,当着别人的面,不好发作,他指着一个凳子,请岳禁 冻坐下。老汉一坐下,就单刀直人地说:“树举兄弟,我同意了。” “同意啥?”村长举着酒杯,一脸迷茫。 “我同意把钱拿出来借给你。” “噢,那回事儿,你说错了,二哥。”村长纠正他的说法,“不是把钱借给我, 是投资给咱村里。” 村长的女人听了个话音,没弄明白,她就嚷开了:“咱家的钱还花不完呢,你 还要借人家的钱?那是赔给死人的钱,能随便借着玩儿吗?” “你懂个屁,老娘们儿就知道瞎嚷嚷。”村长放下筷子,说,“二哥,咱公事 公谈,走,去我的办公室。” 岳禁冻老汉心里憋得急,还没等走到办公室,在路上问道:“树举兄弟,你看 我拿出来五万,够了吧?” 村长说:“五万不宽余,我算了一下,最少也得八万,你留着个大头还能干啥 用?” 岳禁冻老汉说:“我怕绍勇找茬儿,给我闹乱子。” 村长说:“有我给你撑腰,再借给他一个虎胆,他也不敢呀。” 老汉把一定要让小民人祖坟的想法说了出来。村长说:“放心吧,二哥,我自 有安排。” 村长用大喇叭把村委会和成集委员会的人召了过来,除了小学校长岳绍喜,其 他人一会儿就到齐了。村长说:“上次他就没来,还想摆着架子,让我亲自去请? 不来就算了,离了他地球照样转,咱现在开始开会。”他把事情一讲,众人都说这 个主意真好。于是,由村长口述,会计岳德会执笔,起草了一份协议书。在按手印 前,岳禁冻老汉又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个是他想加入成集委员会。村长说:“这 是当然,不用你提,也得让你加入呀,我这个主任不当了,让给你!” 岳禁冻老汉说:“给我个主任,我也干不了,主任还是你的,我干个副角就行 了。”第二个要求,他说的有些吞吞吐吐,不过意思大家都听明白了,他想让村里 人以后都别再喊他岳禁冻了。 村长说:“这个恐怕不好办,管天管地,还管不着张嘴和放屁呢!” “错了,伙计,”牛经纪岳元朝说,“是管天管地,管不着屙屎放屁。” “就你事多,挑个错就显得你很有学问是吧?我看你是屎壳郎愣往尿壳里爬, 不挨呲不好受,”村长熊他,“我要是连这句话都不会,不白糟蹋四十年干粮了吗?” 老民兵连长岳元申说:“你们都说这事难办,难办的事就交给我吧,我是最愿 意打硬仗了,树举,把大喇叭给我打开,我吆喝吆喝,以后谁要是再喊岳禁冻的外 号,让我逮着了,轻则罚款十元,重则痛打两个嘴巴。” 村长笑着说:“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依我看,这个问题不是问题,等以 后咱这个集市闹大了,大家都得感谢岳树章,这一来你的威望就高了,大家自然就 不会再叫你的外号,现在咱们在座的各位先带着头,以后不管是当面还是背地,谁 也不能再喊岳禁冻了,尤其是岳德会同志,以后要自觉,我们要让岳禁冻这个外号 从此从岳庙村消失。” 夜雾从田野里飘过来,带来即将成熟的庄稼的味道。散了会,众人各自回家。 岳树章老汉觉得白天熟悉的街道,一罩上雾气就显得陌生了,湿雾轻轻擦过他的脸, 凉丝丝的。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办成了一件大事,一会儿又觉得上了个大当,心里七 上八下的,觉得前面隐隐约约老是有个影子,走进小胡同,快到家门口时,他终于 看见了前面几步远的地方还真是站着一个人。 “二叔!”那人走近他。 “是绍喜呀!鬼鬼祟祟的,”岳树章老汉说,“找我?” “我刚才在办公室窗户外面蹲了半天,我都知道了,”小学校长岳绍喜说, “二叔,你不把钱借给我没关系,我能理解。我只是替你担心,我不能眼看着你拿 这笔钱往大坑里扔。” 岳树章老汉不吭声,任凭岳绍喜如何开导,他就是不发一言。最后岳绍喜很无 趣地走了。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雾里,老汉这才想起应该对他说声谢谢,不该把 人家的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不搭不理的,把好人给得罪了。没想到过了两天,到 了为小民送葬的这一天,岳绍喜又不请自来了,绞尽脑汁写了好几页纸的悼词,并 且用普通话声情并茂地在灵堂前念了一遍。葬礼由村长亲自主持,采取的是新旧结 合,先开追悼会,再按传统习俗出殡。村里出钱,请来了两班响器,买了花圈和黑 纱,办得轰轰烈烈,好多外村的人都来看热闹,说还没见过这么办葬礼的呢。岳树 章老汉哭得死去活来,人们没有看见岳绍勇夫妇和他们孩子的身影,原来这一家人 躲出去走亲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