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学科的爸爸李老师教语文,妈妈薛老师教数学,都是特级教师,在川阳镇中 学高中把关。他们在县里很有名气,县中几次要调他们,镇上不答应,说农家子弟 更需要名师指点,基层学校也要发展,就像一个整天吃不饱饭的人,格外需要米饭 和馒头,把关老师等于把着农家子弟的命。当然,最关键。的是李老师和薛老师没 有提出离开川阳,如果他们一定要走,谁也不好阻拦。李老师是南京人,薛老师是 上海人,他们大学一毕业就到川阳镇中学做教师,几十年献给了川阳,不要说他们 调到县里,就是要求调回南京或者上海,也是人之常情。 “李老师,薛老师,不要走啊。”镇上的人看到他们就说。 李老师不说话,只是摘下眼镜擦着,但能让人感觉到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就是 这样的人,除了在课堂上神采飞扬、妙语连珠,其余时间都少言寡语,表达意见就 靠摘下眼镜这个动作。他无论是赞成还是反对,都是这样摘下眼镜,似乎有这个动 作就足够了,大家偏偏都能领会他的意思。李老师就是李老师,大家没有不佩服的。 “侬放心得喂,勿走咯,勿走咯。”薛老师摇着手和头,脸既严肃又热情。她 和李老师正好相反,喜欢说话,还喜欢在说话的时候做动作和表情,莺歌燕舞的样 子,仿佛是二只才落到树上的喜鹊。她上课的时候说的普通话很标准,课后却喜欢 说说软绵绵的上海话,好像上海话是一门很重要的功课,需要经常温习。在过去相 当长的时间里,上海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上海话成了大地方的象征,在说话土气 的小镇上鹤立鸡群。大家一贯喜欢听上海话,觉得有了薛老师,离上海这样的大城 市近了许多。大家摸准了薛老师的规律,经常挑起她的话题。她一说上海话,就不 像是老师,而像是谁家的一个亲戚。许多人都说,一家人要说的话就那么多,一个 人多说了,另一个人就会少说,李老师的话是被薛老师说掉的。 李学科眼看就大了。李老师和薛老师经常给同学开小灶,李学科晚上八九点钟 吃不到饭是常事。李老师和薛老师在生活上照顾不到他,学习上更关心不了他,他 得了胃病,人瘦得像一根铅笔,成绩一直时好时坏。其他把关老师看不过去,高考 前帮他补了补,高考后一对卷子,他的成绩有了轮廓,李老师和薛老师的脸色突然 变得很勉强。老师们的长处在嘴上,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该说的话怎么说、 什么时候说,不该说的话又怎么通过别的话把意思带出来,都有研究。他们点到为 止,却又不动声色,只让对方宽心不让对方伤心。他们说老师都是这样,把心血给 了学生,却忽视了自己的孩子;他们说老师谁都对得起,惟独对不起孩子;他们说 老师都是蜡烛,生命的价值在燃烧中体现……认为考得不错的同学常到李老师和薛 老师那里去,尽量做出也是他们的子女的样子。这些安慰也许在别人那里会起一些 作用,却忽略了李老师和薛老师也是老师,就如同一群医生安慰得了不治之症的医 生,话说得再动听,病还是搁在那里,一天一天向深里走。李老师和薛老师表面上 看不出什么,心里其实很难过。 高考分数正式公布,川阳镇中学考得很好,尤其是语文和数学两门成绩在全县 名列前茅。李学科的成绩比估计的高2 分,却低于本科录取分数线11分。本科走不 掉,那是不去大专的,李老师和薛老师早就定好了。这不是本科不本科、大专不大 专的事,这是面子问题,老师就靠面子,所以面子比命还值钱。李学科做好了复读 的准备,已经捆在一起的课本又拿了出来,放在烈日下晒了半天。高考录取的最后 时刻,李老师和薛老师在省招办当副主任的学生帮忙,省政府欧阳鹏副省长打了电 话表示了关注,最后,李学科从计划外上了师范学院中文系,只是没有像计划外那 样交钱。 这是1996年夏天的事情。在高中拼命,体力、精力、智力严重透支,就等着到 大学疗养,所以刻苦学习的大学生不多见。李老师和薛老师对李学科的要求很严格, 中文系主任曾是他们的学生,经常督促恩师的儿子。李学科深受高考的触动,学习 比较认真,但大学就那种氛围,认真不到哪里去,加上他的基础不大好,成绩只是 还说得过去。成绩马马虎虎,就用不着考研究生了。临近毕业,系主任打电话征求 李老师和薛老师的意见,问李学科的去向。 李老师摘下眼镜擦着。 薛老师拿过话筒用上海话说:“回来。” 2000年夏天,李学科回县里。二次分配。县委县政府不少人是李老师和薛老师 的学生,或者接受过两位老师的辅导,县委书记谢军1978年参加高考,就曾在李老 师的班上插班听课,李老师花了好几个晚上,帮他把语文从头到尾梳理,他后来考 取了南京大学社会学系。现在恩师的儿子回来了,安排一下是人之常情。县里决定 留李学科在县委宣传部,可李老师和薛老师不同意,希望子承父业。李学科的档案 进了教育局,教育局准备把李学科留在机关,可李老师和薛老师谢绝了,要让李学 科走上三尺讲台。教育局就把李学科放到县中,县中虽然对进教师的要求很高,只 进硕士生和优秀本科生,可李老师和薛老师是县中的常客,不会不接受他们的儿子。 县中希望用接受一般的李学科,来感谢李老师和薛老师多年的帮助,并希望李老师 和薛老师能继续指导,如果因此能感动李老师和薛老师,使得他们要求调到县中, 那就太好了。没想到,李老师和薛老师不同意,要教育局把李学科分到渔业乡的渔 歌小学。 渔业乡党委书记刘雪亮是李老师和薛老师的学生,他在这个消息面前手足无措, 就像一个渔民捕到了一条白鳍豚。他不知道老师怎么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知道该 怎么对待李学科才能让老师放心,当然,老师的儿子到了自己手下,可以尽其所能 报答恩师,同时多了一条和老师联系的渠道,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但相比之下, 李学科还是不到渔业乡的好,即使一定要来,也不能是渔歌小学,那不是正规学校, 穷乡僻壤,万一照顾不周到,不好向老师交代。但他是乡党委书记,位置摆在那里, 有些话不是想说就能说的。乡长高立志是明白人,连夜赶到川阳镇中学。他和李老 师、薛老师熟悉,知道对待吃知识饭的人不能绕弯子,绕了半天会把自己绕进去, 大家一起出不来,因此必须一针见血:“我不怕两位老师恼火,我说句实话,学科 在那里能怎么样呢?” 李老师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着。 “那么多教师呢,能干到你们这样的,县里还有吗?”高立志看懂了李老师的 意思。 李老师还是有条不紊地擦着,目光虚着。 高立志觉得李老师真了不得,虽然同是一个擦眼镜的动作,却有不同的含义, 而且都能让对方领会。他想了想,干脆把话进一步挑明:“你们要当官干什么呢? 你们什么都有了,你们的学生在当官,不用你们开口,他们帮你们把一切问题都解 决了。你们比当官还算官呢!” 李老师还是擦着眼镜,但眉头紧皱,好像有一股气涌了上来,被他控制住了。 薛老师急忙给高立志使眼色,要他快走,否则李老师要生气了。 高立志走后,李老师还是擦着眼镜。薛老师安慰他也是提醒他说:“赤佬勿是 川阳镇中学的。”李老师擦着眼镜,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意思是说川阳镇中学不会 有这样的学生。 “我不去!”李学科想不通。 李老师摘下眼镜,边擦边看薛老师。他是深度近视,眼睛在镜片之后炯炯有神, 离开眼镜,眼神就是散的,就像被风吹散的一阵烟,不适合向别处看,只是撒在手 上。 薛老师有些犹豫,她对李老师的决定本来就有保留意见,何况又听了高立志的 话,高立志的话难听但不难懂,可她还是支持李老师:“阿拉和依爸爸商量过了。” 李学科低着头,不肯说话。 薛老师想了想说:“侬爸爸既然能把侬弄过去,自然也能想办法把侬调回来。” 她看看李老师,犹豫地说:“实在吃勿消,就调回来。”薛老师这话不是和李老师 商量的结果,她既是在劝李学科,也是在探李老师的口气。李学科赶紧问调回来做 什么工作,言下之意是最好改行,至少要能到县中,然后就盯住李老师看。薛老师 也看着李老师,他们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交换过看法,目光里全是期待。 李老师不得不说话了。他把擦好的眼镜戴上,慢悠悠地说:“乡村的每一条田 埂,都通向一个美好的前程。”李老师的话寓意深刻,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但说 什么也没有说又不准确,因为他的确是说了,可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又把握不住, 就像有人急着需要一座桥,得到的却是一条虹。薛老师和李学科茫然不知所措,但 都知道他做决定都是深思熟虑过的,要他改变看法很难,最省事的办法是听他的。 他最大的决定就是到川阳镇来并且不调走,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没有错,那些在上海 或南京做老师的同学,没有一个有他们这样的成绩。薛老师就对李学科说:“去吧。 有一点侬务必要记住咯——勿要在那里厢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