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油坊主和斗儿来到了海边,将马系好,找一高处向海眺望。这时海边的人已是 成千上万,大家都把目光死死地盯住海面。龙兵出现了,波平浪稳的海面上,有一 列长长的鱼队,鱼队前头由形似海豚的鱼组成,一对一对,一会儿跳出水面三米多 高,带出白白的浪花,一会儿又潜人海底,不见了踪影。它们训练有素,动作一致, 与后面的大鱼群间隔着一段距离,像是一队仪仗。中间由大鱼组成,成队排列,行 进速度缓慢,游动时齐头并进,一片黑黑的鱼脊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最后由小 鱼群组成,大概是年幼不甚懂得规矩,队列显得不够整齐划一,时而有小鱼跳出水 面,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又落入水中。鱼群在行进时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叫人 听了害怕。这便是鱼队的一个方阵,而整个龙兵过是由无数个这样的方阵组成的, 一直要过三天三夜。 看了一个时辰,油坊主要走,斗儿还没有看够,油坊主就轻轻地搡了他一把。 斗儿说,俺可看到龙兵过了,俺死了也值。 油坊主嘿嘿一笑,说,看个龙兵过就要死,真他奶奶的没出息,你还没说媳妇 呢。 斗儿说,俺才不说媳妇呢,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跟着掌柜的骑马耍刀多有意 思。掌柜的要是可怜俺,就领俺去逛一会儿窑姐。 油坊主哈哈大笑,说道,好哇,斗儿,你也知道想女人了,有出息,奶奶的。 油坊主和斗儿离开海边来到了油坊的货栈,吴掌柜向油坊主介绍了情况。吴掌 柜告诉他,海上最近极不太平,倭寇活动十分猖獗,抢劫渔船和商船的事几乎每天 都发生。前几天,一艘运盐的船去东北,被倭寇全船劫走,船工们全部被杀掉。油 坊主嘱咐吴掌柜要多加小心,要多雇佣几个保镖,保证从东北运大豆的商船不能出 事,因为油坊里存的大豆已经不多,威登营的兵营里又需要大量的豆油。吴掌柜诺 诺称是。 油坊主和斗儿在货栈吃过中午饭便向回赶,路过张家渔行的时候,忽见到院前 树上有一块红布迎风猎猎飘动。油坊主眼睛一亮,停马细看,竟是一个红肚兜。油 坊主便让斗儿下马询问张家渔行出没出过事。斗儿一会儿回来说,渔行张掌柜私通 倭寇,昨晚被红兜女杀了,还带走了渔行的小少爷,渔民们都在拍手称快呢。 油坊主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往树上一甩,红肚兜便被割了下来,款款落入油 坊主手中。 油坊主又看到了那摊血。油坊主把红肚兜看作是一摊血与鞠先生看作的一摊血 是不一样的。鞠先生看到的那摊血是猩红的、肮脏的、丑恶的,而油坊主看到的那 摊血是肉红的、鲜活的、香美的。尽管油坊主与红兜女狂乱的时候并没有将红兜女 弄出半点血来,但油坊主还是认为红兜女是一摊血,是那摊血稀释了他的血,溶化 了他的身体,令他神魂飘荡,忘乎所以。而今这摊血又出现了,但出现的不是那摊 血,而是那摊血的血迹。这血迹更引起了油坊主对红兜女的渴念。这妖女真是一个 飘忽不定、神来神往的人,如今又在哪里呢?奶奶的。油坊主就这样痴痴地想着, 哀哀地骂着。胯下的乌龙驹却耐不住主人这般缠绵,四蹄躁乱地在地上弹来弹去, 并不时发出几声嘶叫。 斗儿也有些着急,说,掌柜的,走吧。 油坊主这才猛然一醒,仰天喊了一声,奶奶的,走啊。旋将红肚兜咬在嘴上, 与斗儿策马奔县城而去。 油坊主的嘴上像甩着血。 鞠先生怎么也不会想到知县会亲自到油坊里来。已是夏天了,县城里像个大火 笼,而油坊则是个大蒸笼。这样的天气有谁还愿意到处走动呢。但知县却不嫌热, 知县冒着酷暑走来了。鞠先生埋怨书办为什么不提前打个招呼,他好到门口迎接。 书办嘿嘿一笑,说,县台大人不让我提前讲,我怎么敢。知县笑容可掬地说,我就 讨厌出门前呼后拥的,能简从尽量简从,何况我是拜访威登第一绅土的,怎么能兴 师动众呢。听了这样的话,鞠先生心里又是一阵感动,这些年来,他接触的知县多 了,像这任知县这样敢说敢干又谦逊平和的官却不多,心中便有了几分尊敬。 知县说,水利的事已经有些眉目了。前些时日,我走了威登不少地方,发现威 登的农业是怕旱不怕涝,缺水是影响农业的主要问题。而西母猪河的水一年到头就 白白地流走了。我决定在威登西部开挖两条干渠,把西母猪河的水引上来,干旱的 时候浇灌西部的土地。另外,我还了解到在姚山头母猪河的人海口,经常发生海水 倒灌,淹没粮田,要修筑一条挡浪坝,消除这一灾害。这两件事都已安排人员进行 勘察规划去了,明年春天就要开工。到时,要奏明朝廷,请求拨些银两,你们这些 地方绅士也要捐助一些。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农事不可小视啊。当年蜀中的 李冰父子就是通过兴修水利为民造福的,我们应该引以为楷模。 鞠先生听罢,对知县又增了一分敬意,忙说,请县台大人放心,到时候我这油 坊里带头捐一些银两。知县听了很高兴,夸赞说,鞠先生果然是一个开明绅士,仁 义之人。鞠先生要倒茶,知县却不让,他要看看油坊。他说,他从来没见过油坊, 江南吃的油都是菜籽油,不知道北方的大豆、花生是怎样榨出油的。鞠先生就领着 知县和书办进了油坊。 先是到了碾坯的作坊。那是一排很高大很宽敞很空阔的房子,里面堆放着成堆 的大豆、花生,一盘盘巨大的石碾就参差地布落着。那些巨大的烧饼一样的石碾在 剽悍的骡子的拉动下缓慢地转动,远处看似一架架风车。骡子的眼上皆蒙上了黑布, 额前挂着铃铛,走一步,铃铛就响一声,干千的,脆脆的,很是好听。骡子并不安 于这样机械、枯燥、永无止境的圆周运动,它轻则哼一下鼻子,以表示自己的厌烦, 重则不自觉地停下来。但都没有用,只需碾坊人用鞭杆在屁股上重重地一敲,骡子 便无奈地继续向前走动。有时这一敲竟然敲出一串骡屁来,与原本身上就有的那种 牲口味混杂在一起,又生硬地去与花生、大豆那种来自田野的香味相融合,于是油 坊里就有了一种浓烈的强硬的张扬的粗蛮的味道在流荡。匹匹骡子都在这样地走动, 盘盘石碾都在这样地转动,于是充斥在油坊里的就不仅仅是味道,还有声音。这声 音是沉闷的低调的浑浊的,然而却是深厚的强壮的巨力的,像是天上滚落下来的声 音,又像是地下喷发出来的声音,极有重量的,极有底蕴的。这声音给了知县以心 灵上的震撼,他从这声音里听到了劳动、百姓、社会、历史。而这是他在翰林院读 书时所听不到的。 鞠先生又领知县来到了榨油作坊,这更使知县眼界大开。这是一个什么场所啊, 这是一个什么境界啊。首先是浓烈的油香味扑鼻而来,使你想排斥想拒绝都不行, 像一个浑身散发着奇异香水味的妖冶女人直愣愣地扑向你怀,推也推不开,使你刚 进入作坊就被油香陶醉了。紧接着,作坊里迷蒙的水汽、雾汽和油汽向你扑来,暗 淡的光线下,使你看到是一个朦胧的空间。在这朦胧的空间,知县看到了一幅画, 那是一群男子汉美丽健壮的裸体画。他们一丝不挂地大汗淋漓地蒸坯、踩坯、上桩、 打桩。知县从来没看到这么美的画,从来没看到这么美的男子。他想,远古时代的 人大约也是这般劳作的,但是远古时代的人没有这么美,他没有看到远古时代的人。 鞠先生却恼怒了。油坊里人不准光着屁股干活,鞠先生当油坊主时是这样规定的。 他觉得眼下是很不体面很不光彩很不道德的一种场面。然而谁知儿子接着油坊主之 后就开了禁。更令鞠先生惊奇的是,儿子也在其中,儿子也光着屁股,儿子那像野 骡子一样高大威猛的身子就格外地引人注目。 儿子油坊主在打油桩。那是在装满饼坯的笼圈一层一层地摞叠上油桩之后,便 用一根横木杠子固定起来,然后加上木楔子。这时就有两个大石锤从空中垂吊下来, 在油桩的两面紧紧地对应着。石锤上有一个木柄,油坊主就和对面的一个油工握住 木柄将石锤狠狠地向木楔子撞击,像和尚撞钟。随着斜状木楔子的深入,横木杠子 向下挤压,笼圈中的饼坯开始收缩,开始聚拢,开始痛苦,开始死亡。在它们绝望 的呻吟声中,油开始汩汩流出来了,像饼坯的眼泪。而打油桩的油工却不痛苦,却 不呻吟,他们豪壮地卡着锤柄,狠狠地向木楔子撞击,而且痛快地喊着号子。那是 一种宣泄,一种爆发,一种快乐。油坊主尽管是个油坊主,但时常到油坊里干活, 油坊主干活不干别的,只干打油桩,他爱干这样的活,他喜欢这样的活,他感到只 有干这样的活,才能释放他一身的力气,才能适合于他那野骡子般的身体。此时油 坊主正光着屁股卡着锤柄在猛力地撞击着木楔,胯下的那个玩意儿不安分地上下摆 动着。此时的场面更看得知县如醉如痴。 鞠先生却看不下去了,鞠先生火了。鞠先生说,都穿上衣服,穿上衣服。然而 没有人听他的,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即是听到了他们也不穿,天这么热,谁爱穿那 鬼衣服。鞠先生登上一个高台,把嘴张得大大的,声嘶力竭地喊道,无法无天了, 你们这些家伙。县太爷来了,你们竟敢这样无礼。人们听到了,赶紧把扔在一边的 裤衩穿上,向着知县跪下了。有人并说道,我们不知道县大老爷来了,县大老爷饶 命。知县乐得哈哈大笑,忙躬身说道,快请起,你们又没犯什么罪,饶得什么命。 油坊主见知县如此平和,便说,县大老爷进油坊,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鞠先生说,这就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如今他管着油坊。要是我,才不至于出 这样的丑呢。 知县说,听说你有一身好武艺。 鞠先生说,我不知道怎么养了这么两们儿子,都不爱念书,爱习武,长了一身 的牛劲,又是没有办法的事。 知县说,动荡年代,身怀绝技,会派上用场的。 知县察看完油坊又随鞠先生回到了书房,他让油坊主也跟了来。知县说,查禁 赌博的事已有行动了,前几天在南海边抓了一些豪赌的渔民,都装进木笼子里放在 县衙门前示众。近日发现了县城一大赌窝,就在染坊里,今晚前去查禁,惟恐对方 猖狂,对付不了,听说油坊主武艺高强,特请你去帮帮忙。 没等鞠先生表态,油坊主已是跃跃欲试了。一是他早就对染坊恨之入骨,二是 想在知县面前露上一手,便愉快地答应了。 知县又忧心忡忡地说,最近南海上倭寇十分猖獗,我这县令是不好当的。 威登县的赌风如此猖狂,这是一般人所想像不到的。赌博似一场瘟疫,从县城 蔓延至乡间,从山地蔓延至海边,生意人赌,庄稼人赌,渔民赌,连县衙里的个别 衙役也在暗中赌。赌风之下,有人悬梁,有人跳海,有人典房卖地,有人抛妻舍子, 有人亡命他乡,有人为匪为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面对这样猖獗的赌风,几任 知县都束手无策。新来的知县是决心抓抓这件事的。知县安排衙役摸查赌窝,亲自 前去抓赌。抓住的赌徒不打不骂,而是把他们装进木笼子里。木笼子的大小高矮是 根据赌徒的大小高矮现时做的,高大的人就做大木笼子,矮小的人就做小木笼子, 身在木笼子里,头在木笼子外,把人卡得严严实实,根本没有活动的余地。然后放 在县衙前示众,任凭风吹雨淋,烈日暴晒。装在木笼子里的赌徒们便会叫苦不迭。 搞了这么几个回合,全县的赌风刹住了很多。但有几个大赌窝却无视禁令,依然豪 赌。染坊的赌窝就是一个,知县是决心端掉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