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管理员是个梳着马尾辫的女青年。她正全神贯注地对着小水银镜挤脸上的青春 痘。 “你好!”小伙子对管理员说,管理员把手从脸上移开抬起头,她打量着芬迪。 “她是新来的。”小伙子介绍道。 “对啦,我们彼此还不知道名字!”小伙子歪着头看看芬迪,“我叫建平,你 呢?”小伙子不自然地搔了搔头。 芬迪友好地笑笑说:“我叫芬迪,芬芳的芬,启迪的迪!” 他们说话的工夫管理员小姐已把借书证办好递给芬迪。芬迪想这位管理员小姐 干活还真麻利。 芬迪谢过她,就跟着小伙子走进阅览室。 阅览室的大桌子旁有五六个人在那里围着,都埋头静静地看着自己手里的读物。 这地方让人感到心如止水。 叫建平的小伙子带着芬迪围着整个阅览架转了一圈,然后他们各自找了一本书 挨窗坐下“我是第二次进来,”建平说,“不过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上次我被诊为 神经病,那经历实在是太糟了,医院用电棍、电击、强镇静剂对付我,真是惨透了。 入院前我正在念理工大学,本想治疗一段接着读书,谁曾想,我出院时成了一具无 意识的躯壳,连呼吸的欲望都没有了。”小伙子痛楚地笑笑,“为此我养了好长一 段时间,可我的病并没好呀,后来我又被送来了,这回医院按精神病给我治疗的。 你知道神经病和精神病是不一样的,神经病一般有气质上的病变而精神病没有。医 生说我患的是双向情感障碍,就是抑郁型和躁狂型两种病症的综合症状。我当时可 以几天几夜不睡觉,我在疯狂的想像中遨游,想像着我是一个盖世无双的人,所有 的人都五体投地地拜倒在我的脚下,大二时我在课堂上狂妄地演讲;我朗诵我自己 作的诗,一口气我可以持续四五个小时直到日落西山人都散尽。可很快我又会情绪 低迷,甚至一落千丈,我恐惧我忧虑似乎灾难就在眼前。我总想像着结果了自己, 我多次走进厨房拿起水果刀,奇怪的是不知为什么最后总是又放下了,那情形很自 然就像穿一件衣服。” “现在你能告诉我一些你的情况吗?”小伙子话锋一转眼睛落在芬迪缠着绷带 的手臂上。 芬迪突然想起早晨护士给她送来的药,她从衣袋里把它们翻了出来,“你知道 这是什么药吗?”她把两粒粉红色药片伸到小伙子眼前。 小伙子拿起一粒仔细瞧了瞧说:“这好像是碳酸锂,对!没错!它是一种强镇 静剂!你没吃?”小伙子开始为芬迪感到不安,“你是瞒不过去的!他们很快就会 发现你没吃这个药,因为服完这个药你起码要昏睡上几个小时,而绝不可能还四处 乱走。” “可是我没病,他们为什么要给我吃这类药?" ”你的手是自己伤的吗?“ “是的!" ”这就对了,那一定要吃这种药的,一来避免再伤害自己,二来避 免伤害别人。“他们沉默了。 芬迪本想再辩解几句,但手上的绷带告诉她说什么都没用。医生的原则是根据 现象判断的,只有医术到了出神人化的地步才可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她的左手即使 会说话,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他们也依然会把她当成瘟疫一类,因为人的想像力 是十分有限的。 “没有办法的,来这里只能任医生摆布,纵然你认为没病,或有那么一点不对 劲!”小伙子慢悠悠地说着生怕伤害了芬迪,芬迪对着有点沮丧的小伙子感激地笑 笑。 小伙子接着说:“等你被这玩意儿毒害得一丝力气都没有的时候,他们就会向 病毒一样地洗劫你的脑子,你知道神经病大夫的神经都是可疑的,他们以医治我们 解救自己。”芬迪没有听懂他最后两句话,但她已意识到她现在必须离开回去装成 昏睡的样子。 但是,太迟了,芬迪看见管理员带着护士长走了过来。 回到病房她盯着芬迪把药吞下去。“这就对了,有病就得听医生的,哪能不吃 药呢!”护士长帮她收拾小桌上的东西,她黑长的指甲伸进了芬迪盛着水的杯子里, 这令芬迪十分的不舒服。 她希望护士长赶紧离开,她好去卫生间把吞进胃里的药片吐出去,就像“杜丘” 那样。护士长好像看穿了她的把戏,她围在芬迪的床边转来转去就是不肯离去,而 且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她搭讪着。 不到十分钟,芬迪便无法支撑变得越来越沉重的眼皮,她的心开始坠人昏迷, 药片顷刻间使她的大脑变得空空荡荡,意志和智慧全被掏空;仿佛灵魂闭上了永不 疲惫的眼睛不再与脸上的明眸交映成辉。最后她不能自制地把护士长渐渐模糊肿胀 的脸关在了眼帘之外。 芬迪被一阵刺激的冰冷弄醒,刺骨的知觉又回到她体内。头晕、恶心、浑身瘫 软,这些反应体征的恶劣症状在她体内急剧地汹涌着,她头疼得几乎炸裂。 她抬起涣散的手臂,从脸上拉下一条毛巾,睁开无力的双眼,护士的笑容掉进 她的眼帘。 “老天!你可醒了,谁曾想你整整睡了两天两夜!”护士把芬迪的被子掀开一 角,“行啦!醒醒就起来,喝点水,吃点东西,——会儿准备出院。”芬迪转动了 一下眼睛,又咽了一下唾沫,证实了自己不是在做梦。 就在芬迪昏睡的时候休顿斯、康复中心和为芬迪实施脑部手术的医院为芬迪会 了诊,解除了她患有精神病的结论,她被确认得了“异手症”。于是她被获准出院, 在家静养。 瞌睡像一堵墙又沉沉地压了下来,芬迪的眼皮涂了胶似的又粘在了一起。护士 见此情形只好把芬迪硬从床上拉了起来。“不能再睡了!该吃饭了,吃了饭好回家 呀!”护士把芬迪的衣服披在她的肩上。 “你,别没完没了地写了,收起来!”顺着护士的声音,芬迪发现病房又添了 新的病人,一个头发全白了的暮年妇女,枯瘦的手里握着一支钢笔伏在床上孜孜不 倦地写着什么。 护士走过去生硬地把她手中的笔夺下来扔在小桌上,然后捏开她的嘴巴,把准 备好的药像灌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动物似的,把药连同水一起倒进她的喉咙里。 老人呛了一下,护士在她骨瘦如柴的背上拍了几下,“好啦,现在你马上闭上眼睛 睡觉,不然我可就使家伙了。”护士用手比画了一下,芬迪估计是电棍之类的东西。 老人听罢嗖地钻进被子里,并把头严严实实地藏了进去。 护士出去了,芬迪用心地嘱咐自己绝不可以再睡过去,得赶紧离开这里……刚 想到这,瞌睡便又卷土重来,等她再度醒来,白发老人正坐在她的床上,她直着眼 睛对着她痴笑着,裸着的上身戴着芬迪乳白色的纹胸,这件镶着漂亮花边质地精良 的纹胸不合时宜地挂在一个垂老的躯体上。 “漂亮吗?”她扬了扬胸脯。 “漂亮,不过你现在得还给我。”“我不要,我只是试试。”老人马上把它从 身上扒下来甩给芬迪。那苍老难以人目的胸部裸露出来。 老人跳下地回到自己的床上,一边穿自己的病服一边问芬迪说病服穿在她身上 是不是也怪好看的。 芬迪一边冲那张苍老痴呆的笑容频频点头,一边赶紧把纹胸塞进包里,就这么 一个动作她就累出一身汗。 芬迪的母亲准时走进病房,她看见女儿苍白的脸心痛欲裂,她使劲搂着女儿不 停地在女儿脸上吻着。出门时依在病房门口的公虫伸脚差点把芬迪绊一个跟头。 生命的难题总是没有结局地不了了之,因此人们才不得不放眼将来,但将来也 是一个没有定数、无以归宿的时刻,它又怎能堂而皇之地结束不了了之的局面呢? 也许生命的无结局就是生命最后的结局。 芬迪一大早便独自坐在秋雾弥漫的山岩公园的长凳上,在空气沁人心脾的清新 中,与面前一棵斑秃了树冠、树干上赘着只硕大树瘤的老桑树默默对视着。 老桑树苍劲浑古,缜密如发的树根从半坡岩壁上苍茫如注地披泻下来,落魄不 魂的树叶轻轻弹奏着凋零的风声。它的目光在已逝去的翠秀风华的停顿中与芬迪的 目光不期而遇,芬迪为此一惊,她看见了它生命中纷乱无绪的步履,那重重叠叠的 步履无法停止,却不得不迈向不为它所知的未来,它张着苍老不堪人目的身躯,向 着苍穹无可奈何地呻叹着。芬迪从怀里拿出一份资料仔细地读起来。异手症20世纪 20年代,德国著名神经科医生W.J 收到一位病人的病情报告说,她的左手企图谋杀 她,它常常深夜袭击她,使她诚惶诚恐无法入睡,因为她实在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袭 击她,她对她的这只手完全失去了控制……科学家们对这例奇怪的病历产生了浓厚 的兴趣,并开始着手研究。他们设想一定是病人的大脑控制这只手的机制出了故障, 他们称这种病为“奇怪的于”的病症…… 60年代精神科学家发现更多的这种怪病例,他们还发现发病者通常是癫痫患者 术后后遗症。有些病人术后左手完全丧失了与大脑的沟通,试验是让病人用左手摸 一组数字,他这只手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还有一类病人他们的一只手突然像有了 意识,这种意识常与他对抗。而且行为通常不为主人所知和理解,它可能突然伸到 某一个根本不能去的地方,或者突然出击伤害什么,甚至常常会在半夜卡住主人的 咽喉,力量之大,令主人震惊恐惧…… 60年代科学家把这种病症称为“异手症”。他们通过研究发现,人的大脑分左、 右两半球,左脑支持右肢的行为,右脑支持左肢的行为,左脑造成语言环境。“异 手症”一定是由于脑组织的某个部位出了故障而出现的紊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科学家将大脑的两半球切开发现名叫胼质体的脑组织。它乍一看似乎对脑的两半球 没有太大的关联,有些科学家推断它可能是为隔开脑的两半球而存在。另一些科学 家却大胆设想这是连接两脑的通路,为了证实这一设想,他们在猫和猴脑中做了试 验,情形大致证实了设想的存在,术后的猫和猴子的确反映出左右行为的异症…… 科学家为此得出的结论是,人脑的两半球完全有独立工作的能力。人脑呈现出 两种心智,脑和心智到底是什么关系?每个人都可以分裂成两个具有独立意识的自 我,而且哪一个都极其喜欢表现和张扬。科学家描绘出一个可怕的景象,那就是人 体一般都存在“异手症”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