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天正在悄悄地选择搁浅之地,它的呼吸显出了龙钟,平安感到,身上不怎么 出汗了,这给他和林华的约会增强了一点信心。他们如约赶到通常林华卖报纸的地 方。林华没有拿她的长把雨伞,她戴着墨镜。平安发现林华略微化了一下妆,嘴唇 上淡淡地闪现着丝丝红润。平安想问她是怎么化的妆,想了想又没有问,他怕会打 击林华的积极性。平安建议打的去燕风楼,遭到了林华的反对,她的脸对着车水马 龙的街道,耳朵静静地谛听着城市的声音,她说,不行,我头一次有人陪着感受一 下城市是什么样的,我不想浪费这样的机会,以前我想去体验总是没有这个胆量, 现在有你在,我很安全,是不是?平安说,当然。他伸出了胳膊,林华看不到,所 以没有响应他的召唤。平安抓过她的手放到了自己胳膊上,他问,你不介意吧?林 华笑着说,我就怕你一会儿就喊胳膊累了。平安说,我的胳膊是铁做的,不知道什 么叫累。林华咧开嘴笑了,她的笑显出了她的年轻和内心的欢乐。 他们步行在上午的城市中。对于林华来说,谛听是她对整个世界的认识,她在 抓紧这次难得的机会,安全而认真地感受着这座城市的每一次心跳。此刻的平安也 是安全的,他不用害怕,这个离他最近的女人什么也不可能知道,所以他的心情极 为放松,他负责地为林华做着向导,他说,现在我们走在石家庄最繁华的中山路上, 你听听声音有多大。 那么多声音都是谁发出的?林华问。 平安回答,人,男的和女的,有吵架的大吵大叫,有打手提电话的装腔作势, 有谈恋爱的窃窃私语,有讨价还价的面红耳赤;还有汽车,小轿车,大汽车,出租 车,摩托车,自行车,儿童车;还有盖楼的声音,爆胎的声音,嚼口香糖的声音, 放屁的声音,扇耳光的声音,狗咬狗的声音…… 林华皱着眉头说,这些事儿你都能看到吗? 平安说,可以。 林华抬着头说,我幸好是个瞎子,这么多看起来多累呀。 平安接着说,这是东方购物中心,这是火车站,这是电报大楼……这是洗脚屋。 林华打断他,洗脚屋是干什么的? 平安说,当然是给人洗脚的。 林华愤愤不平地说,谁这么懒让别人给洗脚?我这么个瞎子还不让别人洗呢。 平安说,都是男的去洗。 林华问,那里边是不是都是女的? 平安说,是。 林华生气地说,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变得又懒又坏? 平安说,不包括我在内。 林华问,那你去洗过脚没有? 平安说,去过,不过我是陪客户去的,我可没干什么非法的事。 他们接着向前走,平安说,这是影乐宫,正在放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 林华显得很激动,我早就听收音机里说过这个电影,说这里边的爱情故事非常 感人,我们去看看n 巴。 平安犹豫地说,这个,你…… 林华爽快地说,没关系的,我可以用耳朵听。 在电影院里,看不见的林华坐得笔直,她的耳朵灵敏地感受着来自银幕及周围 的声音的气氛,她没有询问平安。平安看着银幕,觉得那都是一些白开水,他一点 反应都没有,生活中的一切虚假和真实似乎都无法唤起他的激情,而只有林华。她 不自觉地抓起了平安的左手,而且越抓越紧,平安感到有一些凉凉的东西掉到了他 的手背上,而且越来越踊跃。在黑暗中平安提醒林华,那不是真的。但是林华没有 理睬他,她继续让自己的感情一次次地跃上顶峰。电影散场之后,平安看到,她脸 上的妆都被泪水冲跑了。林华还坐在那里没有动。平安说,都过了中午了,我肚子 早就饿得咕咕叫了。林华责怪他,看这样好的电影你还能想到吃?平安提醒她,是 你要去吃烤鸭的不是我。林华不好意思地擦擦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对不起,我被 他们的爱情吸引了,我觉得我就是那个女主人公,可惜我看不到她,如果我是她, 我会幸福得笑的。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话。林华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人? 平安闪烁其词地说,没有,我没有。 林华不相信地说,不可能。 平安不知该如何回答林华的不信任,这时候他的目光随意地向侧边扫了一下, 在他的视线的边缘,有一个人的影子强烈地撞击了他的轻松的心,他立即感到心脏 被一块牛皮紧紧地包住了,而且越包越紧,那个人正是反复出现的那个神秘的人, 他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们,而并不急于靠近。正是这种突然出现的目光,使平 安顿然感到自己好像来到了一块空地上,周围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树或者山 丘。他紧张地对仍旧感伤不已的林华说,你想不想冒一次险? 林华说,当然,我从小就想冒险,可是我没有机会。 平安说,现在机会就在你面前,就看你敢不敢,你在人潮蜂拥的大街上跑过步 没有,像运动员那样跑?林华踌躇道,没有,我跑不了三步就会摔倒的。 平安说,没关系,有我呢?你是不是害怕了? 林华抬着头,脸上的踌躇不见了,她勇敢地说,我不怕,可你要拉紧我。 平安说,当然。说完他拉起林华就开始跑起来。这样的冒险对于林华来说是相 当陌生而危险的,事实也是如此,她迈出的脚步往往是犹豫不决的,因此他们的步 伐就不可能产生一致性,没跑出几步,林华就摔倒在地。平安把她拉起来,对她说, 你忘记你的眼睛。林华忍着腿上的痛说,好的。果然,当再次跑起来时,她的脚步 放松了许多,这样她就可以慢慢地适应平安的步伐。渐渐的,他们的奔跑才真正称 得上奔跑,平安拉着林华,林华丢弃了胆怯,她觉得脚下是一马乎川,她越跑越有 信心,她的脸上已经有了自信的微笑。她能听到城市的声音在向后奔跑,它们像是 风一样向后跑去,它们擦着她的脸,她的脸被风吹得光滑而有弹性,她感到自己的 脸上正在放光,她想,那也许和太阳升起时的光亮是一样的。这样的感受鼓舞着她, 她越跑越快,平安很惊奇地转头看了看她,他很想赞美一下她长发飘飘的优美的身 姿,可是身后的危险不容他有别的想法,他加快了脚步。他拉着林华,绕过人群, 躲过车辆,狼狈但是疯狂地跑过街道,跑过小巷,跑过商场,跑过车站,跑过阳光, 跑过树阴,跑过所有的担忧和犹豫。 他们最后停到了林华卖报纸的地方,平安回头仔细观察,没有看到那个令他心 悸的身影,他长长地出了口气,汗水正在像气体一样要把他托起来。他重重地坐到 了地上,林华也疲惫不堪地坐了下来,她的嘴唇在哆嗦着,她说,真真真真痛快呀! 她的裙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挂破了,有好几个地方开着洞,破损的裙布随风轻飘 着,她摸了摸脸,笑着说,眼镜呢,我的眼镜呢。平安想和她一唱一和地说几句话, 可是奔跑下来之后,他肥胖的身体及嘴巴被精疲力竭牢牢地俘获了,他粗重的喘息 声在这个下午的所有声音中是那么嘹亮和宏大。林华也需要这样的喘息。他们两个 坐在水泥地上,流着汗,对着城市,毫无顾忌地吐着热辣辣的气。 等他们的呼吸都变得均匀一些后,林华首先说,你是个大胖子平安。 平安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我能感觉得到,你的皮肤不太白,这和大多数胖子是不一样的,你的头发很稀。 我的头发很多,不信你摸一摸。林华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她皱着眉头纳闷地 说,不会呀,我的感觉不会错呀,你是不是戴的假头套呢? 平安吓了一跳,如果这句话是别人说的,他一定会惊出一身冷汗的,幸亏这是 看不见的林华说的,他觉得没有必要向她隐瞒,所以他说,是的,我头发没有几根, 所以没有女人会喜欢我。 林华莞尔一笑,她接着去感受平安,她说,你脸上没有胡子。 平安说,不对,我脸上长满了络腮胡子,就跟帕瓦罗蒂的一样。 我不信。说着话,林华伸出不信任的手摸着他的脸,她果然摸到了满脸的胡子。 这一次的判断失误使她很烦躁,她伤心地说,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 平安看着她悲哀的样子,不知为何就闪现了同情的目光,他环顾四周,尔后低 声说,你是对的,你不要对别人说好吗,我脸上没有胡子。 可是我摸到了。 那是我贴上去的,不信你仔细摸一摸,你能摸到胶呢。 林华将信将疑地又把手伸到他脸上,她的手在平安的手的指引下,果然摸到了 胶,她眉开眼笑,说道,我说过我的感觉不会错的,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是 不是害怕见什么人? 平安说,不是,我是想在我喜欢的女人面前表现得更像一个硬汉。 林华开心地笑了。 平安走进藏身之所,看到马德里脸上放着灿烂的光芒,马德里跃跃欲试,他正 对着镜子梳着自己的络腮胡子。平安不放心地问他要去干什么。 马德里回过头,颇为不满地说,你管得太宽了吧,只许你和那个瞎女人去寻找 快乐,就不让我去和心爱的女人会面吗? 平安沉着脸说,我不是不让你去和那那见面,因为那是危险的,林华就不同, 她什么也看不到,她不会威胁到我们的安全。 马德里说,那那就很危险吗?她是那么的爱我,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你要是 看到她对我说,快点娶我吧,你就会明白她是个多么让人放心的女人了。 平安仍然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他质疑道,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在温柔 的背后往往就会隐藏着杀机,这方面的教训不是没有过,如果她故意和你卿卿我我, 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找电话报警怎么办?马德里愤愤不平地说,你的女人就那么保险, 我的女人就那么没有感情,立场不坚定?说着话,他穿起石广为他做的衣服,拎起 地下的一个工具袋,有些丰满地走出了藏身之处。 那那把哭闹了一下午的孩子哄睡,她觉得有些疲惫,靠在床上想打个盹,她的 眼皮刚刚感到沉甸甸的,就听到了门铃声。实际上马德里有门上的钥匙,他怕突然 闯进会吓着那那和孩子,因此他摁响了门铃。那那眨着眼过去开了门,她站在门里 向外观看,她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她想不起来了,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把 她平静的生活打乱了,同时也打乱了她的思维。她站着没动,问道,你要干什么? 马德里并不怪罪那那陌生的问话,因为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马德里了,他抑制着 内心激情的喷发,低声说,你不是打电话让我们来修下水管道吗? 那那被他的声音吸引住了,她仔细看着马德里的脸,随即她的脸上就布满了忧 郁,她说,是的,我打电话到房管所已经有一个月了,你们怎么才过来?我有一个 月没用厨房的水管了。她侧过身让马德里进了屋。 马德里没有直接奔厨房,而是向卧室走去,他的步伐很快,那那在他身后说, 那不是厨房,我的孩子刚刚睡着,你小声点。马德里没有回头说,我知道。他一说 话那那的身体就一哆嗦。他来到床边,仔细而且贪婪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他的目光 中流露出了一个父亲的慈爱,他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脸,说道,真可爱。那那本来 已经酝酿好情绪要斥责他的无礼,一听到他的话身体和心都哆嗦了一下。马德里在 孩子床边呆了大约有两分钟,他总共说了三句话,第二句是,她的头发太稀了。第 三句是,她长得不瘦。那那也就一直没有机会责怪他,她跟随着他的话得两次应付 身体和心的颤抖。尔后马德里没有直接去拥抱那那,他觉得有的是时间,所以他先 进了厨房,掏出自己带的工具,很卖劲地捅下水道。实际上这样的工作他以前已经 重复了许多次,始终没有什么结果,这次也不例外,他累得满头大汗,也没有使下 水管中的水少一点。那那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她看着他的动作,听着他的呼吸,她 的意识有一点飘飘悠悠的,像是有一朵云托着它。最后马德里只能无奈地放弃了努 力,他无力地坐到客厅中的沙发上,随手拿了一支烟,点着抽了一口。那那靠在门 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那说,你让我想到一个人。 马德里问,想到谁? 那那的身体和心哆嗦了一下,接着说,我的男朋友,他是我最亲爱的人,我本 来要和他结婚的,可是他杀了人。 马德里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压抑许久的感情,他扔掉烟,站起来走到那那身边。 那那的眼波被风吹着一样起了道道涟漪,她的身体也在莫名其妙地颤抖着,她 说,你你你……她想伸出手去推开马德里,但她的手根本提不起来了,它们好像断 了骨头一样。 马德里夸张地抬起他的胳膊,气喘吁吁地抱住了那那,那那闭上了眼睛,她低 低地呻吟道,马德里马德里……接近傍晚的阳光照在他们激情荡漾的脸上。马德里 狠狠地吻着那那,就好像他们之间有多大的仇恨似的,他把全部的力量都用在软绵 绵的那那的嘴上和身上,那那在他狂热的激情攻击下,思维顷刻间飞到了头发以上, 她的身体再也无法把握一个正确的姿势,像是水一样瘫了下去。马德里也随着她倒 在地上,他抱着她的身体,感到她的身体像他们初次亲热时一样那么火热。她几乎 是啜泣着,马德里马德里……她的眼泪全部转移到了马德里的脸上,马德里很受感 动,他没想到,那那对他的感情是这么的炽热,如果平安现在出现的话,这个场面 会让他羞愧得无地自容的。 马德里停止了接吻,他抬起头,看着仍旧闭着眼的那那,他说,你还是这么美 丽得让人胆战心惊。 那那没有听到他的话,她只是感觉到了这种美妙瞬间的停顿,她闭着眼哭着说, 不要停下来,不要停下来,不要让我看到你不是马德里,不要让我失望。 马德里说,那那,我就是马德里。 那那睁开了眼,她的脸上泪水纷飞,她看着马德里,摇了摇头,你不是马德里, 不要打搅我的好心情,就让我觉得你是马德里好吗?因为你太像他了,你的声音, 你的呼吸,以及你的眼神,求求你,吻我,像刚才那样。 马德里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冷静地对她说,那那,你再好好看看我,我真的 是马德里。 那那苦笑了一下,她摸着他的脸和他的络腮胡子,说道,你怎么可能是马德里 呢?马德里只有一个,你只是太像他了,他杀了人,他不会再出现了,我好伤心呀! 她说着话真的痛楚地哭起来。 马德里急切地说,你不要哭,你再好好看看,我真的是马德里,我为什么要冒 充他呢? 那那哭着说,他没有你这么胖。 马德里松开抱着她的手,让她坐到地板上,他站起来,冲她挤了一下眼,说, 一会儿你就会看到皮包骨头的我。他脱去了身上的衣服,这样他一下子恢复了以前 的身条,瘦弱得不堪一击,骨头强烈地顶着黄黄的皮肤,他把那那的手放到他的锁 骨上,对她说,你只要一摸骨头就知道我是马德里。 那那迷茫地说,可是马德里没有长胡子。 马德里立即把手伸到脸上,他想把络腮胡子扯下来,以证明自己的身份,他太 急于想表白自己,所以他的手有些慌张,他怎么也没想到,胡子好像天生长在自己 的脸上,无论如何也拽不下来了,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拽,拉,扯,撕,什么方 法也无济于事,它们就像是要故意和他作对似的,快乐地呆在那里,他气得吹着气, 胡子也跟着飘着,他的脸如同被人抽了100 个耳光一样生痛,最后他不得不放弃了。 他垂头丧气地说,石广这小子用的什么胶这么牢固。 那那看着他十分痛苦的样子,同情地说,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想安慰我,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这种生活了,我正在考虑把马德里忘掉,我想开始一种全新的 生活,这样对我和孩子都有好处。 马德里几乎要哭出来了,他苦着脸说,我不是要安慰你,我安慰我自己还来不 及呢,我真的是马德里,我真的是马德里,你看看,这胡子是用胶粘上去的,你都 能看到胶的痕迹。 那那摇了摇头,我一看到你,就仿佛看到了马德里,你让我想到许多以前和他 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我的眼睛现在什么也看不清。 马德里沮丧地说,那你让我用什么来证明我是马德里呢? 那那笑着说,你不用费劲了,我领了你的情,真正的马德里不会现在出现在我 面前,现在到处都在抓他还抓不到呢,他不会那么傻地跑回家等着警察来抓他。你 不知道,警察早已给居委会的老太太们布置了任务,一发现马德里就打电话报告, 如果你是马德里,现在恐怕已经进了公安局了。 马德里说,我化了装,当然老太太们不会认出我。 那那把情绪激昂的马德里拉下来,坐到她的身边,她把头靠在他身上,幽幽地 说,我就当你是马德里好不好? 马德里愤愤不平地推开她,不行,我就是马德里。 这时候,门铃声响起来了,那那生气地说,谁这时候来打扰我。她站起来去开 门,马德里也从地上站了起来,急急忙忙穿上了衣服。他听到开门的吱呀声,随后 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一个女声,他扒头看去,原来是电视台《案件追踪》的 节目主持人。他听到女主持人问那那,我们想跟踪报道一下你的生活,我们想了解 一下这个案件给你的生活带来了哪些变化。马德里低着头向厨房走去,他要去拿工 具,女主持人眼光敏锐,她警惕地问,这个人是谁?那那没好气地说,他是房管所 的修理工。马德里拿好自己的工具,低着头向门外走,他侧了一下头,很不情愿地 看了一眼那那。那那也正用一种暧昧的目光看着他。 马德里刚走出大院就被人一把抓住了,他浑身一激灵,可是一回头,他看到了 平安。他正有一股无名之火无法发泄,于是就抡起拳头打向平安,拳头落到平安身 上,一点效果也没有,平安只是耸了耸肩,而马德里则晃了晃身体,险些没有摔倒。 平安拉着他急匆匆地向人群密集的地方走去。 回到藏身之地,马德里再也无法忍耐自己的委屈,他放声痛哭起来。 平安坐在一边,冷静地说,你哭有什么用,我们现在只要不被抓住就是万幸, 哪还考虑得了那么多? 那那又不是你女朋友,当然你不会伤心,如果是你女朋友和你面对面却不认识 你,你痛不痛苦? 我也有老婆,我根本就不去见她,因为我知道这没有用处。 马德里抬起头,使劲盯着平安看了半天。 平安说,你看我干什么? 我就不信你不想和你老婆见面,除非你不爱她了。 我说过我很爱她,我爱她和孩子胜过爱我自己。平安看着窗外说。 马德里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听得出来平安的声调有些不大对劲。 夏天最后的阴影是胆怯的,它们在平安和林华的脸上留下了一层淡淡的凉爽。 他们的谈话是这个烦热季节中的一串凉爽的项链。 平安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林华回答,我不想知道,因为我知道有许多事不清楚比清楚好。比如我,如果 一开始我就知道别人跟我不一样,他们是能看到这个世界的,我也许就不会那么伤 心了,恰恰是我以为别人跟我一样都在黑暗中生活呢,所以当我清楚了自己的不幸 时,我痛哭了三天三夜。 平安说,我是个杀人犯。他看着林华的表情,他看到林华的表情一点也没有变 化。 林华笑了笑,如果你是个杀人犯,那么又和我的感觉不一样了,我相信我的感 觉。 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平安说,实际上我和你一样有着不幸的经历,我的家不在 这个城市,我生活在另一个城市,我有过一个女人,唉,不说也罢。 她给你带来了痛苦是吗? 是的,我不想回忆那段往事。 那你就把她彻底忘掉。林华为他着想地说。这么说你戴着假头套,粘着假胡子 是想躲开她? 平安叹口气道,是啊。 你现在忘掉她了吗? 平安动情地说,忘掉了。他拍了拍搭在他胳膊上的林华的手。 在卖完报纸之后,他们通常漫步在树影之中,林华的手搭在平安的胳膊上,她 没有拿长把的雨伞,所以在他们的散步中,听不到伞把“笃笃”敲地的声音。长久 以来,他们开始渐渐习惯这样的散步,每天他们都会选择不同的地点,平安会不厌 其烦地向林华介绍他们经过之地的店铺、电话亭、歌舞厅、个体性病诊所,林华有 时候会问一句,有时候不问,大多数是她在心中为自己描绘着这座城市的肖像。他 们这种频繁的接触给马德里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他心中的郁闷和痛楚犹如6 月的麦 子疯长着,只等着锋利的镰刀了。他感觉平安对他软弱的感情是抱着一种嘲弄的眼 光的,他决定让他改变这种看法,他想,设法让平安和自己的亲人相见是最好的方 法,在自己亲人面前,平安还会那么镇定自若吗?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使马德里很 兴奋,他决定马上实施这个方案,在平安又一次和林华在路边卖报纸时,马德里来 到了平安家附近,他没有冒险走近那栋楼,因为他看到那栋楼对面就是一个派出所, 他只有在外面等待。大约半小时之后,他看到了平安的妻子骑着自行车向院子里走, 他从树后边站出来。 他的突然出现吓坏了平安妻子,她惊慌地从车子上跳下来,责怪他,你这人是 怎么走路的? 马德里悄声说,平安让我给你捎个口信。 平安妻子的面容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称,几根白发在鬓角耷拉着。她看上去要比 平安老起码8 岁。平安妻子听到这句话,立即怒容满面,她高声说,他还没死呀? 他还不如死掉好呢! 马德里紧张地说,你能不能小声点。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好不好? 平安妻子看了一眼马德里,问他,你是不是马德里? 马德里说,你见过马德里吗?你看我是马德里吗? 平安妻子仔细看了看他,说,我当然见过马德里,你不是,他没有长胡子,而 且他也没有你长得胖。 当他们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浓重的树影遮住了他们的身影。平安妻子迫不及 待地问,你见到平安了? 马德里说,我没有见到平安,我是说我最近没有见到他,我是一个月之前见到 的他。 平安妻子泄气地说,一个月前他还和我一起吃饭睡觉呢,还用你说。 马德里自豪地说,见面和见面也是不一样的,他告诉过你要给你留一些钱,给 孩子治病吗? 平安妻子沮丧地说,没有,他杀了人就不见了,他不管我和欣欣了。欣欣天天 问我爸爸是不是嫌她天天病恹恹的,也好不了,不管她了,叫我怎么回答?孩子又 得去换血了,我连钱都没凑齐呢。 马德里问,换了血能治好欣欣的病吗? 平安妻子摇了摇头,她的眼睛渗出了泪水。 马德里不禁低下了头,等他抬起头时,他更加坚定了信心,他说,平安在去要 钱之前见到了我,他把一部分钱交给我,对我说,如果他杀了人,就把这笔钱交给 你,给孩子治病。 平安妻子抬起头,泪水就顺着眼角流到了发白的头发上,她仿佛是问自己,他 为什么非要去杀人呢? 马德里为平安辩解道,他也是想把这笔钱要回来,好给欣欣治病。 平安妻子没有再说话,她听任眼泪流到她的头发上,不一会儿那几根发白的头 发就贴到了脸颊上。 马德里告诉她,我会在那个地方把钱交给你的。 回到藏身之处,平安正躺在沙发上,他的表情像是水面下的礁石。 马德里想到他的妻子的苍老的面容和白发就来气,他气愤地说,把钱拿出来, 我要拿一万块。 平安坐起来,对于马德里气势汹汹的话感到很纳闷,他说,你出去吃了一肚子 火药是不是? 马德里说,你别管,我要一万块钱。 平安问,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们不知道要躲多久,不能乱花的。 马德里说,我有急用,我会想法还给你的。 平安看着他,知道没法拒绝他,就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大提包,扔给他,你自己 拿吧,不过你得想想我们以后的生活。 马德里没有理睬他,数出一万块钱,又把包放回了原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