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哑娃走远了,想追也追不上。这时他一眼瞥见小山坡上增添了一块石头,心里 很惊奇。小山坡不高,他满头大汗朝前攀去,渐渐看出那不是石头,是人。走近了, 终于看清是那陪酒姑娘。他想起她的名字,大声叫着小晴,大清早你怎么一人坐在 这里呢?小晴一动不动坐在小山坡上,身边生长着单纯的小草儿。 我听说你从小没娘,是吗?他气喘吁吁问着,注视着她雪白手腕儿上的铁镯。 小晴眨着一双丹风眼,说我娘当年参加青年突击队上山伐木,半路上摔残了, 后来死了。 他惊讶极了,立即想起李丽茹。你娘是天津知青吧?小晴注视着他,然后摇摇 头说,我娘是北京知青,她叫吴建蓉。 是啊,当年上山伐木不幸罹难的女知青何止李丽茹一人。他不认识吴建蓉,但 心里还是沉甸甸的。光阴荏苒,当年知青的遗孤长大成人,做了哈尔哈拉河谷的陪 酒小姐。 你戴的铁手镯是谁给你的? 它是我妈妈留下的。我听说那年月没有黄金没有白银只有黑铁。 他激动了,伸手掏出衣兜里的全部钞票,总共六百多元:一股脑塞给小晴,转 身就走。小晴喊了一声,他并不停步,沿着斜坡一口气冲下山去。他跌跌撞撞的身 形,很像一只断线的风筝。 小晴站在小山坡上,大声喊着:知——青——舅——舅。这声音在哈尔哈拉河 谷回荡着,久久不散。 - 他站在小山坡下,气喘吁吁转身望去,仍然听见小晴喊出的“知青舅舅”环 绕在山谷里,悠远而绵长。小晴的身影在他眼睛里更像一株小树,随着余音摇曳。 他一下被感动了,视线变得模糊。是的,小晴的妈妈吴建蓉是女知青,那么男知青 当然就是她的舅舅了。知青舅舅——多少年没有听到这种亲切的称呼了,恍若隔世 啊。这时太阳升起来了,照耀着山坡—Lg陌株幼稚的小树,也照耀着他左脸的紫色 刀疤。这紫色刀疤记载着他的身份。 沿着小路他回到哈尔哈拉河畔的小木屋,看见哑娃放在门前的那块钢坯子,笑 了。白天他是不干活儿的,白天他睡觉。他打铁往往是在夜间,他认为铁匠的炉火 应当属于黑夜,白天的炉火只是用来烧制奶茶。 今天他好像有了心事,一屁股坐在小木屋门前,倾听哈尔哈拉河的流水。他想 起李丽茹,一笑俩酒窝儿,梳着两条小辫儿,还是当年的模样啊。人死了,她的形 象也就凝固在你心里了,永远不会衰老。可活着的人却一天天苍老下去,反而不如 死人永恒。这时候他眼前又浮现出山坡上的那株小树,心里很不是滋味。 白天没有炉火。白天就这样过去了。 黄昏时分,他又来到哈尔哈拉河谷度假村,寻找昨天喝酒的那几个汉子。天色 渐渐黑了,还是不见有人走进蒙古包。他觉得奇怪,找小伙计要了一瓶烧刀子,— —个人喝着。外面的篝火噼噼啪啪燃烧起来,空气里弥散着无法无天的气味,夜生 活又开始了。他感觉左脸的刀疤痒了,起身走出蒙古包。远处的熊熊篝火冲天而起, 极其嚣张的样子。远远看见一群姑娘围绕着篝火跳舞,他拎着酒瓶朝那里走去。 两个身穿保安制服的壮汉突然出现,小山儿似的挡住他的去路,说篝火晚会闲 人不得入内。他觉得挺町笑的,这里从来就是野山野水不受管束,今天竟然成了闲 人免进的地方。这世道真是变了。 张术跑来了,大声催促他回去打铁。他觉得张术神经兮兮的样子,挺滑稽的。 张术低声告诉他,今晚穆先生的篝火晚会必须清场,任何人不得打搅。 穆先生的篝火晚会?穆先生的什么篝火晚会?他追问着张术。张术推搡着说, 穆先生的篝火晚会选拔玉女,你赶快回去打铁吧千万不要误了人家的大事情。 张术的这句话提醒了他。是啊,穆先生的镇宅宝刀既然取名金童,那是必然要 选拔玉女的。这样想着,他转身走了。一路上他寻思着,突然想起小晴。穆先生选 拔玉女?他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子夜时分。洪炉火光冲天。他看到钢坯子在洪炉里烧得红透,知道是时候了。 打铁关键是火候。这时哑娃站在铁砧前面,手持大锤给他充当助手。他伸出钳子擒 住钢坯子,嗨哟地一声拖上铁砧。哑娃心领神会哇呀一声,丁丁当当抡锤锻铁。清 脆的打铁声响彻哈尔哈拉河畔。他念叨着“四寸宽六尺长”,烧了锻,锻了烧,大 刀的雏形渐渐显现出来,真是好火色。哑娃兴奋极了,哇呀哇呀叫着。他注视着渐 渐冷却的刀坯,呈现一派青蓝颜色。哈尔哈拉河的铁匠从来不曾打造这样的大刀。 这大刀名叫金童啊。这时他的心情又复杂起来。哑娃看出他的心思,不由放下大锤, 哇呀哇呀比划着。他故意不睬,抄起小锤叮当叮当敲打着刀脊。哑娃急了,气哼哼 扔掉大锤,跑了。 他感到左脸刀疤又痒了,这是天气预报。哈尔哈拉河谷的气候好似女人的心, 说变就变。这时他想起李丽茹,也想起前妻,想起他认识的一个个女人。她们都是 苦命人啊。 封了炉火,他感到夜色立即浓重起来。伸手摸了摸那青蓝色刀坯。真好。不冷 不热,好像人的体温。这铁器通人性呢,他感到心头热了。打铁多年,他从来不曾 体验今夜这种情感。他使劲儿抱起这青蓝色刀坯,摇摇晃晃走进小木屋,仿佛怀里 搂着自己的孩子。 哑娃跑回来了,推门走进小木屋咿咿呀呀报告篝火晚会的情况。他觉得哕嗦, 径直询问玉女评选的结果。哑娃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他急了,朝着哑娃吼叫起来。 哑娃慌忙退出小木屋,跑了。他躺在小木屋里继续吼叫着,我问你有没有小晴? 我问你有没有小晴! 黑夜逝去,白天又来了。白天张术又来了。他领着两个身穿保安制服的汉子, 催问打·造大刀的事情。他捧着青蓝色刀坯走出小木屋,当头便向张术询问篝火晚 会选拔玉女的情况。 张术嘿嘿笑了。昨天夜里已经从一百二十个姑娘里评出六名候选人,明天篝火 晚会从六名候选人里评出两名,后天篝火晚会二中选一,最终评出哈尔哈拉河玉女。 这里有没有小晴呢?他怀里抱着刀坯,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小晴?张术想了想,说昨天篝火晚会上没有见到小晴姑娘。 他的心情立即轻松了。张术却沉下面孔,说穆先生责令他三天之内交活,如果 按期交活,酬金从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八角八分涨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九角九分。 涨钱是好事儿,但他不言语。张术大声叮嘱说千万别忘了刻上金童二宇。他抱 着青蓝色刀坯走进小木屋。屋里传出他的大声说话。金童是大刀,铁的。玉女是姑 娘吧,肉的。这金童玉女难道就是铁和肉的搭配?不成。铁和肉怎么能搭配呢?绝 对不成。 张术冷笑着说,金童玉女这是穆先生弘扬民族优秀文化。外国人还年年选美呢, 咱中国人也不能落后啊。我看玉女的事儿你就不要管了,三天之内把金童弄出来吧。 说着,张术顺着窗户将一沓人民币投进小木屋,告诉他这是穆先生的五千元订 金。 他躺在小木屋里静静等待着夜色降临,无论你出多少钱,白天他是绝对不打铁 的。当年他在工厂里当锻工,常常夜班开炉。他喜欢子夜时分扣‘铁发出的声响, 很有- 几分世人皆睡我独醒的味道。尤其他从张术嘴里得知篝火晚会选拔玉女没有 见到小晴的身影,心里便踏实了。他认为穆先生选拔玉女不是什么好事儿。一把年 纪了还选拔什么玉女啊,真是居心不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