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攀登着哈尔哈拉河畔的那座无名小山。无名小山不高,好像人里的矮子。矮 子也累人呢。他走得气喘吁吁,一眼瞥见自己的汗珠儿落入草丛,立即被吸干了。 他中途几次气馁,想放弃又不忍心,便大声咒骂着。他不是咒骂山高,山高也不是 什么错误。他是咒骂自己力衰。当年的锐气荡然无存,如今就连这座无名小山也攀 登不得了。男人五十,日过午,精力明显不济。他随手扯了几片草叶子塞进嘴里, 用力咀嚼着。他咀嚼草叶子的表情很夸张,似乎在模仿老马吃草。是啊,味道变了, 草叶子已然没了昔日清香。似乎什么都变了,没变的只有黛色的哈尔哈拉河继续流 向前方,宁死不回头。这才是内蒙古的河流啊。他因此感到欣慰,左脸的刀疤仍然 保持着纯正的紫色。他喜欢紫色。人的颜色是不可以随意改变的,紫色就是。 一块乌云飘来,粗暴地抹去了满天阳光,无名小山顿时失去光泽,窘迫起来。 他知道这不光是草的逆境,人也一样。于是他增了志气,大声吼着冲上山顶。冲上 山顶之后他呼呼喘着粗气,分明感受到乌云正在从自己肩头掠过,不怀好意地朝着 山谷滑去。山谷里一派逶迤,流淌着的哈尔哈拉河水被乌云弄得改了颜色。那是多 么沉重的颜色啊,使人想起生锈的刀子。山谷里水草丰美,散布着五颜六色的旅游 帐篷,挺鲜艳的,远远望去好似童话世界里一只只彩色蘑菇。他宁可叫它们帐篷而 不叫它们蒙古包,那是因为它们属于张术。张术这家伙一颗红心扎根边疆三十多年 不返城,喝着哈尔哈拉河水渐渐成为大肚子。大肚子是当地土话,就是北京人说的 大款。每逢消夏季节大城市的大款们千里迢迢跑到哈尔哈拉河谷,纷纷驻进张术旅 游公司的冒牌蒙古包里,休闲度假。天长日久,大款们废弃的避孕套成为这里的惟 一的橡胶制品。当地的孩子们以为这就是于瘪的节日气球,含在嘴边使劲儿吹着, 往往听到——声声沉闷的爆裂。据说张术听到这种爆裂声总是嘿嘿笑着。 他身穿皱皱巴巴的土色西服,肥大的军绿裤子,褐色破皮靴,一派典型的民工 扪‘扮。站在山顶远远望着山谷里布满彩色帐篷的度假村,他心情挺复杂的。就说 张术吧,二十多年前知青部落的那条大土炕,他睡炕头,那家伙睡炕梢儿。如今人 家成了当地首富,就连当年知青部落遗留的三间土房也修建成“张术故居”,走进 院子首先看到著名书法家沐沣先生题写的匾额,四个大字金光闪闪。 他内心是自卑的。尽管他的洪炉在哈尔哈拉河畔无人不晓,尽管他打造的“匹 恰克”已经成为当地旅游名牌产品,尽管他走遍方圆百里处处都有奶茶和笑脸,他 还是觉得没劲。当年我在这里插队落户,但后来返城了。当年返城进厂我当了锻工, 连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但后来下岗了,就连妻子也跟了别人。大城市的时尚生活 根本不需要铁匠。他只得承认自己是多余人。五十岁了,只身重返记载着他青春岁 月的哈尔哈拉河畔,丁丁‘当当打铁谋生。 一条小路曲折地通往山谷。山谷其实是河谷。哈尔哈拉河蜿蜒而来蜿蜒而去, 留下山对水的回忆,也留下水对山的回忆。山山水水互不相忘,最没记性的动物是 人。人,什么也记不住,只记住钱和女子。这样想着,他看到虚张声势的乌云远去 ·了。河谷里的景色重新灿烂起来,没事儿似的。这就是坚若磐石的哈尔哈拉河谷 啊。他沿着小路,下山了。人朝高处走,一鼓作气冲上山顶就是了。人往低处走, 就难了。李丽茹就是这样摔死的。 三十几座彩色帐篷,分布在鲜花盛开的哈尔哈拉河谷里。野玫瑰花的香气扑面 而来,令人猝不及防。游客们因此受到强烈刺激。这就是哈尔哈拉河谷的野玫瑰花, 花香杀人,花香杀人不眨眼。住在度假村里的大肚子们几乎人人愿意被香花杀死, 他们在彩色帐篷里这样唱着,不是倾诉心曲而是消化着肠胃里的狍子肉。 进入小盆地,他迈着大步走过一座座不伦不类的彩色帐篷,心里充满抵触情绪。 他知道这里是张术旅游公司的度假村,自己只是打造哈尔哈拉河刀子的铁匠而已。 河谷里野玫瑰花的香气迎面扑来,掺杂着游客们带来的法国香水味道。他苦笑了, 迎着无奈的夕阳。。,黄昏时分,远处的篝火便燃烧起来。这显示了大肚子们急切 盼望夜生活降临的焦灼心理。白天似乎太长了。他拖着自己长长的身影走向那座破 旧的蒙古包。这座蒙古包不是有钱人聚会的地方,因为这里没有五粮液和人头马。 这里只有哈尔哈拉河水酿出的真正好酒,人称烧刀子。他总也弄不明白烧酒为什么 叫烧刀子,难道酒是刀子?是啊,酒有时候就是刀子。男人有时候是磨刀石。 走进蒙古包他看到几个汉子喝着烧刀子,表情从容。烧刀子这酒,味道醇正, 德行很好。酒也是有德行的,跟人一样。他跟汉子们打招呼,知道他们都是小生意 人。汉子们都认识他,叫他刀子。他当然知道自己叫刀子。他在哈尔哈拉河畔打造 各种铁器,包括马蹄铁,然而最出名的还是刀子。他打造刀子总是夜间淬火,很神 秘。 蒙古包里的汉子们挪出位子,请他落座,说喝酒。天色暗了,他的心情却晴朗 起来,伸手端起大碗喝了一口。烧刀子毕竟是好酒,一路直人肺腑,中途不用倒车。 这时蒙古包外面热闹起来,他知道这是马头琴来了。马头琴带来歌声,就是那首好 人唱坏人也唱的《天堂》。 蓝蓝的天空,青青的湖水,绿绿的草原,他闭眼听着,很陶醉。洁白的羊群, 奔腾的骏马,还有你美丽的姑娘。一曲终于唱罢,他睁开眼睛朝着蒙古包外面大声 说,还有哈尔哈拉河的刀子。 蒙古包外面没人应声。蒙古包里几个汉子哈哈笑了。一个汉子摇头表示反对, 说天堂没有刀子。他想了想,认为这汉子说得对。天堂那么美好,根本用不着刀子。 他这样想着,自卑起来。天堂既然不用刀子,我这铁匠还能去天堂吗?不能。他低 头喝酒,不说话了。 不声不响走进来几个姑娘。汉子们立即容光焕发,纷纷笑着腾出座位欢迎她们 光临。他知道这是张术旅游公司推出的服务项目——小姐陪酒。他不大适应这种场 合,继续低头喝酒。 身旁的姑娘伸手给他添酒。他看见她手腕上戴着铁镯,惊异了。他侧脸看了看 姑娘,问她铁镯哪里来的。这姑娘消瘦的脸庞,丹风眼,显出几分营养不良的样子。 他抓住她瘦弱的手,注视着。姑娘慌了,挣脱着。他继续追问这只铁镯的来历,姑 娘起身跑出了蒙古包。汉子们哄地笑了,那意思是笑他有花心没花胆。他沉着面孔 解释说,那只铁镯真是好手艺啊。汉子们还是哄笑着,七嘴八舌撺掇他去追赶那陪 酒姑娘。他气极了,嘭的一声将那只大碗扣在小桌上。蒙古包里的空气猛地充满硝 烟味道。一个汉子表情紧张,伸手下意识地摸了摸插在皮靴里的刀子。 他突然残忍地笑了,说你这刀子杀不了人,只能宰鸡。汉子们不敢笑了,一起 盯视着他左脸的紫色刀疤。这刀疤,很像哈尔哈拉河谷野玫瑰花的颜色。他告诉汉 子们,他只想知道那陪酒姑娘手上戴的铁镯是什么人打造的。一个汉子怯了,小声 告诉他,那陪洒姑娘名叫小晴,小晴从小没娘,黄连苦命。他不言语了。这时,张 术哈哈笑着走进蒙古包,一双小眼睛里放射着酒精的光芒。胖胖的张术身后跟着两 个彪形大汉,一看就是保镖。张术叫了一声刀子,径直走上前来拍着他肩膀说,穆 先生要见你。 他抬头问张术穆先生是谁。张术说穆先生是大城市来的大肚子,他老人家现在 就要见你。 蒙古包里一派寂静。那几个汉子纷纷站起身来,一个个溜出蒙古包。他们为什 么突然退场呢?他问张术。张术嘿嘿笑着说小动物见大动物,一般都是要逃跑的。 他问谁是大动物。张术说穆先生是大动物。 他摇摇头,说不见。张术顿时急得红了脸,你来哈尔哈拉河打铁不就为赚钱吗? 你要想发财现在就去见人家穆先生。 他软了,伸手拿起那只大碗揣在怀里,缓缓站起身来说了声走吧。张术嘿嘿笑 了,,称赞他是明白人。他跟随着张术走出破旧的蒙古包,远远看见那堆篝火冲天 燃烧着,就连夜色里的野玫瑰花的香气也被烧得变了味道,腥了。 望着远处篝火,他跟随张术走向那座又高又大的红色帐篷。一个保镖跑进去禀 报了,——个保镖镇守门外,责令他交出揣在怀里的大碗。他抗拒着,故意说这是 一只讨饭碗。张术小声说这是规矩,无论谁来拜见穆先生都要接受安全检查。他板 着面孑L ,左脸刀疤泛着紫光。 前去禀报的保镖从帐篷里探出身子朝他努了努嘴,那意思是招唤他进去。这时 候张术盯了他一眼。他明白这是嘱咐,小动物去见大动物必须谨小慎微,否则遇到 血盆大口就没命。他心情沉稳,铁匠有什么慌张的?这样想着他伸手撩开门帘走进 帐篷。帐篷里灯光昏暗。他首先看到一张宽大的皮椅里卧着一个人,然后看到这个 人在宽大的皮椅里挪了挪身子,这动作僵化,使人想起干尸。这人就是穆先生?他 觉得有点儿可笑,从大地方来的大肚子原来就是这种样子。 穆先生躺在皮椅里伸出一只手,指着木墩儿让他坐下。他遵命落座,趁着昏暗 灯光注视着穆先生干枯的手。这就是大富翁啊,绝对瘦肉型动物。 瘦肉型动物终于坐起,满头银发,目光炯炯。他心里啊了一声,一下想起父亲。 七十三岁的父亲患胃癌去世之前,也是这样满头银发,也是这样目光炯炯,也是这 样枯瘦如柴。惟一不同的父亲是穷人,穆先生是富翁。这一贫一富,天地之间。 富翁说话了,很和蔼。富翁要求铁匠打造一把六尺长四寸宽的大刀,不是藏式 不是蒙古式也不是阿拉伯式,而是那种汉室镇宅宝刀。 牛皮刀鞘吧?他问。穆先生面无表情,说将来到云南的西双版纳去配制蟒皮刀 鞘。说着这位大富翁缓缓离开皮椅,伸出枯手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使出浑身本领打 造这把大刀吧,完工之后我给你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八角八分。 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八角八分。他听罢立即站起身来大声说谢谢。穆先生告诉他 这把大刀取名金童。你必须把这个名字刻写在刀身上,三天交活,只许成功不许失 败。 他应了一声。穆先生问他知道不知道玉女。他茫然,摇了摇头说不知道。穆先 生突然笑了笑,说你下去吧。 他遵命转身走出这座红色帐篷。帐篷门外张术慌忙迎上前来,表情紧张。他说 穆先生要打造一把四寸宽六尺长的大刀,大刀取名金童。张术听罢放了心,说有了 金童必须要有玉女啊。 他不知道什么是玉女,此时他只知道金童。迎着浓浓夜色他朝着哈尔哈拉河畔 的洪炉走去。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八角八分。我离开城市千里迢迢来到哈尔哈拉河谷 打铁,就是为赚钱。穆先生果然不是凡人,打造一把镇宅宝刀竟然出资八千八百八 十八元八角八分。这几乎就是九千元啊。穆先生真不愧是大地方来的大肚子。 坐在哈尔哈拉河畔的大石头上,他注视着沉沉夜色,寻思着。这时候哑娃出现 了,不声不响窜到他的身旁,小精灵似的燃起一小堆篝火。这火光,一下照亮了流 淌不息的哈尔哈拉河水,也照亮了铁匠左脸的刀疤,紫色的刀疤在火光的映照下颤 动了两下。 哑娃是个来路不明的男孩子。这孩子行动怪异,猫头鹰似的,白天不见踪影, 夜间露面。他哑,却总想说话,往往是张圆了嘴巴,有形无声的样子。铁匠心说, 哑娃这孩子是想跟我学艺啊。其实哑巴学打铁还是比较合适的,不会说话照样赚钱。 篝火越烧越旺了。火光里的哑娃递给他一瓶酒,是烧刀子。他接在手里,咬开 瓶盖咕咚喝了一口,心里好爽。他知道自己的好心情跟那笔钱有关——八千八百八 十八元八角八分,就又咽了一口烧刀子。哑娃抬头注视着满天夜色,好像看透了他 的心事。 他打着哑语告诉哑娃他接了大项目,给大地方来的大肚子打造大刀,大刀的名 字叫金童,四寸宽六尺长。哑娃懂得他的手势,连连朝他摆手,表示担忧。篝火渐 渐弱了。他伸手摸了摸脸上的刀疤,笑着告诉哑娃好钢坯子藏在好地方,趁着夜黑 无人,现在就去挖掘出来。哑娃马上跑去找来一把铁锹,递给他。 篝火熄了,夜色更稠了,一股股黏汁似的。他扛起铁锹走向无名小山下的黑松 林。哑娃紧紧跟着,分明就是他的尾巴。 星光黯淡。他走进黑松林深处,这里原名“知青林”,如今株株成材,面临着 疯狂的滥砍滥伐。他的好钢坯子就埋藏在那棵大松树下。他急冲冲来到树下伸出铁 锹挖掘起来。往事如烟啊。当年植树的时候他正在偷偷跟李丽茹谈恋爱,这株大松 树记载着他的初吻。 他呼呼喘着,铁锹终于咣的一声碰到硬物。他蹲下身去摸了摸,是它。这是好 风钢啊,含锰。它埋在这里半年光景,不锈。 哑娃猫腰抱起钢坯,哇呀一声扛在肩头,转身就走。天色蒙蒙亮了,哑娃扛着 钢坯子快步如飞,已经走出了黑松林。他感叹自己老了。当年营造“知青林”,他 扛着一捆树苗儿疾步行走,腰不弯气不喘。他回头看着如今的大松树,心里很是感 伤。光阴似箭啊,李丽茹死去二十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