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又一次给老张理发结束之后,苏祈示意老刘跟他到外面说说话。他们站在老 刘家的院子里,他们的头顶是老刘栽的爬得到处都是的茂盛的葡萄,抬头看去,从 已经成熟的葡萄上辉映的光芒有些刺眼。苏祈对老刘说:“我有一个好主意,可以 减轻一下老张对女儿的思念。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女朋友,她有一头乌黑的秀发, 她的头发像你的女儿一样好。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圆老张的一个梦。让她看到你们 的女儿。” 老刘沮丧地说:“即使我女儿现在站在她眼前,她恐怕也看不到了,你知道, 最近,她的两眼几乎都瞎了。她连饭和手都分不清,有时候,她经常吃饭时咬到自 己的手。” 苏祈有些激动地说:“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才可以让她见到她日思夜盼的女 儿。” 老刘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 苏祈说话时,感觉到生活重新在他的脚下有些微微地颤动,他说:“我想,可 以把我女朋友的头发打扮成你女儿的头发,我们把她领到老张面前,让老张用手去 与她女儿见面。” 老刘的脸色有些红,“你是说,要骗她?‘苏祈说:”不,不是骗,要说是骗 的话,也是善意的骗,而且这种欺骗对于她来说只会有好处而没有一点坏处。你没 注意到她的视力下降的速度是多么快吗?你没发现她说话时越来越语无伦次吗?你 没发现她太喜欢回忆女儿的一切吗?“ 老刘没有说话,他低下头思索了一下。等他抬起头时,他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些 坚定的神情。他说:“也许,你这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很快地,老刘就拿来了他女儿的照片,那张照片是他女儿留给他们的最近的一 张照片,是在她离开前在一个朋友家照的,照片上的老刘女儿光彩照人,尤其她那 一头秀丽的头发确实招人喜爱。苏祈看着老刘女儿的头发问:“你女儿一直留着这 样的发型吗?” 老刘说:“是呀。那是以前,现在已经许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她还保持着原 样没有。” 苏祈说:“我们不管她现在的发型,我们只需要她留给老张的记忆。” 接下来的工作便是劝说陈微微。要知道,陈微微披肩的长发已经留了有三年, 她很珍惜她的头发,不然她也不会那么喜欢让苏祈给她天天做头发了。苏祈担心她 有些舍不得。可是令他惊奇的是陈微微一看到照片上的那个短发姑娘,便毫不犹豫 地说:“我喜欢她。我想去做另一个人比做自己更有意思。” 陈微微比苏祈要年轻八岁,她的思想更加活跃,她更喜欢那些带点刺激性的冒 险,比如与苏祈的关系。她来苏祈的美发店里做头发时,正巧看到苏祈的老婆与他 气冲冲地分手,她看到的苏祈一言不发,脸红红的,像是十分害羞似的,她就是让 他脸上的那一抹红润打动的。于是,在她连续让苏祈做了五次头发之后,使主动地 投怀送抱了。正在被离婚的打击弄得心灰意冷的苏祈毫无招架之力便缴械投降了。 而陈微微全然没有理会父母的怒气,她随身带着一个皮箱便从家里搬出来,住在了 苏祈这里,她对苏祈说:“我想让他们尝尝没有女儿的滋味。” 陈微微那么爽快地要去做另一个人多少让苏祈有一些意外,在他看来,陈微微 好像并没有改变她生活方式的理由。但终究这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情,于是两个人 很快投入了进去。他们发现,在他们的生活面前,好像有着莫名其妙的前景,而正 是这种无法预测的前景让他们的内心像是有一点点的波浪在翻滚,他们都看到了对 方脸上格外的光彩。这使他们的工作效率十分高,没用多久,在苏祈的努力下,那 个在美丽秀发光环下的陈微微已经容颜大改。他们看着照片上的那个姑娘,再看看 镜子中陈微微的头发,他们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即使是老刘也被陈微微的发型吓了一跳,他先是呆呆地愣了有那么接近一分钟, 然后才缓过神来,晾讶万分地说:“你要不是事先告诉我,我还真的以为是我的女 儿呢。” 于是他们三个人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来到了老张的床前。明亮的阳光照在她 烦躁的脸上,使她的脸看上去有些像是在水中摇曳。老张的耳朵坚硬地挺立着,她 早己听到了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她说:“小苏,是你吗?你今天来得晚了。我的头 上是不是已经全是血了?” 苏祈摸了一下她短短的头发,“不,那是你出的汗。” 老张又说:“我听出来不是你们两人。” 苏祈笑了笑,“你的耳朵真的很灵。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老张解嘲地笑笑,“像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好消息,除非……” 苏祈说:“这个好消息就是你说的除非,你听清楚了,你女儿刘敏回来了。” 老张说:“你这人,别开玩笑,你还是快点给我把头发去掉吧,再坚持几分钟 我就要死了。” 苏祈拉了一把陈微微,说:“我说的是真的。我没有骗你。你女儿真的从澳大 利亚回来了,她刚刚下飞机就回家来了。”。老张的脸奇怪地扭曲着,好像听到的 不是一个好消息,而是‘个坏消息似的。苏祈知道,让谁一听到这个天大的喜讯都 会有些不适应的,更何况一个长期躺在床上脆弱的女人。老张张开嘴时,她说的话 就有些颠三倒四:“你……刘敏……头发……” 苏祈已经把陈微微拉到了老张的面前,他说:“你摸摸,这不是吗,她就在你 身边呢。” 陈微微坐到床边,拉起了老张的手。在苏祈看来,陈微微是个天生的演员的料 子,她动情地喊了一声“妈”然后说:“真的是我呀。妈,不信,你用手摸摸我的 头发。”陈微微拉起老张的手伸向她的头。 老张显然对于突然降临的喜悦有些准备不足,她的手犹豫着,有些沉甸甸的, 任凭陈微微怎么拉都无法摸到头发。老张的嘴里咿咿呀呀地不知发出什么声音,那 种声音很怪,让人听着十分刺耳。后来还是陈微微与苏祈两个人把老张的手拉到了 陈微微的头上,老张的手一碰到陈微微的头发,像是被狠狠地蜇了一下似的往回缩, 幸亏苏祈有防备,他抓住了老张的手,他让老张的手重新回到陈微微的头顶。他说 :“你必须相信,你日思夜册的女儿终于回来了。” 这一次,老张的手终于安静地摸到了陈微微的头发,那头乌黑而熟悉的短发。 那一刻,老张的思想终于回到了她原来的轨道上,她的思绪重新被女儿的‘切左右 了,她的眼睛湿润了,她的喉头哽咽了,她脸上僵硬的表情也变得柔和而伤感了, 她的手长时间地停留在陈微微的头上,在她的头上来回地游走着,她似乎要在那上 面找到关于女儿所有的思念。 那个动人的场景感动了所有在场的人。首先是老刘,老刘不忍看这样一个虚假 酌情感场面,他可能想到了他的真实的女儿,于是他背过脸,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 嘴。苏祈也被这个场面弄得有些心里难受,这个场面压抑的气氛让他有些受不了, 他索性走到了院子里,在那棵葡萄树下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想一也许自己真的该去 参加索丽清的婚礼。而陈微微竟然在那个虚假的场面里陷得格外地深,她恍然如真,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老张的女儿了,陪着老张一起痛痛快快地掉眼泪。当然,感情最 充沛的要数老张了。多少年的望眼欲穿终于到达了终点,而她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她的眼腈看不见了,她的身体也和床成了一对好姐妹。她百感交集地搂过女儿,仿 佛害怕女儿再次离开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老张就像一个心急的捕鱼人一样与陈微微打捞着她们以前的生活。 她努力想要回到以前的生活当中,,她想让长时间不在身边的女儿记得起她们曾经 拥有的快乐的时光。而陈微微破天荒地冒着被开除的危险请了假,她天天陪在老张 身边,她感到,做另外一个人比做自己要轻松许多。让老张稍感意外的是女儿好像 把过去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她经常对于老张的提问有些答非所问。老张说,也许 你这是在国外呆得太久了,你把以前都忘了。 所以,在老刘的帮助下,老张开始不厌其烦地引领着她一起回到她们的从前。 老张说:“你还记得八岁时你丢失的情景吗?” 陈微微兴致勃勃地回答:“我记得,我在一棵葡萄架下睡着了,找不到回家的 路。我的肚子里只有一串串的葡萄,却没有回家的路线。”陈微微一边回答一边还 为自己的回答而自豪地晃着她短短的头发。 老张急忙说:“不对,你记错了。她才八岁她当然要记不清楚了,你说是不是 老刘?”老刘含糊地说:“对对。”老张抚摸着陈微微的头发,说道:“你记错了, 你完全记错了。你爸爸应该记得最清楚了。因为那天晚上你没有回家,你爸爸骑着 自行车走遍了整个城市,他甚至还到郊外的那一片麦田里去找。” 陈微微说:“对对,我是在麦田里,我因为偷吃麦穗,在麦田里睡着了。” 老张把手从女儿的头发上转移到她的脸上,她摸着女儿的脸,说道:“你又记 错了。看来,去国外也没有什么好处,惟一的就是让你忘记从前的一切。你记错了, 这一点你没有你爸爸记得清楚,你爸爸到麦田里去找你,在麦子地里摔了一个大跟 头,他的头碰到了一块大石头,流了很多血,你爸爸当时就晕了过去,他躺在那里, 等他醒过来时,透过稀疏的叶子,他看到了满天的繁星,他顾不上去摸他头上的伤 口,他的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去找你。所以他爬起来就冲出了麦地,骑上 自行车继续去找你。” 这一次陈微微不敢再自作主张让自己在以前不合适的地方出现了,她小心地问 :“我隐隐记得我当时找不到家的感觉,我只知道我一直在哭,可是别的什么我都 忘记了。” “那是当然,你当时还只有八岁。是吧,老刘?你爸爸骑着自行车像一个鬼似 的疯狂地在街道上东游西逛,他的样子吓坏了上夜班的女工,她们还以为你爸爸是 从坟墓里刚刚跑出来呢。那天晚上,上夜班女工的尖叫在街道上此起彼伏,使整个 城市有一种不安宁的感觉。后来女工们的尖叫声还是引起了派出所的民警的注意, 他们按着那些吓得惊慌失措的女工们的指引到街道上去捉鬼。说实话,那些派出所 的民警们也有些胆怯,他们不相信女工们夸张的描述,可是当他们置身于城市街道 昏暗的路灯光中,看着清冷的街道上树影乱摇时,他们的心里也没底。他们便一直 摁着自行车铃,他们想让不断响起的铃声驱散他们心中的惧怕。你爸爸根本没有听 到什么铃声,他的脑子里只有你的身影,他要找的是你,而不是什么铃声,所以当 他迎面和那些民警们碰头时,他的眼里根本没有他们,他仿佛就没有看到他们,你 说是不是老刘?” 老刘笑笑说:“是呀。其实你妈妈说的并不太准确,到了后半夜;我的眼睛其 实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我的眼睛里好像看什么都有你的影子,我看到一个电线杆, 就看到你在电线杆后边冲我笑呢,所以我就跑过去,然后被电线杆撞出一个大包; 我看到一个井盖,我仿佛就看到你在井盖下面对我笑呢,我兴冲冲地跑过去,然后 扑通一声掉了下去;我看到一个留着女人头的人,我就以为是你,所以我就冲着她 笑着说,丫头,跟爸爸回家。” 陈微微嗤地笑出了声,她大声说:“爸爸,她没骂你是流氓呀。” 老刘也笑着说:“她哪里还顾得上骂我流氓,她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几乎 是连滚带爬地跑远的,跑几步我就看到她摔倒在地。她把我当鬼呢。” 陈微微皱着眉头问:“那你们是在哪里找到我的?” 老张回忆道:“你爸爸和我都还记得,当时在我们住的地方不远,是交运局, 那一年他们在那里挖了一个老深的蓄水池,蓄水池还没有封顶。从上面往下看,我 都有些头晕,因为那个池子简直是太深了,足足有20米深吧老刘?对,差不多吧。 那天下午,你就顺着那个蓄水池一边的梯子下到了池子的底部,可是你高兴地下去 后再一抬头往上看,你看到地面离你有那么远,你一下子就吓得哭了,你再也没有 了往上爬的勇气。你就坐在那里哭泣。因为周围没有人,所以没有人听到你的哭声, 再者说,你的哭声从下面传到地面上已经十分地细小了。没有人注意到你会在那里。 直到第二天,一个邻居家的小孩去那里玩才看到了蜷缩在池子底部的你。” 陈微微赞叹道:“没想到,小时候我那么有魄力。” 那之后,老张坚持要带着陈微微去那个她曾经丢失的蓄水池那儿看一看,老刘 表示了他的疑问,老张却有些生气地说:“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走出家门了,我女 儿回来了,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即使我立即死了,我都心甘情愿的,”老刘就没有 再制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