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接下来的二十年,芬迪再没被癫痫病侵袭过,然而两年前的一个冬日,因流感 而高烧的芬迪旧病复发。当时她躺在床上,被高烧折磨得神昏气吁,突然,她感到 一根带刺、寒冷而坚硬的电棍猛地插入脑中,脑部顿时放射般的痉挛巨痛,仿佛成 千上万只长着利齿的蚂蚁疯狂地撕咬着她的大脑,它们暴怒而喧嚣,如同飓风肆虐。 等她从苍白寂静的昏迷中苏醒过来,她心力交瘁、气息奄奄地感到了生的恐怖。 芬迪被医生确诊为癫痫,并建议她手术。芬迪找来医书,医书上说癫痫是由小 脑发起,使上百万个脑细胞同时激烈运动,并以暴风骤雨般的速度向大脑两半球扩 散,致使整个脑部剧烈反应的一种病症。它随时危及生命,只有手术是十分有效的。 半年之后芬迪由一个有着百分之百成功术例的医生实施了脑剖手术。手术过后 的一个月,医生复查她的脑部反应时发现她的左手丧失了辨认功能,她合上眼睛不 能说出手中的东西,医生紧锁眉头开始给她吃一种粉红色的药片。这小药片每每从 她喉管滑下时,她便有一种丧失和被促侠的感觉。芬迪关掉台灯,试图强迫自己睡 一会儿,明天她必须比平常早到单位才行。机关开大会,她要把修改好的发言稿提 前交到领导手里,领导事先要预习两遍,以免读错。 芬迪合着双眼躺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贮存在脑子里驳杂无序的日子雪花般的 纷纷掠过,“将来”时空虚薄的影像被已飘然而逝的“过去”和枯萎的“现在”蒙 上了一层不安的忧伤。 封从她的思绪中浮了出来,他的音容笑貌如雨打过,湿淋淋地压在她的心上, 他鄙夷愤懑地看着她,好像她向他隐瞒了什么,他不可能接受一个得过癫痫病的女 人为妻,这是芬迪从他行为中领悟到的,尽管还不能最后证实,但那不过是一个时 间的问题。 芬迪看见封直视着她却视而不见地从她身边擦过,一副漫不经心的悠然,仿佛 他们此前从未相识过。她感到心碎的疼痛,一切都无可挽回地发生了,它凝固了幸 福或灾难,而让她的感觉赤足在冰冷的灼烫中,她打了一个寒战。 左手炫耀地出现在半空中,它像一条美丽婀娜的水蛇,凌空袅袅地扭动着身姿, 它鬼画咒语似的魂灵向她昭示她不能拒绝灾难就像不能拒绝它一样。芬迪的心脏开 始怦然惊跳,她呼的一下坐起来。她伸手拧亮台灯,跳下床。 芬迪的母亲被灯光惊醒,她一向对灯光敏感,加之夜间对女儿总是放心不下, 她趿着拖鞋从对面的房间过来,“有事吗芬迪?”她隔着门满怀担心轻声地问道。 芬迪不由得吐了下舌头,“没事!!”芬迪急忙回答,“我在整理被子,马上就好。” 她回答时语气里故意流露出轻松的睡意。等母亲回到自己的卧室后,芬迪赶紧找了 条毛巾掩遮住房门上的玻璃。她长长出了口气,拉开窗帘,轻轻推开阳台门,从藤 椅上抱起钩织了一半的台布,又专心致志地钩织起来。这是给林晓的结婚礼物,为 了买钩台布的线,芬迪几乎跑遍了全城,最后在小得像一只抽屉的精品屋买到的。 那线正是芬迪想要的那一种——象牙白的亚麻线。 小屋堪称是一个景观别致的艺术宫殿,墙壁由绛红和钢蓝两色石砌成,一片茂 盛的热带雨林倒置呈现在屋顶上,墙壁上悬着记忆着人类历史踪迹的各种图腾物, 它们已清心寡欲地穿过喧嚣的历史空间安详地停在这里,静静品味着走进小屋自成 一统难觅的恬静。 一位渔翁装束的独臂老人,面色怡然地坐在木墩上摇着一架木轮纺车,经年纺 车的把手磨出了金属般的光泽。老翁身旁坐着一个温秀、年轻的女侏儒,她双手灵 活地用老翁纺好的线把缤纷的想像变成各种精美奇特的编织物,一脸创世的满足。 她面前有一只黑陶古瓶,里边盛着一大束蓝光泅紫的冬蔓芙蓉,她竟然用锦丝绣线 钩织出它们绮丽鲜活的风姿,而使真正美郁罕见的冬蔓芙蓉光暗几分。那美仑美奂、 洋溢着大自然芳泽的冬蔓芙蓉,不禁让芬迪怦然心动,芬迪似乎嗅到了它们喷薄着 自然的芳香,体验到了真假浑然归一那种美到极至的撼人心魄,她在这黑陶古瓶前 驻足留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后来抽屉小屋、撩人的冬蔓英蓉、倒置的热带雨林、独臂老翁、年轻的女侏儒, 成了芬迪心绪中愉快的一页景致。 芬迪纤柔的手指娴熟地转动着钩针,线一截截消失,台布的图形已现端倪,这 是芬迪从庄院咖啡厅看来的。那次她除了记住台布别具一格的图案,还记住了一件 古怪离奇的事情。 那是一个初秋的上午,她收到一封邀请函,函中落款人她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函中措辞恳切坚决,说一定要见上她一面。芬迪只好冲着不见不散,一直等到底的 誓言,满心疑问地前去赴约。 中午时分,芬迪走进庄院咖啡厅,高雅考究的咖啡厅生意十分清淡,厅内惟一 的一位客人向她挥挥手,芬迪面带适度的微笑走过去,她希望自己见到此人能够大 吃一惊,然而她见到的是一个激动不已却十分陌生的面孔。 他的眼睛很大,像两潭幽深的湖水,镶嵌在清濯、轮廓分明的面颊上。他目不 转睛地盯着芬迪,仿佛一眨眼芬迪便会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你一点都没变!”他的声音质感而厚重,发出金属般的回音,十分悦耳。 “你不记得我,这个我并不奇怪!”他说,“我也经常想不起自己的模样来,偶尔 在水银镜或玻璃门与自己的影像相遇,才恍然,喔!原来我是这个样!”他露出一 个意味深长而又有些自嘲的微笑。 “你怎么样,芬迪?”芬迪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亲昵而暧昧,这让芬迪很 不自在。她踟躇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对面这个陌生人。那人马上从芬迪的双眸中 捕捉到了她的不知所措,他狡黠地笑了一下,思路像一匹快马从一点跳到了另一点 上。 “我叫修木,”他说,“与你是大学同学!”他的脸上腾起兴奋的红晕,粉如 五月的桃花,灼热的眼光打在芬迪脸上,她很快在他的目光中溶化成一片没齿不忘 的记忆,从他的口中喃喃流泻出来。 他讲到与芬迪邂逅的情景,像圣经上的一段无法证实的谎言。 他遇见她是在大学的食堂里,那个盛夏的中午,一阵黑色的雷电携着暴雨骤然 而降。她就在那一刻出现的,他的生命也就在那一时刻有了不同凡响的意义,他的 一生被她照亮…… 芬迪像是听着痴人说梦,有点云山雾罩,而修木却痴迷地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 他停顿下来,眼光透过芬迪遥遥投向那个已不复存在的夏季。他沉默了足足有一分 多钟,接着说,在这之前他曾多次于梦中和她相遇,梦总是如此的相似,钢蓝色的 黎明,一镰晓月,一个有着如云飘秀的长发、身着一袭白色长纱裙的女人,背对着 他走进黎明深处。然而他绝没有想到梦中的女人竟然在那样一个中午真实地走进了 他的生活。 他从上衣兜里掏出烟和火,因为激动手有点颤抖,芬迪看见打火机上印着一个 丰乳肥臀的舞女,这种打火机芬迪在同学家一位做柴油生意的老板那儿见过,香港 货,打一下火舞女就脱一件衣服,一直脱光为止。芬迪突然想笑,她想起了奶奶的 邻居,那个栗色头发、扑闪着漂亮眼睛的女人,因为有些驼背,她常自嘲地说自己 挺好的胸脯长到了后背上。 修木把烟夹在两指中间,并没马上点燃,他夹烟的姿势十分蹩脚,后来他还是 把烟重新放回烟盒里,芬迪想也许他根本就不会吸烟,但烟可以装扮出男人的潇洒 睿智。 他把烟放进衣袋里时拿出另一样东西,他把它递给芬迪,是一枚胸针,胸针的 图案是一个蓝颜色少女的剪影。芬迪觉得这个图案很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修木 指着那枚胸针以一种庄重的语气说,这是你,我的灵魂! 芬迪吓了一跳。她愣愣地看着他,她突然想起修木这个名字,好像是一位电脑 业赫赫有名的软件开发奇才。 他的软件命名十分怪诞,通称灵魂,以阿拉伯数字区分,软件界面均是一个伫 立在蓝色朦胧中身着一袭白色纱裙长发飘飘的少女的剪影。封常说这界面的图案和 他对芬迪最初的印象十分吻合。芬迪为之一振,难道隔着镂空的亚麻台布坐在她对 面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修木? 他就是那个修木。芬迪没有想到她这一生还有如此神圣的使命,竟然给一个闻 名遐迩的男人充当了灵魂。小时候她从古典神话中读过关于人和灵魂的故事。传说 中的英雄不惧大难,百杀不死,原因是他的灵魂是一只不为人所知的猫。拥有一只 美丽又聪明的猫做灵魂,英雄百战百胜,靠着灵魂的牵引得到了辽阔的疆土和不朽 的战绩。芬迪想她大概就是这样的一只猫,一只令他无所不能,所向披靡的猫。他 靠着她的支撑放弃了让他无法忍受的与专业毫无关系的公职。他打过工,做过生意, 饿着肚子露宿过异国他乡的街头——直至走到今天。 芬迪脸上始终保持着适度的微笑,她几乎不需要开口,那卓尔不群的修木在芬 迪深秀的目光笼罩下尽情畅诉衷肠,他容光焕发地享受着眼前这个不能靠近的女子 带给他的神秘朦胧。 会面在修木满足而伤感的表情中圆满地结束了。修木没再问及芬迪的情况,这 使芬迪认为他不过是在梦中寻梦,也许他又遇到了什么难题,只有困难的时候他才 会找她,希望她的牵引。她是他的灵魂,那么她要是消失了呢?传说中的那个英雄、 由于暗藏在身边的叛徒杀死了那只猫而身亡。 后来芬迪把那只胸针送给了封,并给他讲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 芬迪沉溺在手中的编织物中,心情渐渐平和下来,那团在地毯上雀跃的线团, 全部魔术般的变成台布—亡的繁星。 芬迪站起来,揉了揉眼睛,走到阳台上,夜空依然蓼蓝如沉梦,虚假而孤寂。 芬迪记得小时候脑子里常常涌起想要触摸夜空的念头,她以为看得见就也一定能摸 得着。她甚至还猜想,将它捧在手里披在身上一定柔软如缎清凉惬意,或许还可以 拽一块下来塞进嘴里,细细品尝它在口中溶成独特而无法想像的味道。后来有一天 她终于明白靛蓝温柔的夜空是不能触摸的,它是一个看得见的谎言,它,的荒谬是 因为虚无的真实存在,就像希望终究要变成失望的姊妹一样。 夜、时间、荒谬,芬迪脑子里依次蹦出这三个使她一生都无可奈何的东西。她 刚淡忘的自己又从时间漆黑沉寂的阴影中浮现出来,时间那只冰凉的手懒懒地搭在 她的肩上,并顺着她的双臂下滑,左手无辜而邪恶地垂在她身体的左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