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时候他会慢慢地睡过去,老张的话就像是梦中的潮水,轻轻地拍打着他宁静 的呼吸;他的苏醒往往是突如其来的,他会发现自己一直坐在老张的床边,连身体 都保持着端正的坐姿,甚至脖颈,也像旗杆那样挺拔。理发师苏祈站起采时便有一 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他先是抚摸一下老张光光的头颅,然后说:“没有了,你可 以安心地睡觉了。” 但是老张总会适时地抓住他的衣袖,用狐疑的目光盯着他,“我怎么还是觉得 不对劲,好像还有头发,像是钢针扎着一样。你看看,我的头皮是不是流血了。” 苏祈只好装作十分仔细的样子,把头低下去,端详一下老张光亮的头顶,而后 象征性地用剃刀在上面挥一挥,轻松地说:“没有了,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老张这才放心地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老张的笑容就像那个冬季的晴天一样罕见, 而这个场景往往出现在苏祈要走的那一刻,当老张确信她的头顶已经光光的没有任 何负担之后,老张的笑像是个纯真的孩子。 每隔一个星期,苏祈都要到老张家里去,把她新长出来的头发剃光。如此频繁 地去给老张剃头,苏祈都有些厌倦了,可是老张一点也没有,每一次她都十分地焦 急,如同一个孩子等待着他的生日礼物。她看着苏祈往外拿剃头的工具,那时候她 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在她一贯灰暗的眼神中是个例外。她雪亮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苏 祈手中的剃刀,直到剃刀消失在自己的头顶,她听到了来自头顶的头发滑落时轻柔 的沙沙声,目光才渐渐地堕入昏暗之中,而代之而起的是她脸上的表情,她的表情 伴随着头发脱落的声音也如演员似的立即丰富起来。苏祈看着老张的表情,真的想 笑出声来,但他没有破坏老张的好心情,她已经忍耐了一个星期,也许她的痛快淋 漓的感觉是真实而可信的。 老张对于头发的厌恶是因为对女儿的思念。老张的女儿是七年前离开家的,女 儿跟着几个朋友去了广州,然后从那里去了澳大利亚。六年前,老张因为一场车祸 卧床不起。她天天躺在床上,便想起了女儿。当思念在她的脑子里来回地奔跑时, 老张感觉到了总有什么东西在牵扯着她,让她的思念无法如流水一样开合自如,她 的思念里为什么总有着其他的成分,比如莫须有的紧张和颤巍巍的担忧?那一个阶 段,烦躁像是一把钳子紧紧地抓着她,后来她无意中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头发, 立即就听到了发根深入头皮以及头发向外生长的恶毒的声音,那种声音像是一个敌 人在向她宣战,她一下子就对自己的头发产生了深刻的敌意。她拼命地揪自己的头 发,可是她除了感觉到疼痛之外,没有一点轻松感。于是她对老伴老刘说:“去, 找一个理发师,把我的头发剃光。” 老刘惊讶地看着老伴的头发,老张是一个业余剧团的豫剧演员,她的头发曾经 是最令她骄傲的,现在,只那么一句话就要让她曾经最心爱的东西离她而去了。可 是老刘没有反对,老刘知道,在床上躺着的日子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于是老刘找到 了苏祈。 苏祈在街边开着一家理发店。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马马虎虎地混日子。 那段日子他和女友陈微微正在热恋之中,陈微微不是话剧团的演员,但她喜欢天天 让自己能够以全新的姿态出现在大家面前,她是个爱美如命的姑娘,而她最看重的 是她那一头乌黑靓丽的头发,她说它就是她头顶的一个花园,每天要给别人看的, 不能马虎对待。所以,每天早晨,苏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陈微微做头发美容, 当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攥着陈微微的头发绞尽脑汁时,他仿佛觉得,他们的相爱似 乎只是为了那一团头发。陈微微是一家电脑公司的售货员,她美丽的打扮自然很让 老板满意,因为这能够吸引很多男人的目光。可是对于苏祈来说就成了一个难题, 因为陈微微要求很高,她不想让人们看到她今天的发型与昨天,甚至前天一样。在 他们相爱的最初的日子里,苏祈感觉自己的专业水平在陈微微的督促下有了突飞猛 进。每天当他目送陈微微挺着她的头发,像是一个话剧演员出场一样,苏祈的心里 并不是多么快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快乐不起来,为什么没有第一次恋爱时的激 情,难道是自己对陈微微的爱出了问题?实际上这样的思索并没有延续下去。目送 陈微微离开之后,他要监督自己的儿子吃饭,吃完饭再送他去幼儿园,接下来便是 一天忙碌的工作。时间仿佛是个在后边紧迫不舍的狗,不容他多想。 况且他还要每隔一个星期去为老张剃掉头发。每次在做这件事时他都会想着胨 微微,他在想如何才能让她明天伪头发更加光彩照人。而面对一个光秃秃的头颅, 这样的走神有时候并不奏效,因为,老张的头顶不是个让人浮想联翩的起点。而且, 当他要走神时,他都要面对老刘十分惋惜的,表情。老刘的嘴里还不时地发出一两 声重重的叹息,说不清是对老张头发的叹息还是因为久未有消息的女儿。但是老刘 后来喋喋不休的是他老婆头发的光荣历史,他说起老张年轻时在舞台上甩动头发的 动人场面时,眼里甚至还映出了点点的泪光。每次理完发后,老刘都会十分小心地 把老婆短短的头发收起来,这在苏祈看来有些可笑,难道他能把那些短短的头发连 接成长长的秀发吗? 老张却一直在说她的女儿,她说她女儿的头发和她当年的头发一样好;她说, 可惜的是女儿从来不喜欢长发,她“直喜欢留着短短的头发,像个男孩于。她边说 边摸着自己光光的头。她说:”我知道,她留短头自有道理,因为在国外生活,据 说节奏特别快;就像天天有个汽车在后面撵着你一样。你想想,她连写信的时间都 没有,她哪有时间来管她的头发。“老刘就在一旁点头应”是“。 那次的车祸除了造成老张长年卧床之外,还使她的视力渐渐地有些退化,视力 像是蜡烛一样在燃烧牛慢慢地耗尽。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她的目光已经完全没有了 以前理发时的雪亮,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可是里面却茫然一片。老张从来不会停 止她对女儿的追忆,每一次苏祈的到来似乎并不只是为了消除她头发的烦恼,还要 不厌其烦地听她讲关于女儿的一切,女儿的童年、女儿的少年以及青年。当她说起 女儿时,她手舞足蹈的样子仿佛已经身临其境,不过她躺在床上做着这些动作时, 在苏祈看来有些像是章鱼。苏祈不想打断她,所以有时候他会感到生活中的一下喘 息,他会疲劳地闭上眼睛。他依稀看到了他的从前。等他突然醒来时,他会发现, 生活像是闪电那样转眼就变换了角色。 他把陈微微的头发与老张女儿的头发联系在一起的想法是在一天的清晨。头一 天晚上,他一边听着身旁陈微微静静的呼吸一边与失眠顽强地斗争,失眠是因为他 一直在思索着明天为陈微微换什么样的发型,他的脑子里已经空了,他想不出一个 令人耳目一新的发型。思索就像是一条虫子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身体蛀空了。失眠还 与他犹豫不决的内心有关,今天,他收到了前妻的邀请,请他与儿子一起参加她的 婚礼。他听到陈微微的呼吸声像是波浪一样覆盖了他的身体。那一夜,他就是在思 索、犹豫与一浪高过一浪的陈微微的呼吸的夹缝中艰难度过的。所以当他清晨站在 陈微微身边时,他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陈微微在不断地催促他快一点,不然她会 迟到的。陈微微一边催促他一边化着妆。陈微微手中的镜子的反光照到她的头发上, 苏祈看到她头发上的反光,突然就想到了老张光秃秃的头顶,于是他说:“我有个 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