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罗锦绣在回宿舍的路上遇到了童金铃,她正急匆匆地赶去买菜。她很不好意思 地对罗锦绣说:我老公来了,刚到,是出差路过,你看我也没办法,我们已经两个 月没见面了,我知道你出去住也不方便,真难为你了,其实你就是不出去也行,本 来嘛你住在自己的屋子里,天经地义的,也没侵犯我们什么,不过,我们,我们真 的是怕妨碍了你…… 罗锦绣马上打断了童金铃那番冗长的解说或申请,很干脆地说,我晚上还是出 去住吧。 童金铃马上喜出望外,竟像少女一样娇羞地笑了,拥抱了罗锦绣一下,轻快地 跑开,跑远了又回转过身来,朝罗锦绣送上一个飞吻。 罗锦绣闻到童金铃身上的香水味比往常更加浓烈了,也许会吸引不知内情的蜜 蜂前来采蜜,她沿着童金铃走过的路线往宿舍走,一路都能闻见那种固定牌子的香 水的粉腻的气味,直到她爬上宿舍楼六楼楼梯拐弯处,那空气中还能闻见那种属于 童金铃的特有味道,一闻就知道童金铃曾经来过这里,罗锦绣想,要是这个女人作 了案,仅凭气味就可以破案,而且连猎狗都不需要。 童金铃经常向罗锦绣以表面埋怨实则炫耀的口气谈论到丈夫长期不在她的身边, 于是不断有异性打她的主意,昨天是谁今天是谁明天是谁后来又是谁,还有谁和谁 为了争她而相互吃醋了,罗锦绣发现她所讲的这些异性各个年龄段的都有,从二十 几岁一直到八十几岁一网打尽,横跨半个多世纪,当然啦占绝大比例的追求者还是 文化圈里的老头子,大概男人一上年纪身体各种感觉——包括听觉视觉嗅觉触觉味 觉心灵感觉——均变得迟钝了,只有像童金铃这样浓妆艳抹的涂满化学制剂的女人 才能激起他们的生理反应。可是被一百个老头子哪怕是著名的老头子爱上又能怎样, 能抬高自己的价值吗?每当童金铃又向罗锦绣汇报又有哪个新的男人对她想入非非 了,看她的眼神又不对了或者摸她的手了,罗锦绣就禁不住恶作剧地想象着,也许 这个叫童金铃的女人私下里准备了一个小本子,每当有一个异性对她有点意思,或 者她自以为人家对她有意思,她就赶紧在那小本子上划上一道杠杠,作为记录,那 上面一定像民主统计选票一样写满了“正”字了——罗锦绣进一步恶作剧地想,为 了在这方面超过这个叫童金铃的女人,自己打算将一切和自己有接触的男人——只 要是打过电话的或者借过书的——统统算上,记载到追求自己的队伍里去,列到账 本上,那数目想必会相当可观。 童金铃的老公一来探亲,他们就久别胜新婚,整整一套房子,包括公共的门厅 厨房和厕所都洋溢着浓郁的性的气息。那是一种正在凋零的天竺葵的气息。尤其是 晚上他们能制造出很大的动静,使得整套钢筋水泥混凝土构造的房子都仿佛处于了 亢奋和风雨飘摇之中。一方面声音制造者会由于隔墙有耳而不能完全放松和尽兴, 必定感到遗憾,另一方面墙那边独居的芳邻同时也会受到这原始声音的刺激,使得 夜晚变得漫长和难熬。既然这样住在一套房子里对谁都不利,那么双方都还是希望 其中有一方能够暂时回避一下的好,于是罗锦绣就扮演了这个回避者,,童金铃的 老公一来,她就要责无旁贷地住到好朋友宁双那里去了。 同样是和丈夫分居两地着的女人,瞧人家童金铃活得多么多姿多彩呀,既有自 己的丈夫宠着,又有丈夫以外的无数男人仰慕着追求着,简直就是十全大补了。而 自己呢,罗锦绣自嘲地想到了自己:我活得多么高尚,对性不感兴趣,只热衷于实 验室,满脑子都是做诱导培养基、分化培养基、继代培养基、壮苗培养基——3 % 蔗糖,0.8 %琼脂,PH5.8 ,在137.3kg 压力下灭菌,培养温度(25±2 )°C , 光照度1000—1200 lx ,每日光照lOh 或在暗中培养,等等等等。也许宁双说得不 错,数羊的女人都是独守空房的命,远的比如慈禧太后,她就数羊,咸丰死得很早, 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周围又都是一大群太监,近的嘛就是她罗锦绣了,丈夫固然 健在,但虽生犹死。 童金铃的老公叫徐钟,对罗锦绣分外热情,她刚进得门来,他就赶紧拿出千里 迢迢带来的千层糕让她吃。 老徐是个专门研究鸳鸯蝴蝶派的文人,他有一个重要发现,那就是鸳鸯蝴蝶派 小说中的女主角大都没有妈。他以此为课题专门写过论文。他第一次见到罗锦绣时 就对罗锦绣大讲《玉梨魂》,那是一部从头到尾都眼泪涟涟的哀情小说,男女主人 公最后全都殉情了。每每讲到激动处,徐钟就用他那只白白胖胖的大手拍一下罗锦 绣的肩膀,拍的轻与重是根据那情节使他激动的程度而定的,就这样讲了两个小时, 因是初次相见,罗锦绣出于礼貌,不好打断他的话题突然离去,但右肩已不堪重负, 第二天睡醒觉起来觉得很不舒服,只好贴上了伤湿止痛膏。这个徐钟第二次见罗锦 绣的时候,送过罗锦绣一本他刚刚出的专著,翻开书来是他的两张照片,放在前面 的那张居然是打了朦胧灯光的半侧面的艺术照,灯光暗影刚好遮住脸上的皱纹和缺 陷,看上去不像他这个老徐钟,倒像国际影星克拉克·盖博,紧接着在后面一页上 的另一张他自以为得意的照片就不是艺术照了,因毕竟是原汁原味地照出来的,露 出了他本人的真实面目,跟第一张影星照相去甚远,把这么两张照片放在一起,说 明了他还是不够聪明——这后面一张照片把前面那张照片给解构了。再说那专著的 最后还有一个附录,是作者的生平年表,从出生之前写起,分别追溯父系母系祖上, 确定了有印尼和满族血统,某年某月某日正式出生,出生时天气如何,某年某月上 什么什么学,某年某月参加了什么重要学术会议,某年某月某日见到什么要人,某 年某月出访欧洲……罗锦绣粗略计算了一下,这个生平年表写了至少有八千字,而 此书不过才五个半印张,当罗锦绣看到连出生时的天气情况也写上了,不禁恶作剧 地想在那后面再替他做一下补充,写上“出生时电闪雷鸣,哈雷彗星的尾巴扫过天 际”之类的话。 罗锦绣到洗漱间里洗手,准备吃千层糕。 老徐见她拿起一块蓝色雕牌洗衣皂往手上擦,就说,我们宁波女孩子是绝不会 用这种肥皂洗手的。 罗锦绣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却想,你们宁波女孩子就算是用上好的、一流 的,甚至是专业的洗手肥皂洗了手,把手保护得娇嫩无比,来给你这种男人看,也 是没什么意思的。 罗锦绣在门厅里吃着千层糕的时候,徐钟忽然提起了《花月痕》。罗锦绣吓得 赶紧找了个借口躲到自己屋里去了,她怕他再讲起来没完没了,把她的肩膀再拍得 去贴伤湿止疼膏。在罗锦绣看来,这个男文人,或者说这个文男人,是挺要命的。 傍晚罗锦绣提前写完了那五十遍手写体罗瑾秀,并一一盖上了红印章。然后她 就扛起被子和枕头出了门,朝宁双那里走去。 罗锦绣走在教职工宿舍区和校园区之间的那条马路上,两旁的银杏树正在落叶, 在傍晚的风里闪烁着金箔一般的光芒。 银杏,裸子植物,雌雄异株。罗锦绣一边负重走路,一边下意识地在心里这样 念念叨叨。 忽然前面走来了庞延宝,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哼着“伤心总是难免的”。 庞延宝看见罗锦锈这样扛着枕头和被子走在大街上,像一头小毛驴驮了一座大 山,禁不住惊讶地问,你屋里那个女的欺负你,把你赶出来了吗?还没等罗锦绣回 答,他就勇敢地说,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吩咐,我从小就爱打架。 罗锦绣被他的骑士风度逗得哭笑不得,赶紧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只是我需 要到一个朋友那里去住一晚。 庞延宝马上把罗锦绣的枕头和被子抢了过来,很光荣地扛在了自己身上。他扛 着它们大步向前,一直把罗锦绣送到宁双的楼下。 宁双是自由职业者,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里闯荡了十年了。她为改进生存处境立 志考研,考了四年都没考上。她和罗锦绣是通过罗锦绣所在大学的家教中心认识的。 罗锦绣工作多年之后重新做学生,这使得她收入锐减,在经济上是经历了鲁迅先生 所说的那种由小康到困顿的全过程的,等积蓄用得也差不多了,她又进一步发展成 为赤贫,所以她就到学校家教中心报了名。罗锦绣在宁双第四次考研之前给她辅导 过两个月的英语,宁双的英语水平不仅没有提高,分数反而考得比往年更低了,罗 锦绣一分钱也没挣到——两人一见如故,在一起几乎光聊天不学习。但是两个人都 觉得收获颇丰,她们脾气相投,彼此都得到了一个好朋友。宁双发誓不再考研,把 所有参考资料都当废品卖掉了,这样那样的英语书更是片甲不留——她为自己不再 学英语做了理论上的辩护,她认为自己的汉语自我过于强大,一学英语,汉语就会 跑出来和英语吵架,于是大脑里就有一个厮杀的疆场,两种语言交锋,刀光剑影, 起初总是英语必败,可要是长此以往就未必了,两种语言会变得势均力敌,真怕英 语未学好,汉语能力也削弱了,最后不得不落个邯郸学步的下场。接下来的日子, 她弃明投暗,开始写作,以在报纸副刊上发表散文随笔为生,她写的文章全都是诉 说未婚女子的闲愁和苦闷的,里面有的是纯情的憧憬,她在里面看似无意实则有心 地向读者流露了自己的情况,诸如年龄身高学历性格业余爱好饮食口味等等,还漫 不经心地暗示了自己的通讯地址,那些文字其实就是变相的征婚启事,由于包裹着 一层散文随笔的外衣,刊登在了文学副刊版上,不但不付广告费,还能赚稿酬。宁 双希望自己赶紧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她说自己属鸡,找丈夫不能找数猴的,杀鸡 给猴看,多吓人哪,她说要找就得找数蛇(小龙)的或属龙的,鸡就是凤,数鸡的 女人和属蛇属龙的男人在一起才能龙凤呈样。宁双在文章里把自己装扮成个爱情至 上的女子,而在现实生活中考虑来考虑去的是怎样把自己好好地嫁出去,连本带息 地打赢一场婚姻。宁双自己向罗锦绣解释说,此法或许应该叫做“抛玉引砖”法, 玉是爱情,砖是婚姻,即抛爱情这块美玉以引出婚姻这块砖头,用爱情这一手段引 出婚姻这个目的,就像引老鼠出洞,引蛇出洞。宁双想找一个像余永泽那样的男人, 大学时代老师在课堂上讲到《青春之歌》的时候,宁双就认为如果她是林道静,她 会十分景仰卢嘉川和江华,但她不会爱上一个老是向自己传授革命理论在自己心中 撒播革命火种的男人,这样的男人随时可能入狱,上刑场,让自己守寡,即使她自 己也投身革命,那她也不愿总是担着为革命而守寡的风险,过日子还得选择像余永 泽那样多谈问题少谈主义的实用型男人——当时老师在课堂上慷慨激昂地讲着,宁 双在下面不服气地想,余永泽有什么不好,他体贴,知道心疼人,会哄人,能挣钱 养家,学问又好,前途无量。 罗锦绣和宁双彼此欣赏,都把对方看成一朵花。在宁双看来,罗锦绣这朵花已 经插在了一堆叫甘星河的牛粪上,在罗锦绣看来,宁双这朵花正在急着找一堆牛粪 往上插。 宁双租的房子在罗锦绣所在大学的附近,在一个什么干休所里,那里面住着的 基本上都是离退休老干部,出出进进都是些老态龙钟之人。 宁双一开门,罗锦绣就连被子枕头带人一起滚了进来。 宁双说,他们又要过性生活了? 罗锦绣一进来就发现宁双的住处墙上门上家具上都贴满了英语单词,录音机里 正在播放英语磁带,书桌上床上书架上全是新买来的英文书,杨宪益和戴乃迭合译 的英文版《红楼梦》像里程碑一样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似乎在鼓励自己有朝一日 看懂它。屋子里真的是一本中文书也见不到了。这时候宁双指了指床底,罗锦绣弯 腰往床底下看去,原来中文书全都在床底下,塞得满满的。 宁双竟然又开始学英语了,看得出这次的决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惊天动地, 为了避免汉语自我的干扰,干脆把中文书都塞到床底下去了,英语要彻底打败汉语 了。 罗锦绣刚要问,宁双先开口了:我才不考研了呢,我要好好学英语,争取去美 国,我舅舅当兵时候的一个战友现在全家都在美国旧金山,他们给我介绍了一个未 婚的医学博士,美籍华人,那人一门心思要在中国大陆找女人结婚,据说我舅舅的 战友最近刚刚把我的通信地址给了对方,那个男人也同意把他的网址让舅舅的战友 转交给我,下一步很可能就要开始书信或网上交流了。 好好学英语,去美国做太太,去做美籍华人。 原来这就是宁双重新学英语的动力,带着如此辉煌的目标去学习,相信英语定 会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罗锦绣说,可喜可贺,祝你成功,这个时代余永泽们大都移居国外了。 宁双紧接着表示,这次不管那男人怎样,就算他是瞎子,是瘸子,是聋哑人, 是侏儒,或者长了满脸麻子,六指,甚至有先天的性功能障碍,她都不会拒绝这门 好姻缘,这次一定得答应下来,反正一切都等出去了再说。 罗锦绣和宁双在同一张大床上就寝,宁双总在喋喋不休地谈论去美国的事,兴 奋得无法入睡。因为已经熄了灯,罗锦绣看不见她脸,但能想象得出来她脸上一定 是痴人说梦的表情,她人在中国,在用微薄的稿酬租来的破旧而狭窄的老式楼房里, 躺在一张油漆剥落、一翻身就吱嘎乱响的棕藤床上,想象着自己在美国的豪华浪漫 生活,她谈到了别墅,以及别墅必带的花园,花园里应该种满玫瑰和郁金香,早晨 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剪几枝玫瑰花插在花瓶里,摆在窗台上,她每天自己开着一辆鹅 黄色的奔驰车带着狗去超市购物,偶尔因为车速太快收到警察局的罚款单,她定期 打电话预约园艺工人上门修剪草坪,黄昏在自家的游泳池里游泳,晚上喝着咖啡坐 在窗前翻阅《纽约客》杂志,偶尔也看看英文原版的艾米丽·狄金森的诗,还有冬 天去佛罗里达度假,夏天就去阿拉斯加,把皮肤晒成棕色,她还想生上一对龙凤双 胞胎,男孩长大了去竞选总统,女孩长大了去好莱坞做影星…… 罗锦绣真想大喊一声“stop”,想提醒她现在她和那个美籍华人可是还没有联 系过呢,彼此连对方的片言只语都没收到过呢,怎么就扯出这么远去呢。 可是宁双忽然开始叹气了,她担心自己去了美国天天吃西餐受不了怎么办,她 说: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想念大白菜和豆腐的,我还会想念这个城市里的粽子、八 宝饭和豆浆,还有梅菜扣肉,还有烤地瓜,我会想念它们的! 宁双说着说着就动了感情,看来她把自己已经当成了一个美籍华人,她声音低 沉地告诉罗锦绣,她在那边会怀念祖国,独在异乡为异客,她会在有月亮的夜晚, 遥望太平洋,想象在大洋彼岸的沿海,某个城市里,街上正走着她最好的朋友罗锦 绣,她正穿着她最喜欢的宽幅大摆的花裙子横过马路——她去了美国一定会害思乡 病,还会因此写出许多的怀乡诗来,像余光中的《乡愁》那样的诗,她打算在诗里 这样写“乡愁是辽阔的太平洋,我在这端,祖国在那端。” 罗锦绣终于受不了啦,迅速地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哈哈大笑起来。她觉得宁 双太可笑了,简直就是个疯子,人还老老实实地在自己国家领土上呆着呢,事情八 字还没一撇呢,还没影儿呢,她已经计划着去了那边写写诗抒发乡愁了,就像中国 古代的文人盼着老婆死了好让他写悼亡诗一样。 罗锦绣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她问宁双,你想没想过,那个美籍华人要是属相既 不是蛇也不是龙,那可就没法和你龙凤呈样了。没想到宁双有点轻蔑地笑了:到了 美国谁还论属相这些土玩艺,到了美国要论星座,我的星座是摩羯座,天不怕地不 怕。 两个人到黎明时分才睡着。 宁双梦见在美国举行婚礼,她披着洁白的婚纱,缓缓地步上红地毯,而和她并 肩走在一起的新郎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本放大到具有一个男人身体那么高那么宽 的美利坚合众国的护照,上面的“USA ”字母闪闪发光,婚礼进行曲接近尾声的时 候,宁双觉得那身婚纱礼服忽然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当婚礼进行曲最后一个音符升 起又落下的那一刻,她蓦然发现她身上的婚纱礼服竟变成了外科病房里用的那种白 色绷带,把她裹得像个蚕茧,她看上去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重伤员。 罗锦绣则梦见去了中国的大西北,她和赵良蛙骑在同一匹马上日夜兼程,赵良 蛙策马飞奔,罗锦绣手里拿着植物种子一路播撒,凡他们所到之处,哪怕是蜻蜓点 水式地经过的地方,无论荒漠还是戈壁,瞬间全都长出了绿草和灌木,在山坳里长 出了乔木,他们马不停蹄,一口气抵达中国最西部的国境线,在国境线上才不得不 勒住了马的缰绳,停了下来,最后他们在最西部的城市喀什住‘了下来,在那里罗 锦绣撒出了手里的最后一包种子,那最后一包种子恰好是相思草,于是他们开始相 爱。 罗锦绣几乎整整一个冬天都窝在屋子里写她的毕业论文,像孵小鸡一样。 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 她窗口的灯光常常彻夜亮着,如果是在海边的话,简直都可以做夜航船的灯塔 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多么用功。其实她大白天浪费时间,打着写论文的旗号睡大 觉,到了夜里就只好表演凿壁偷光或孙康映雪了。再说就是夜晚她也干不了多少活。 她写得很慢,差不多每写上三行,就忍不住用鼠标点一下电脑屏幕上的工具栏,找 到字数统计一项,去数一数字数,这样她会充满成就感,觉得自己劳苦功高,她数 字数的时间加起来比写论文的时间还长,数完字数她就要奖励自己去看一会儿电视, 电视剧里的夫妻关系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似乎都在忙着分居和离婚,罗锦绣看了 就感到十分欣慰,如果遇上极少数的那种夫妻恩爱家庭美满的片子,她就不爱看, 觉得编剧和导演变态。渐渐地她看电视的时间越来越长,以至于超过了数论文字数 的时间,更超过了写论文的时间,有时候能占去前面三分之二个夜晚,这样她就感 到很愧疚,后半夜赶紧去写论文,由于愧疚,她恨不得把失去的时间一口气补回来, 于是写作效率大大提高了,一下子写出了不少字,比她想象的要多,令她得意洋洋。 她就这样没规律地睡懒觉,无节制地看电视,不断地自我拷问和反省,最后是坐在 电脑前赎罪,字数终究是在增加而不是减少,渐渐变得可观起来。 罗锦绣喜欢自己的专业和课题,但实在不喜欢写论文这件事。 每写完一个章节,罗锦绣就要慰问和犒劳自己一下,她总要叫上宁双一起去下 趟饭馆。在去吃饭之前,罗锦绣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学生就在脑子里习惯性地列出一 道考试选择题:“今天为了庆祝又写完一个章节,允许你下馆子,那么你想吃”, 紧接着她自己在这未完的话的后面提供了四个供选答案:“A 海鲜;B 涮羊肉;C 西餐;D 韩国烧烤。”最后她稍加思索,在四个答案中选了一个,在脑子里给那个 答案打上个对钩。 罗锦绣对宁双说自己能吃能睡,简直就是一头猪。宁双马上补充道,不过是一 头会写论文的猪。 罗锦绣如今惟一的社交活动就是和宁双一起出去吃饭,去吃饭之前,她总是对 镜梳妆,穿上她自认为最好看的衣服,女为悦己者容,罗锦绣如今是为谁容?为满 桌美味佳肴而容。再说宁双,情绪很好,已经和美国那边联系上了,最近她经常一 个人跑到海边,找一块大礁石站上去,对着大海的那一边遥望,还要大喊上几声 “San francisco ”,这是旧金山的英语称呼圣弗朗西斯科,她查过地图,说这个 位于太平洋东海岸的城市跟我们这个位于太平洋西海岸的城市基本上处于同一纬度, 也就是说两个城市真的是隔海相望呢。宁双的英语学得越来越地道了,汉语反而变 得有些夹生,说开了英语化了的汉语,和罗锦绣说话时动不动就用上一个老长老长 的句于,大从句里又套着好几个小从句,弄得跟一列火车那么长,罗锦绣听起来觉 得很累。 她们俩有一次吃海鲜的时候,餐馆里的电视上正在播放一则新闻,说的是一家 动物园的一个名字叫莉莉的大熊猫自上个月月底以来食欲不振,卧床不起,这个消 息惊动了国内外的专家,牵动了亿万人的心,于是一个设备和业务均堪称一流的专 门医疗小组很快成立了,对这只大熊猫进行了为期半个月的紧张抢救和特别护理, B 超、CT、心电图、X 光透视,各种仪器检测均表明莉莉的器官已经全面老化,从 上周末开始莉莉在她居住的宽大明亮的玻璃房子里进入了弥留之际,虽然专家们全 力以赴地救治,从美国调来的医学专家也乘机赶到,但亲爱的莉莉还是不幸于昨天 夜里22点51分去世,享年34岁,动物园、世界动物保护组织以及热爱熊猫的人们无 不沉浸在悲痛之中。紧接着这则电视新闻又用相当篇幅和镜头回顾了莉莉的一生, 她出生在哪里,如何天生丽质,生前去过哪些地方,哪一年曾为促进交流与和平出 国巡回展出,她有什么爱好,曾经在专家指导下跟多少只公熊猫交配过,产过几胎, 她虽然去世了,但生前的倩影仍然留在人们心中。新闻在最后又补充道,据说这只 熊猫是目前为止世界上寿命最长的一只熊猫。 宁双看完新闻,对罗锦绣说,这只熊猫还跟你同岁呢。 罗锦绣说,我可没有它好,它生得富贵,死得荣耀。我生病的时候,一个人躺 在床上,孤苦伶仃地熬着,无人问津。 宁双说,我也没它好,我在陌生的城市里漂泊,为五斗米折腰,它多好呀,活 着全世界人民都宠着它,死了名字还能载入史册,另外,她还出访过那么多国家呢, 它小时候就去过美国了。 两个人说着说着,竟有点伤感了,都开始为自己生为人类感到不幸,认为如果 有来世,那就一定选择做一只熊猫。她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列举了做熊猫的好处: 做熊猫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能无比挑食无比偏食。就是这样也能得到满足: 可以拥有面积很大的住房,里面有空气调节器,冬暖夏凉;做熊猫不用动脑筋,可 以吃了睡,睡了吃;做熊猫出国的可能性也大;不仅可以享受百分之百的公费医疗, 而且级别待遇极高;做熊猫可以无条件地讨人喜欢,受到关注,成为吉祥物,简直 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名利双收;做熊猫安全系数最高,谁要是胆敢伤害国宝的身心 健康,那就得判死罪;还有呢,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做熊猫有充分的性自由, 人们会把异性主动送上门来请求熊猫进行交配,熊猫也绝不会因此败坏了名声,相 反,它们一直美名远扬,是动物界的正人君子,道德楷模。 那天罗锦绣和宁双谈论完了熊猫,条件反射似的萌发出去逛动物园的念头来。 于是这两个三十岁的女人就真的乘上公共汽车去动物园了。 “我们一起去动物园看大熊猫,每人手里再举上一枝糖葫芦。” 她们在公交车上这样对自己不断地自嘲着。 由于不是节假日,天又阴冷,所以动物园里冷冷清清。 她们先是怀着嫉妒的心情去参观了熊猫馆,再去看别的动物时,发现在这样的 数九寒天,动物们都躲在窝里的某个角落取暖睡大觉,很难看到它们的踪影或者全 貌。 于是她们就决定去动物园的游乐场坐海盗船或者摩天飞轮。她们向往惊险和刺 激,起初她们都感到有点害怕和犹豫,可是她们很快地自己说服了自己,还互相鼓 励和激将起来,她们说人上了年纪一般都是要患心脏病和高血压的,我们应该赶在 衰老和身体出现问题之前在这个世界上找找乐子,要不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了。 罗锦绣说,宁双,我没什么可怕的,只要你敢坐我就敢坐。 宁双也说,有你陪着,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轮到她们上摩天飞轮时,乘坐的只有三个人。罗锦绣和宁双并列坐在一个车座 里,还有一个留长头发的男人紧挨着坐在她们后面。 飞轮隆隆地开动了,在。几秒钟内就达到极高的速度,整个飞轮装置形成的圆 圈与地面垂直相切,呈360 °大幅度急剧地旋转,瞬间将人无情地抛向顶点,瞬间 又将人狠狠地甩向深渊,罗锦绣和宁双惊叫着,在地球和天空之间翻转,体验着残 酷的快乐,罗锦绣大叫着,这是法西斯!宁双则已经浑身瘫软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了。 忽然谁也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当她们被抛向空中那个最高点时,摩天飞轮 突然不动了。 “线路出现故障:临时停电了。”她们听见下面的工作人员在说话,在她们听 起来简直就是从阳间传到阴间来的声音。 罗锦绣和宁双,还有那个长头发男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悬在那空中最高点上, 头朝下脚朝上,倒控着。 这时罗锦绣和宁双都吓得直想哭,她们忍了一会儿,终于没能忍住,眼泪都出 来了,但眼泪不是顺着脸颊淌下来的,而是从眼眶出来,经过上眼睑,流到了额头 上,从发梢那里又降落到近二十米远的地面上去了。罗锦绣心里想,如果这次能活 着下去,我一定要热爱生命,好好地生活,那个博士学位不要也罢,甚至忍辱负重 地和甘星河过一辈子也无妨。宁双则想,只要能活着,在大地上平平安安地活着, 在哪儿不是一样,为什么非得去美国不可呢?她们渐渐哭出声来,向下面喊着,快 来救我们呀!下面的工作人员仰着脸安慰着半空中的那三个人,说正在修理,只要 安全带系好了,扶手抓紧,就是安全的,请不要害怕。 三个人倒悬在空中,产生了生死相依之感。 坐在罗锦绣和宁双后面的那个长头发男人这时候说话了,他头朝下,眼看着前 面那两个女人的后脑勺说:经常头朝下练练倒立可以促进血液循环,尤其对大脑有 好处,可以增加大脑供血,从而改善脑部缺氧状况,缓解类似头疼头晕等症状。 罗锦绣和宁双听了这话都没理会他,他接着又自告奋勇要讲个笑话给她们听, 不管对方有无反应,他就开始讲开了:从前,有一个地主,这地主有一个女儿,长 得奇丑无比,地主家有一大片玉米田,这年快到收获季节了,成群结队的乌鸦赶来 玉米地里偷玉米棒子,地主扎了很多个稻草人竖在田里,也吓不跑这些乌鸦,他为 此大伤脑筋,后来他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来,他让自己的女儿代替稻草人站到玉米 田里去了,你们猜怎么着,效果非常之好,乌鸦们吓得再也不敢去偷玉米棒子了, 甚至有一只特别胆小的乌鸦还把从前偷去的玉米棒子又悄悄地送还回来了。 故事讲完了,宁双和罗锦绣都笑起来,为那个胆小的乌鸦送还玉米棒子的结尾。 讲完笑话,那男人又要背诗给她们听,他背道:我的所爱在山腰,想去寻她山 太高,低头无法泪沾袍,爱人赠我百蝶巾,回她什么:猫头鹰,从此三年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我的所爱在闹市,想去寻她人拥挤…… 这时摩天飞轮忽然又动了起来,谢天谢地,来电了。 飞轮顺时针方向旋转了180 °,使三个人降落到最低点,变得头朝上脚朝下了。 摩天飞轮及时停住。三个人全都憋得脸面紫红腿脚空虚,感到天旋地转,他们又在 车座里坐了好长时间,直到血液在地球重力之下重新回旋至全身每一个角落,这才 从飞轮上下来。地面踩上去多么踏实平稳呀,大地是值得歌颂的,人一旦离开了大 地之母的怀抱,就是不安全的。 她们和那个坐在她们后面的长发男人很快就熟络起来,三个人称得上是患难之 交了。 那个男人叫毕非索,听起来仿佛他是毕加索的堂弟。恰好他也是搞油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