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们正在上课,外面传来了呼噜呼噜的喘气声,校长李家西的身影在门口出现 了,他像棵高梁秸似的倚在门框上,晃着头,胸脯起伏着,对上课老师说:“集合 学生……” 上课老师停下讲课,扭头看着门口,说:“集合学生?” 李家西校长有力地点了点头,说:“开批斗会。” 班里一下子骚动起来,马上出现了板凳的响声,还有合上书本的啪啪声。葫芦 头翻过当课桌的石台子,蹲在我的面前,他哈着腰,学着地主挨斗时的样子,我拎 着他的后领子,穿过每一个石板桌,把板凳弄得哐哐响。每个同学都在周围嗷嗷叫, 喊着: 一二三四五 开会斗地主 地主光想吃、不想干 滚他妈的蛋 我们那个兴奋劲儿就别提了,像过年似的。那时我们的娱乐只有两个,除了斗 地主就是看电影。地主都老实得不敢乱说乱动,又不逢年过节,没有斗争的理由; 电影也有好长时间没演了,说是放电影的人病了。我们一边盼着放电影的人早点好, 一边希望地主能快点“不老实”。电影没盼来,地主终于“不老实”了,我们能不 兴奋吗?真是阶级敌人心不死啊。听说地主在二支书身后吐了一口痰,那口痰像五 分钱的硬币似的在地上蹦了一下,发出了铁的声音。二支书到大队部里和大支书、 工作组的王同志碰了碰头,三个人钢牙一咬,决定斗,斗他个地主。 我拎着葫芦头的后领子在教室里转,一直转到教室外面。我这样拎着葫芦头是 有道理的,因为我三叔是大队的民兵副连长(正连长由大支书兼任)、大队保卫组 长,每次开批斗会都是我三叔负责绑地主,把地主押到主席台后面,只要听得大支 书一声喊“把地主押上台来”,我三叔就拎着地主的后领子把他拎到批斗台上。 教室外的天气好极了,阳光灿烂,把葫芦头的头照得亮光光的。我正要准备把 一个同学糊好的报纸给他戴上,李家西校长呼噜呼噜地跑过来,说把他放了把他放 了。李家西校长看也没看我,过来把葫芦头领到一边,给他整了整衣领子,拍了拍 他的后背,说:“快去把红旗打出来。” 我傻眼了,脑子里像有面鼓敲着似的,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原来都是我打旗的 ;现在怎么让葫芦头去啦?他也配?他不但头长得像个葫芦,还有疤,背像面锣, 两条腿打着弯弯,这样的熊货打旗会是个什么样子,不用我说你也能想得出来。我 想李家西校长肯定夜里睡颠倒了,他肯定转了向,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要不他 放着小洪常青不用,用小罗锅? 更让我吃惊的还在后头呢。当大支书喊完“把地主坏分子押上台来”后,拎着 地主后衣领子的不再是我三叔了,而是葫芦头的爹老葫芦头。老葫芦头也是个罗锅 腰,他拎着弯腰撅腚的地主,就像是一个大罗锅领着一个小罗锅赶集似的,让人禁 不住想笑。可我身边没有一个人发笑,他们都严肃地看着台上。 台上地主和坏分子正从左向右走过来,地主后边是地主婆,地主婆后边是两个 富农,两个富农后边是两个富农婆,两个富农婆后边是一个拉拢干部下水的破鞋, “破鞋”的后边是……我奶奶。天哪,我的心都快蹦出来了,我张着嘴;两眼瞪着 台上,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祖祖辈辈给地主打长工,日子过得比黄连还 苦。”可我奶奶怎么也和地主一起跑到批斗台上了呢?我敢肯定奶奶不会拉拢干部 “下水”,莫非是我三叔拿着民兵连的枪跑到台湾去了?我的肚子里正冒着二个二 个的坏想法,头上落下了一颗石子,接着又是一颗,后来越来越多,很多同学看着 我嘻嘻笑,队形乱了,直到李家西校长过来,敲了个别同学的头才又恢复了平静。 等大支书喊“把他们押下台去”后,李家西校长开始整理队列,他跑到每个年 级前去看队形,嘴里喊着张三的头李四的腚,动动,挪挪。我站在队列里,耷拉着 头,咬着嘴唇,眼里都快流出泪来了。李家西校长走到我的旁边,说抬头挺胸,抬 头挺胸。他的喉节又粗又大;在细脖子上晃动着,像只爬上高粱棵偷吃高粱头的老 鼠。 批斗会后,通常民兵都要把地主带到会场的出口,让他们一字排开蹲着,等着 革命的群众走过往他们身上吐唾沫。一般的群众是不会吐的,只有民兵、共青团员 和学生吐。尤其是我们这些小学生,不知道天高地厚,只觉着好玩,往往要清上半 天嗓子,把清出来的痰用力吐到地主的身上。以往的时候我都是带头干这种事,但 这一次我没有吐,看着奶奶紧挨着那个“破鞋”蹲着,灰白的头发挡在脸上,我的 脸像着了火一样。站在前面的葫芦头得意地吐了一次又一次,他拄着旗杆,像个有 痨病的老人,哼哼地咳着嗓子,把咳出的痰向坏分子们吐去。葫芦头见我不吐唾沫, 想从他身边溜掉,就抱住我的腰,非让我吐不行,说这是阶级立场问题,其他同学 也拖着我往坏分子那边推。我可气坏了,胸膛里像有只小公鸡似的咕咕地叫着,用 力抽出胳膊,在葫芦头的脸上打了一皮锤,趁葫芦头去捂脸的空,我撒腿向学校跑 去。 我跑到教室里,坐在我的板凳上,两眼瞪着前面的墙,汗水像虫子样从额角上 流下来。我正像个憨瓜似的想不出来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外面嘻嘻哈哈一阵吵闹, 同学们进来了,他们每个人都走到我面前伸伸舌头,做着鬼脸。葫芦头一把抱住我 的脖子,另两个同学拧着我的胳膊。葫芦头说:“你这个小汉奸,我带你去见见你 爷爷。” 我知道葫芦头他们是跟我闹着玩的,因为我爷爷在我没出生之前就死了。以往 我们开完批斗会也是要这么闹一闹的,不同的是过去被押解的是葫芦头,而这一次 变成了我。我自认倒霉地让他们押着走到学校宣传栏的前面。 宣传栏的黑板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腰里别着东洋刀的日本鬼子。鬼子 的后面哈腰站着一个人,长脸上挂满了铜钱大的麻子,他伸着舌头,正在舔鬼子的 腚。画的一旁题着字《挖根》:挖根只是挖得深,才能挖出老坏根,请看马相元在 东北时的汉奸相。 我的脑子里“哐当”一声,那面锣停下了。我一腚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不 管葫芦头他们怎么拉我,我就是不起来,哭得身子都,软了。嘿,你恐怕一辈子也 没有这么哭过,你知道我为什么哭吗?因为我终于知道我奶奶为什么挨斗了。 是因为我爷爷的一张相片。那张相片是我在老屋“的石墙缝里找到的,相片已 经发黄了,包在一张牛皮纸里。那天我下地割草,为了撵一只兔子碰破了脚指头, 我回家去找老年土按脚指头,这是我奶奶说的;我奶奶她是一个神婆妈妈;会给小 孩子看受惊吓着什么的,还会叫魂。我敢说这不是什么迷信,只是我奶奶她不识字, 没法把里边的道理讲清楚,为此有人就说这是迷信。我给你举一个例子吧,葫芦头 那年中风了,头摇得跟货郎鼓似的,吃不下饭,面黄肌瘦的,连赤脚压生也拿他没 办法。老葫芦头就通过我三叔找到我奶奶,我奶奶在葫芦头耳朵后头扎了两针,葫 芦头这狗日的就好了,要不他今天还能在我脸前蹦达吗?我照我奶奶的话从石缝里 抠出老年土,把它弄成粉按在伤口上。抠着抠着我就抠出了牛皮纸,我把牛皮纸拽 出来,打开,就看到了我上面提到的那张发黄的相片。相片的后面写着”一九四三 年马相元和张二牛“。我虽然没见过我爷爷{ 可我知道他叫马相元,我还听奶奶说 过他是个麻子。我奶奶说:”你想知道你爷爷什么样?你爷爷长得可俊着哩,一张 牲口脸上挂着铜钱大的麻子。“得,这样我就认出我爷爷了,他手里拿着一杆长枪, 脸嘟囊得像个烟袋包似的,好像他在找茬想跟人打架一样。我爷爷和张二牛都穿着 制服,戴着大檐帽,还都有枪。我看着;鼻子眼里都喘不过气来了,怀里像揣着个 小兔子。我把牛皮纸扔掉,把相片揣进兜里,到学校后我对葫芦头说:”我斗你你 还不服气,我爷爷是警察你信不信?“不等葫芦头回话我就把相片拿出来了,大伙 看得目瞪口呆,说这就是刚解放那时的警察,那时的警察就穿这样的衣裳。这会儿 看过《挖根》我总算明白了,我爷爷穿的制服不是解放后的警察,而是解放前的伪 军,我就为这个哭来着。 葫芦头他们终于把我拉起来了,把我的胳膊拧到了后边。葫芦头把他那根拿布 条编的腰带解下来,他穿的是大裤腰裤子,没有腰带在前边挽个疙瘩缅上也成。他 们把我绑在杨树上,围着我转起了圈子,嘴里喊着:一二三四五,开会斗地主,地 主不吐唾沫怎么办? 葫芦头走到我面前,对着我挤鼻子弄眼,说:“你的,下次斗地主吐唾沫不?” 我说:“不吐。” 我一脚踢在葫芦头的,裤裆上,把他的缅腰踢开了,裤子像个小水桶似的落下 来;葫芦头没穿裤头子,屁股在阳光下白亮亮的,四下里哗地发出了笑声,女同学 都转过脸去跑了。葫芦头又气又恼,脸都气歪了,他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摸地 上的石子,然后退到离我有两米远的地方,说:“打,打这个小汉奸。”石子顿时 雨点般地落到我的身上,头上发出啪啪的响声,直到上课铃响起来,他们才跑回教 室。