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队上有几十亩茶园,责任田下放,茶园也要放到各户。可因为分散,东一块西 几棵,远近又不相同,就不怎么好放下来,最后只好采取抓阄的法子。三秀等别人 都抓过了,捡了剩下的那个小纸团。可偏偏就是别人都不抓的那个纸团是块好园子。 抓了阄的人这时都围在坝子中间的一张桌子跟前,向小队会计报号子登记了。只宗 福没有。宗福这时捏着那个小纸团走到三秀跟前,用胳膊肘撞一下三秀,哎,他二 妈,我抓的那块也不错,可是有点儿远,不好照看,我们两个换换。三秀说,这怎 么行呢,队上干部会说话的。三秀觉得宗福做得太过分了,没理宗福,挤到会计跟 前去登记了。这时,宗福也挤过去,宗福报了三秀手里拿着的号子。三秀大声地说, 这号子是我的,十七号是我的,你看我还在手里捏着。会计这时接过三秀手里的纸 条,把那块好园子登给了三秀。回去的路上,宗福对三秀说,他二妈,你这么快就 忘记腊狗了吗? 宗福只这一句话,三秀背上就流出冷汗来。可是她心上还是有点儿为自己高兴。 她敢在宗福面前说“不”了。这是这几年来第一次哩! 可是就在这一天夜里,腊狗陡然发起高烧来。这时三秀一下子慌了,她感到有 一种巨大的恐怖向她袭来。她想难道他大妈,难道他大妈——她这时心里后悔极了。 她说自己怎么这样糊涂呢?不就是一块茶园吗?这比腊狗的命还重要吗? 她背着腊狗去村卫生室打了针回来,就走到宗福家里。宗福这时正在洗脚,她 扑咚给宗福跪下,说他大妈呀,十七号园子是你的,我去跟会计说,我先拿错了。 三秀到底没有勇气留住自己的东西,她觉得她已经逃脱不了了,除非宗福死了。 宗福在五年前已患肺病死了。三秀听说宗福死了的时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感觉自己身上一下子轻松起来。宗福在的时候,她总觉得她的脖子上勒着一根绳 子,她的全身都捆满了绳索。而现在宗福死了,她感觉这些绳索都不在了,身子就 像没有了重量,就像能飞升起来。她感到了一种激动,她甚至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 跳。她说宗福啊,你总算死了啊。你死了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人知道索命鬼的事了, 再没有什么东西会伤害我的腊狗呀。那个索命鬼就永生永世不会再出来了啊。她望 着刚刚初中毕业回到家里的腊狗,在心里说,腊狗啊,你就安心地长吧。她再也不 用怕什么了,你还怕什么呢? 可是,三秀的这种心情没有持续几天。 宗福死后不几天,宗福的大媳妇兰姝家的一头母猪带了六个猪仔拱到了三秀园 田里。三秀看到宗福家的猪糟蹋着自己刚刚种下地的洋芋,怒不可遏。她捡了场坝 边上的几个石块,向兰姝家的那窝猪仔身上掷去,一点也不客气。兰姝家里的那窝 猪仔慌慌张张哼哼唧唧很快逃离了三秀的园田。三秀这时身上顿时涌起了一种快感。 她发现自己还有着与别人一样的愤怒,一样的保卫自己的力量,而且还十分有效。 可是,没过多一会儿,兰姝找她来了,兰姝说二妈,你把我家的猪仔砸死两个了。 怎么说呢?就算猪仔拱了你的园田,可是你也不该下这种毒手呀。二妈你是知道现 在一个小猪多少钱的。三秀说,兰姝你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明明你这窝小猪现 在本来只剩六个了,怎么说是我砸死了两个呢?兰姝说二妈,我们婆婆死了你就不 讲一点道理了吗?你可能不知道,婆婆临死的时候,是给我说了一些话的。她说他 们家的那个索命鬼要管六十年,现在还不到二十年是吧? 三秀的脸一下子发白了。她感觉自己身上没有一丝力气了,就像骨头被人抽走 了。她差点就晕了过去。她怎么想得到宗福在咽气的时候,还会把索命鬼的秘密说 给大媳妇兰姝,像她临终交给后人的一笔祖传的遗产一样呢? 这比当初她清楚地知道宗福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事的时候更加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