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学科上中学的时候,和女同学方芳来往比较多,原因是两个人的成绩都不大 好。他们遇到问题,不会去请教成绩好的同学,更不会去问老师,在他们这里是难 题,在成绩好的同学那里根本不算什么。就像视力不好的人,眼前的花都看不清楚, 怨天尤人,而视力好的人却在登高望远、见微知著,他们去请教只会被笑话,只有 互相切磋,每取得一点进步都很艰难,因而每一个艰难的进步,都让他们欣喜若狂。 他们如同两只螃蟹,和劈波斩浪的鱼没有多少联系,彼之间的鼓劲和安慰却很多。 参加高考,他计划外进了本科,方芳补习一年后读了大专。同学们苦尽甜来,意气 风发,一进大学就忙着网罗爱情,如同在笼子里困久了的猎犬,四处出击,而他们 两个人自惭形秽、心灰意冷,蜗牛似的把自己缩在自尊的硬壳里。夏天到来的时候, 李学科和方芳同时毕业。他们在县城遇到过,因为中间横着一个没有联系的四年, 两个人经过努力也找不到话题,匆匆分手了,后来一个去了渔歌小学,一个进了农 业局种子公司。两个人是同学,虽然男的瘦一点,女的相貌平一点,但男的是本科, 女的是大专,还是很般配的,放弃对方,都很难找到比对方更合适的人。两个人面 对现实,都有那一层意思,但也正因为面对现实,两个人都暂时把那一层意思放在 一边,尽量争取远离现实的浪漫。如果李学科不离开渔歌,在县城工作的方芳一般 不会找他,但如果李学科去了更好的单位,比如调到县委县政府工作,他又不大可 能找单位效益不怎么好的方芳。爱情就是这样,在梦里可以死去活来、不顾一切, 甚至可以浑水摸鱼、趁火打劫,可清醒的时候必须按部就班、一步一个脚印,如同 学生演算数学题一样,一步都不能错,才有可能走进婚姻。 渔歌没通电话,和县城的联系只有通信。在通讯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通信很 有些经典的意思,书写、邮寄、等待、拆封、阅读直至回信,周而复始。李学科和 方芳通了一段时间的信,他们像两只麻雀绕开猫一样避开爱情,说一些毫不相干的 题外话,却要让题外话有头有脸,这常常让他们绞尽脑汁,可为了进行下去,他们 又乐此不疲。有一天,当他们意识到通信是因为无法通话的时候,他们都被贫困和 艰苦撞击了一下,冷静下来。爱情就怕冷静,爱情在冷静的时候会被放到天平上, 称出几斤几两,一钱都不会少,从而斤斤计较。两个月后,他们信与信之间的间隔 渐渐长了。爱情这条路长时间没人走,就会杂草疯长,最后连路都找不到。找不到 就不找,李学科心里没有多少遗憾,主要是方芳相貌平平,性格又不好,不像村长 陈淦生的女儿陈小菲。 “李老师,你回去不回去?”陈小菲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 当时是星期五傍晚,李学科被满脸绯红的陈小菲吓了一跳。陈小菲几乎是闯到 他的生活中来的,在此之前,陈小菲给他布置过房间,他在陈小菲家吃过几次派饭, 但他没有正面和陈小菲接触过,也没有想去注意陈小菲。陈小菲刚高中毕业,而他 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在潜意识中,陈小菲还是一个孩子,而且那时他还有县城的 方芳。 李学科被陈小菲问愣住了:“回——回去?” “……”陈小菲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慌忙向远处一指,“有车、车——” “车?” “——是——拖、拖拉、机——” 李学科笑了起来。 陈小菲是村长独生的女儿,被家里人和村里人宠着,说一不二,天不怕、地不 怕。她开始对李学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帮他布置房间,只是不想让父亲尴尬, 另外也是想为村里挣个面子,人家大老远到渔歌来,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准备好, 怎么也说不过去,人家还以为渔歌到底偏僻,起码的礼貌都不懂。她按菜谱做了 “一二三四五”,又做了“毛血旺”、“十三香龙虾”,只是想让自己家和人家有 所区别,她父亲是村长,村长家应该和一般人家不一样,这样一来,村长的女儿脸 上也有光。李学科白白净净,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晚上看书的灯光总是很 晚才熄灭,很容易就把村里最有出息的电工陈旭比下去了。村里的小伙子都成了泥 鳅,李学科却是一条鳗鱼。她觉得李学科不简单,村里的人削尖了脑袋往外走,可 他一个大学毕业生,居然到这么下面的地方来,把老师当得有滋有味的。但是,女 孩子的矜持让她藏在暗处,隔着一段距离看李学科。李学科连续几个周末不回川阳 镇,她以为是因为没有车,这又是村里很没有面子的事。她费了好大的劲,从邻村 联系到一辆去乡里的拖拉机。把李学科送到乡里就好了,乡里有中巴车去川阳镇。 她被自己努力的结果激动得忘乎所以。她一向很自信,但现在她在李学科的笑声里 忐忑不安,担心李学科笑她自作多情。她猛地觉得羞愧难当:“骗你的,没有拖拉 机。哪有什么拖拉机!”“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骗我呢?”李学科饶有兴趣地问。 正好是周末,学生都放学回家了,他愿意和这个清清爽爽的女孩子对话,他有时间, 也有心情。 陈小菲本来是有理由的,可现在那些理由没有一个站得住脚的。她拔腿就跑。 她委屈死了,她还没有这样去和一个小伙子说话、为一个小伙子做事,却没想到被 堵得没有话说。 “哎,你叫什么?”李学科问。 陈小菲条件反射似的回头说:“陈小菲!”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是不该 回答的,她凭什么要回答?她又不是李学科的学生。更让她气恼的是,李学科到现 在竟然不知道她是谁。她跑到陈旭家,指着在吃晚饭的陈旭说:“你,把小学的电 停了!” 陈小菲的到来让陈旭慌了手脚,碗里的汤晃到手上,手一松,碗掉了,汤泼到 脚上,他烫得跳了起来。陈旭前年参加县供电局的招工考试,被乡变电站录取,订 了临时合同,具体负责三个自然村的用电。一夜之间,他成了村里最有出息的小伙 子,姑娘们看他的目光都是热辣辣的。乡下讲究门当户对,最有出息的小伙子当然 要找最出色的姑娘,村里最出色的姑娘,无疑是陈小菲。有人想把陈小菲介绍给陈 旭,陈淦生有这个意思,陈旭也有这个意思,但陈小菲的意思不明了,她不想这么 早就定终身。她是不想一直呆在村里的,她想至少要到乡里去。以前她不知道到乡 里能干什么,现在她明确了,去做乡广播站的播音员,乡广播站播员小林要随军了。 陈旭很愿意为陈小菲做事,不问为什么,也来不及扛梯子,拿一根竹竿打下电闸。 好像如果陈小菲有要求,他能把天上的月亮捅灭。 “搞、搞掉丁。”陈旭搓着手对着陈小菲傻笑。 陈小菲看到渔歌小学刷地消失了,和黑夜天衣无缝地混淆在一起,心里有了报 仇似的痛快。 李学科吃完派饭回小学,越走路越黑,但没有想到陈小菲在作弄他。乡下经常 停电,因而蜡烛是必备的。他靠着床,在烛火下看书,经常掩卷开小差。一抬头, 窗口有一张脸晃了一下,他吓得头皮发麻,头脑在刹那间一片空白。这时候,窗外 传来人绊倒在椅子上的声音,以及一个女孩子的一声尖叫。一定又是哪个学生晚上 到学校来看老师。他急忙拉开门,看见一个姑娘抱着腿坐在地上,脸埋在一头浓发 里。他愣住了。姑娘忽然抬头,疼得龇牙咧嘴:“哎哟!我是陈小菲,李老师你还 不快扶我起来呀!” 乡下的夜晚寂寞漫长,渔歌因为偏僻,夜晚更是如同一匹掉进黑染缸的白布, 怎么洗都洗不掉。陈小菲每晚都要找借口,‘从家里溜出来一会儿,偷偷摸摸跑到 学校来,借书看,或者听李学科讲大学里的事。他们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谈恋爱,李 学科发誓要在渔歌结婚,可一旦要他真的和一个农村女孩子恋爱,决心不容易下, 方芳虽然长得一般,但还是有长处的。陈小菲也没有想到要高攀一个大学毕业生, 只是觉得这样好玩,而且小林也让她多和李学科接触,惟一能帮助她到乡广播站的 人只有李学科。 “那我不是在利用他吗?”陈小菲问。小林说:“怎么说得那么难听?熟人总 要帮熟人,我想到大城市去,现在随军,也是利用了?你认识一个人,总比不认识 人好。到时候,你请他帮忙说说。这种事小菜一碟,他一句话就行了,他娘老子一 句话能让刘书记当县长。”陈小菲没怎么把小林的话放在心上,即使放在心上也做 不出来,她首先在李学科这里认识了新的夜晚,不像村里人喝酒、打麻将,也不像 陈旭那样净夸海口,好像全中国的电都控制在他手上,他一拉闸,地球就黑了。李 学科的夜晚也丰富、明亮起来,屋里也整洁了,有了洗发香波的味道。时间一长, 两个人牵牵挂挂,心思就像潮水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为了晚上那一会儿,他们 要盼一整天。为了节省陈小菲在路上的时间,李学科会到村口等到她,躲在村头的 老柳树下说话,再把她送回去。后来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星期五下午,陈小菲对 家里说去乡广播站和小林做伴,然后大大方方骑“捷安特”彩车往乡里去。这辆 “捷安特”彩车在村里独一无二,非常显眼。她在路上磨蹭到天黑,再转身骑车去 学校,在李学科的屋里躲到星期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李学科躺在椅子上,两人不 分白天黑夜地说笑。 李学科的变化真大,他格外注意讲学效果,还刻意设计讲课的动作。他希望自 己在大家的嘴里才华横溢,潇洒神气,在村里无人能比。这些反应最终会传到陈小 菲的耳朵里,陈小菲一定会因此更愿意和他交往。他就像一条鱼,陈小菲就是观鱼 的人,他要借助水草和卵石显现自己,让观鱼的陈小菲赏识他。一个男人很可能什 么都不在乎,却无法不在乎姑娘的印象。他的努力很快得到了回报,他本来就不错, 现在更加出色,村里的人、由喜欢他上升为敬重他,开始有一些人家请他断理家务 事了,人家有红白喜事,总要请他坐在村长旁边,要请村长帮忙的,也是请他去说。 他觉得这样真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忘记了外面还有世界,仿佛世界就这么 大,他在这个世界里是领袖。有一天深夜,他忽然明白了父母亲为什么会放弃大城 市到下面来,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一个人在大城市可能什么都不是,而在这里, 却有可能像国王。 要过元旦了,刘雪亮来接李学科,托他带一件貂皮背心给李老师,车拐到川阳 镇丢下他。他不好对刘书记说不回家,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上车,但一下车就搭乘 “中巴”回渔业乡。陈小菲猜到他会回渔歌和她一起过新年,骑自行车追到乡里, 站在黑暗的地方等他。他们一见面就搂抱到一起。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热,骑一 段路,就要抱一阵、亲一阵,好不容易在天亮前溜进了渔歌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