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那被推进了产房,医生在窗口大声喊道,金那那的家属,到这边来签字。 马德里不自觉地向窗口走去。平安一把拉住了他,平安压低声音说,你找死呀。 医生不耐烦地催促,你们在干什么,金那那血压有些高,要家属签字。 马德里为难地说,我不签字,医生不给接生,把那那憋死怎么办?她又不是你 女朋友,当然你不着急。 平安把他拉到一边,用手悄悄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人,那个人刚好把身体转过去, 他穿着便装,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平安说,我发现他一直跟着我们,从我们 一走进医院大门他就跟着我们,你猜猜他会是谁? 马德里不在乎地说,他也许是来看病的,你太多疑了。 平安说,不对,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们,你的注意力都在那那身上,当 然你没有留意,他没有挂号,也不去病房,他一直在我们身后。 马德里紧张地说,那那那他是便衣? 平安撒腿就向外跑,马德里也顾不上签字的事了,慌慌张张地跟在他后面向外 狂奔。他们的假络腮胡子打着他们的脸,使他们感到像是一根根的针。外面开始下 起瓢泼大雨,雨水把他们的胡子牢牢地贴在脸上,因为马德里穿着带海绵衬里的特 制衣服,海绵吸收的雨水使他的衣服沉甸甸的,他感到自己起码背了10个沙袋。他 气急败坏地喊着,你他妈等等我。肥胖的平安跑得并不轻松,他的奔跑的姿势极像 一只鸭子。后来马德里干脆脱掉衣服,光着膀子跑在大街上,他没有把这件衣服扔 掉,因为他还想着再次和那那会面。跑一阵,他就停下来,拧一拧衣服里的水,然 后再跑。这样他始终和平安相距有10来米远。跑到国贸大厦门口,平安才停下来, 扭过胖脸向后观望,马德里还在奔跑。平安看着他向自己冲过来,他想伸出手拦住 他,但是马德里的惯性太大,他们俩都倒在了雨地上。从地上爬起来,马德里骂骂 咧咧地说,妈的你怎么不跑了? 平安说,没有人追我们。 马德里气咻咻地嚷道,你是不是看到我和那那在一起嫉妒,故意想耍我? 平安想打他一个耳光,但是他没有劲了,所以他说,看你女朋友身上那一堆肥 肉,比我身上的还多,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动心的。 马德里也想给平安一个耳光,但他也同样没有力气,他嘴上也很硬,你肯定是 嫉妒我,你也让石广给你做一身这样的衣服呀,可惜你身上的肉比猪肉还肥,你没 法使你瘦下来,这样你就不可能去和你老婆见面。你老婆看到一个胖子就以为是你, 你老婆肯定会大声喊道,平安亲爱的,你怎么不去投案自首。马德里得意地笑起来。 被雨水浇过之后,平安的头脑清醒了许多,所以他没有生马德里的气,他一本 正经地说,我没有开玩笑,那个人也许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也许是,但是我不想死。 你呢?你也不想是吧?所以我们以后行动一定要小心再小心,防备总比不防备要好。 马德里点了点头。 他们从出租车里出来时,雨还在不停地下着,雨水使路灯光变得很妩媚,飘飘 悠悠的,像是女人的目光。一个女人打着伞在路灯下徘徊,她的手里拿着几份打湿 的晚报,她手中的伞有很长的把儿,一直到脚下,她就用挨到地上的伞把儿试着地 下的路,她戴着一副墨镜,看得出来,她是一个盲人。她听到了汽车声,所以她向 前走了走,对他们说,先生,买一份晚报吧。此时已经是夜间九点。女人的头发紧 贴在头上,她说,不卖完,我不想回家,先生,买一份吧。平安看着女人被雨水淋 湿的脸,他觉得心里很难受,所以他从兜里掏出10元钱,塞到女人手里,这几张报 纸我都买下了,你可以回家了。女人连声说,谢谢先生,我给你找钱。平安说,不 用找了。女人说,不不,我不能多要你的钱。平安没有等女人找钱,快步向前走去。 女人在身后喊道,先生,先生。平安在雨中越走越快,泪水夺眶而出,很快和雨水 混合在一起,分不清雨水和泪水了。马德里追上他,推了他一把,没想到,你还有 佐罗一样的侠肝义胆呢。他们已经走到了他们躲避的楼下。 往楼上走时,马德里说,平安,我觉得那个瞎女人还有几分姿色,你莫非是想 寻找一点非凡的乐趣? 平安抹着脸上的泪水和雨水,骂道,你想找死呀。 马德里一直在琢磨再次去看望那那,他不知道那那给他生了一个男孩还是一个 女孩,他希望是一个女孩。 每天,他们都要很认真地梳理络腮胡子,慢慢的,这些胡子不再陌生,仿佛是 天生长在他们脸上一样,这使平安很放心。 电视台有一个栏目叫《案件追踪》,这几天说的就是莫奇被杀一案。所以他们 都不敢去看电视,也没有轻易出门,胆怯和想去医院看望那那的念头交织在马德里 的脑海里,把他搞得头昏脑涨的。他说,不行,我要去看那那,我想看看她给我生 了个男孩还是:女孩。 平安提出了反对的理由,他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他说,现在很可能是最危险 的时刻,警察盯得正紧,你会自投罗网的。 马德里嚷道,那我们也得出去透透空气,监狱里还让放放风呢,我觉得这还不 如住监狱呢。 平安沉默良久,说,那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吧。 马德里欣然应允。 他们看的是下午场,平安说,越是白天越安全,晚上经常有警察活动。电影的 名字叫《花田喜事》,香港片。看电影之前,他们一人买了一袋爆玉米。这样,他 们一边吃爆玉米一边欣赏香港人的幽默。马德里笑个不停,他的整个身体都在笑, 疯狂地抖个不停,玉米花就不停地向外奔逃。平安不止一次地告诫他,你跟别人不 一样,你会引起警察的注意的。马德里稍微安静一会儿就忍不住自己的情绪的爆发, 他的笑声很快和电影院中的欢乐的笑声融和在一起,他没有感觉到和别人有什么不 同,他们快乐他也快乐,他们安静他也安静下来。平安看到自己无法阻止马德里的 肆无忌惮的笑声,只好从爆米花卷上撕下一些纸,塞到自己耳朵眼里。 看到医院中的那个人是在电影刚刚散场时,平安一次不经意的扭头,正好和那 个人的目光相碰,平安立即感到手心被针扎了一下,惊恐重新来到他的脸上,他哆 嗦着拉了一下马德里,说,那个个人人人人…… 马德里还没有从快乐的顶峰下来,你说什么呢?你舌头让哪个女人咬了,你是 不是背着我叫了陪看小姐? 平安耳朵里塞了纸团,所以他听不清马德里在说什么,他说,那个人,医院里 那个人跟着我们。说完他就翻过椅子,向人群拥挤的门口跑去。 马德里东张西望没有看到那个人,但是平安紧张的样子传染了他,他也翻过椅 子向门口跑去。当马德里大汗淋漓地挤出电影院时,找不到平安了,他一下子想到 了那那,于是他兴奋地叫了辆出租,直奔那那生孩子的那家医院。他忘记了回藏身 之处穿那件改变外形的衣服,他的兴奋使他的络腮胡子飞了起来。 他来到医院,他的脚像踩着鼓点。有很好的夕阳,水一样的光线在楼道里漂动。 经过一间医务室时,马德里向里扒头看了看,没有人,他趁机钻了进去。等他出来 时,他的身上多了一件医生的白大褂,眼睛上多了一个老花镜,因为花镜的缘故, 所以他有点像是来到泥地里的感觉,深一脚浅一脚的。他来到那那的病房外,向里 看了一眼,那那正躺在床上给孩子喂奶,他笑了笑,用手摸着门走进去。那那听到 了他的脚步声,那那的身体突然像是被冷风激了一下似的。抬起头看着进来的这个 大夫,她不记得有一个男大夫,她只是对这样的脚步声太熟悉了。但是大夫的络腮 胡子和眼镜彻底打击了她的信心,她低下头继续给不会吃奶的孩子艰难地喂奶。马 德里在床前站了一会儿,他看不清那那和孩子的真实面目,他更无法分辨孩子是男 是女,他的脸上出了汗,他假装去擦脸上的汗水,同时把眼镜向下拉了拉,他看到, 那是一个女孩,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样。他高兴地拍了拍巴掌。那那又一次抬起头, 惊奇地看着拍手的大夫。马德里想借机俯下身去摸一摸自己孩子的脸蛋,同样是由 于花镜的缘故,他的手把握不好方向,碰到了那那的手。马德里真想去拥抱一下那 那,她觉得那那生完孩子之后,愈发地好看和迷人,透过不甚清晰的老花镜,马德 里看到的那那像是披着一层妖娆云雾的花。那那被这个大夫的鲁莽激怒了,她抬起 头准备冲他大骂几句,但是此刻的马德里由于种种的缘故正在大汗淋漓,他身上散 发出来的那股非常熟悉的体味让她迷惑了,她的眼睛里的光芒像是被一块石头砸了 一下,散开了,所以她听凭马德里抓住她的手而没有任何反应。迷惑使她忘记了一 切,她想起了马德里,她喃喃自语道,马德里马德里……马德里在她动情的呼唤之 中有些不能自已,他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他脱口而出,我就是……他的话说 到这里出现了另外一个转机,病室的门突然开了,拥进来几个背着摄像机的人。— 看他们就是电视台的记者,他们良好的职业素养使他们直奔目标,他们带着风冲到 了那那的床前,其中的一个女记者说,我们是电视台《案件追踪》栏目的记者,我 们想了解一下犯罪嫌疑人马德里的犯罪动机和根源。那那肯定是听到了马德里刚才 所说的那三个字,他的口音对她来说是无法再亲切了,她紧紧盯着马德里,她张着 嘴想问什么。而此时的马德里正在向后退,他的目光躲躲闪闪,他在电视里看到过 这个女节目主持人,他边退边寻找着出路。那那一边应付女记者一边伸长脖子看往 后退的大夫,由于她的专注,她都忘记了掩上敞开的怀,饱满的奶此时正在忘情地 发泄,白白的奶水滴了婴儿一脸。女记者赶紧替她拉下了衣服。女记者问,你作为 马德里的女朋友,他最亲近的人,你是怎么看待他这个人的?那那还在盯着马德里, 女记者也顺着她的目光向后看了一眼,她看到的是一个普通的大夫,所以她没有在 意,她很快就转过头,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中。马德里的后退是缓慢的,他的脚不 争气,它们现在好像长满了鸡眼,走一步就要晃三下,退到门口时,他再也无法迈 动步子了,尤其是女记者的回眸和那那牢牢的目光,他靠在了门上,重重地叹了口 气。那那从这个叹息中得到了信心,她喊道,马德里……女记者连忙问,马德里在 哪里?那那再向门口望去,络腮胡子的大夫已经不见了,那那失望地落下了眼泪。 把马德里拉出门外的是平安,他拉着马德里慌张地在楼道中跑起来。一个女护 士正推着车往各个病室送药,她看着向她直冲过来的两个男人,不知道该向哪里躲, 她向右拐了一下,而平安拉着马德里也在躲避着送药车,他们在向左拐,他们再也 无法躲开,重重地撞在送药车上,马德里眼睛上的花镜摔出去老远,他自己则像木 柴一样向一边倒去,他的头撞到了墙上,平安在原地晃了几晃,尔后“嘭”的一声 坐到地上。等他们重新站起来向外奔跑时,他们的身上起码各有四处肌肤在隐隐作 痛……他们像漏网之鱼回到藏身之处时,才开口说第一句话,平安埋怨马德里,我 在电影院外边找不到你,我猜想你准是去了医院,如果我晚去一分钟,你就会露馅 的,你他妈真是个大蠢驴。 马德里哭了,眼泪像是树叶一样挂在他的眼皮上,如果不是可恶的记者,我就 要和那那拥抱了,你不知道,我们的孩子是多么漂亮。 你的孩子再漂亮她也不能现在就叫你爹,而且还说不准她有没有机会叫呢。 马德里泪水模糊地看着平安,说,我觉得你是个心比石头还硬的家伙,难道你 就不想你老婆和孩子? 平安平静地说,我只在想跟踪我们的那个神秘人。 他会是谁呢?是便衣吗? 我不知道。平安忧心地回答。 他认出我们来了吗? 不知道。 马德里天天坐在沙发里发呆,他的眼睛像是挂在竹竿上一样。平安站在窗口向 外看着,他看到那个盲女人还站在路边卖晚报,她的左手里握着那把未撑开的伞, 右手拿着…—摞未卖完的报纸,暗蓝色的裙子在夏日的黄昏仿佛很沉重,没有丝毫 要飘动的愿望,这是一个空气凝重的傍晚。平安看着那个盲女人木讷的动作,问马 德里,你为什么不玩你的飞镖了? 马德里坐在沙发里,看着夕阳透过脏乎乎的窗子飞过来,他觉得那就像是沙子 一样,他喘着粗气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动飞镖了。 平安就没有再问下去。 几分钟之后,平安下了楼,他先是向两边看了看,尔后才向路边走去。盲女人 正站在那里,她的生意很冷清,她手中的报纸还有二十几份,她向看不见而喧嚣的 路上喊道,买一份晚报吧。她的脚向前迈一步再退回来,她脸上的表情和她的脚步 一样犹疑不定,同样,她的声音也不那么坚决,她用一种商量的口气喊道,买一份 晚报吧。平安站在离她有两米远的地方,看着这个女人充满渴望的脸,他感到夕阳 像是一把火正在她脸上烧着,火焰烧着了她的头发,烧着了她的手臂,烧着了她充 满渴望的脸,也烧得他的眼睛流出了泪水。泪水打湿了他虚假的胡子,同时也打湿 了他紧锁着的内心。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他不知道 为什么一看到这个盲女人就会想到自己的家人,他满怀感伤地向盲女人走去。盲女 人的报纸还在她的臂弯中,她的声音在繁忙的城市街头如同梦境中的呓语,买一份 晚报吧,她说。这时有一个男孩子突然从侧面向她冲过来,男孩子背着书包,满头 大汗,神色慌张,男孩子撞到了她的右手上,她手中的报纸顷刻间纷飞到空中,尔 后又轻飘飘地落到她的四周。女人被突然而至的意外惊呆了,她茫然失措地把手向 空中抓去,可是她一张报纸也没有抓到。男孩子的脚步并没有因此而停止,他踩着 地上的报纸向远处跑去。女人顺着左手的伞蹲下去,她焦急地摸索着地上的报纸。 平安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帮她拣起全部的报纸,然后递给她。对她说,快点回家吧, 天要黑了。 女人一听到他的话,马上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她把长长的伞把夹到腋下,伸 出左手抓住了平安的衣服,她本来想要抓平安的手,由于看不到所以抓住了平安的 衣服。她急切地说,没错,那天就是你把我的报纸全部买走了,要不我得在雨天里 呆很久,我还没有给你找钱呢。说着话她就往口袋里掏。 平安制止了她的举动,他说,你不用找钱了,我很想看晚报,今天的报纸我都 买了可以吗?女人抬着头说,当然可以,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回家了,可是……她怀 疑地把脸冲着平安,你要看这么多报纸吗? 平安说,是的,我喜欢看报纸,我呆着没事,看报纸能消磨时光。 女人仍旧百思不得其解,可是这些报纸都是一样的呀?平安说,一张报纸上我 只看一篇文章,它们就不是一样的了。 女人轻松地笑出了声,她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我希望明天还能碰到你。 正如盲女人所希望的那样,第二天的黄昏,平安如约来到了她的身边,平安又 提出了同样的要求。盲女人笑着问,你又呆着没事了? 平安说,是啊,你不知道,小时候我学习不好,读了10年小学也没毕业,现在 我想通过看报纸多学点知识,要不我侄子问我一个什么字,我答不上来多没面子。 女人抿嘴乐了,你侄子问倒过你吗? 平安回答,当然。上一次我侄子问我,“惬”字怎么读,我告诉他,这念“xia ”,是高兴的意思,第二天我侄子就很看不起我,他告诉我,那个字不念“Xia”而 是念“Qie ”,如果当时我有这么多报纸看我就不会那么栽面了。 女人低下了头,她的表情显得十分忧郁,她说,我卖了那么多报纸,可是我连 上面有些什么字都不知道。 平安安慰她,虽然你不知道上面是什么字,可是你让我学了那么多知识,我再 把我的知识教给我侄子,我侄子再教给他侄子,他侄子再教给重侄子,侄侄孙孙无 穷尽也,你说你的功劳有多大。 女人一扫脸上的忧郁,高兴地说,你这个人真好,我还没有碰到过你这样的人, 你让我能早点回家,而且还让我很快乐。我想请你吃顿饭,你们都是这样表示自己 的感激的,是吗? 平安说,是的,还是我请你吧,因为你让我学了许多知识。 女人说,不行,我说过我请就是我请,我光听别人说燕风楼的烤鸭好吃,可是 我连燕风楼在哪儿都不知道,你能领我去吗?算是你当我的向导,我请客。女人抬 着脸,脸上的兴奋之情像是涂了一层油彩。他们互通了姓名,盲女人叫林华。 马德里还在盘算着如何去和那那会面,他甚至正在心中琢磨着见面后的第一句 话,他想他应该对她说,我答应娶你了。他想这个回答会令那那满意的。他完全沉 浸在对那那的思念中,所以对平安的反常举动没有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