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秋的西湖夜里已颇有凉意。夜风吹来湖心的水汽,湿冷地裹着全身的毛孔。 周明不禁打了个冷颤。举目四望,灯影在晚风和夜幕的调教下朦胧摇曳,平添了几 许凄凉和孤寂。周明先沿着右手的堤岸走,期望能找见亚兰。不时有夜行人迎面走 来,擦肩而过。不管是单身还是男女结伴,周明都要低头翘眉贴近了眼神去搜寻一 番。有一两次,结伴的男女明显对周明的行为感到愤怒,走过了还回头瞪了周明几 眼。别介意,我在找我老婆,她不见了,这么晚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周明嗫嚅着 嘴在心里说。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挺黑暗的,视域里方圆一公里已没有人影。周明停下步, 返身往回走。他想,万一亚兰自己去找伴呢,好像她在杭州并没有大学同学,可又 会去哪儿呢?联想到前天打电话说她对着西湖看夜景的事实,那么晚了一个人站在 窗前看西湖夜景,或许是在做一个两难的抉择吧。想着想着,不安的情绪使劲儿从 心底往上托举起周明。周明感到脚底像被钉子钉了似的,或者踩着了蛇什么的,身 不由己,便跑了起来。他沿着湖边的石板路狂奔,很快超过了刚才遇到的那几对结 伴的男女。他不在意他们会在背后投过来怎样怪异、沉重的眼神,只是一个劲儿拼 了全身的底气往前跑。也不知道怎么就跑过了宾馆(估计那时周明的大脑是一片空 白),又往前跑了一阵,周明开始感觉来路不对。完全陌生的周边环境。堤岸的造 型变了,岸上的树木变了,树阴自然也就变了。路灯显得更加昏暗。尤其前方二十 米是个拐角,石板路伸进去不见出来,总之有些阴森神秘感。周明刹住步,停下身 来,左右瞻望,确定是走错了。他不知道走错了多远,抬手看表,已经夜里一点半 多了。他回转身,又开始跑了起来。这一路除了灯光下的一个人影,再没什么跟人 扯得上的了。跑了一段,周明腿就发僵发硬,而且胃以上的部位明显感到气血两亏。 他停下步弯着腰喘气。 这时,身后响起了急促但有韵律的跑步声。周明低侧着头,扭身回看,因为是 背光,加上夜色已沉,只能大体看个个头轮廓。那人原先跑得挺沉稳,突然发现周 明在前方半弯着腰,不觉怔了一下,步伐明显被强制性刹一下,没停住,往前又蹭 了几步。周明抬起头,直起了腰。 那人突然加速改从边上的土坎冲了过去。 就在那人跑过周明身边,背影暴露给周明之时,周明脱口而出,喊道,别跑, 是我。那人一听更加速跑得飞快。周明扯起嗓门,大叫,亚兰,是我,周明!、这 一声划破了西湖夜的寂静,异常的透彻清脆。估计周边的住户不知有多少家突然被 从睡梦中震醒。 那人停下步。那人回转身看周明。并没有马上应答。因为她此时也处于背光, 只能看见一团人影。 我是周明! 哪个周明? 你老公周明呀! 他不是在广州吗? 是啊,他是在广州,可是他傍晚坐飞机飞到杭州来了!你先别过来好好。那为 什么没给我先来个电话?这不是我们的惯例吗,临出差韵头一晚才告诉对方的嘛。 说到这里,一切疑点尽释。可以想见,两人见面是多么又惊又喜。 你真给我吓着了,以为真是歹徒呢兰依偎着周明娇嗔说。 怎么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外头瞎跑,真要遇到歹徒怎么办?人家实在睡不着嘛! 我也是。所以你就跑来了!不会吧?亚兰抬起头,大大的眼睛紧盯着周明。 的确,也不知怎么了,最近出差一个人越来越不习惯了。晚上总睡不踏实。 我也是。以前你出差,我一个人在家时还挺好的,出去找王芳呀,小来呀,李 波呀,充实得很。后来我一个人出差,睡得也挺香。可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总有一 股莫名的惆怅和寂寞从心底里往上翻,搅得人无法入眠。 你说你,有什么惆怅和寂寞呢? 喂,我最后再问你一次,我们到底还要不要孩子了? 周明不语。 你可想好了,再不要我可没法给你生了。别到老了后悔,或者找别人去了,把 我一个人…… 你看你,你们女人怎么把男人都想成那样呢!你老了,我就不老了? 两人并肩坐在西湖岸边的石凳上。月亮从云层中游出来,一个在天上,一个在 水里。两人看看水里的月亮,又看看天上的月亮,来来回回看着,直到把天上的月 亮看得躲进云层里,水里的月亮躲进水里为止。 两人往宾馆走。 我想好了,六十岁,我们退了休,或者这样,别等退休,55岁吧,我们就开始 周游世界,一路这么走下去,反正你会英语,所到之处,你可以给外国人讲中国文 化,我就教汉语,总之,一路行善,一直走下去,谁先死了,就地掩埋,另一个人 背着他骨灰盒继续前行,直到自己也死在路上。在路上。挺好。就这么定了。周明 为自己的新感悟而兴奋不已。 那我一定要死在你前头,如果你……我会有多凄惨。我可没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你放心吧,我肯定死在你前面。 那不行。我得死在你前面。 那不可能,一般男的比女的死得早。 那就一起死。 好了好了,那时医学都不知发达到什么地步了,想死也死不了,我们就互相搀 扶着,一路走下去。周明说完这话,心里还真涌起些革命党人那种义无反顾的精神。 两人进了屋,身体早已经招架不住了。澡也没冲,就一头歪到床上。两人搂得 紧紧的,身体的关键部位和非关键部位都严丝合缝般挨到一起。亚兰弯在周明的臂 弯里沉静而安详,眼睫毛都不颤一下。周明的大脑也已快稀成一锅浆,意识眼看要 化成一股烟。周明强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明天我要去宁波,就完全被睡眼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